第十七章 明全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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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一百六十五年,冬。
這年冬天格外寒冷,街邊的商販們不停搓著雙手,來回踱步,長街上除了蜷縮在牆角的乞丐,幾乎不見行人。許久沒有生意上門,攤主們隻好陸續推車離去。
一個賣包子的中年人,注意到牆角有個少年正不住地打顫,他輕歎一聲,搖了搖頭,拿出兩個熱包子走過去,悄悄塞進少年懷裏。
“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吃,別被其他人瞧見。”
中年人見過太多次——這些小乞兒的食物,轉眼就會被其他乞丐搶走。
小乞兒沒有任何回應,隻是顫抖得更厲害了,中年人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得嚇人,怕是染了熱病,如果不醫治恐怕熬不過這個冬天。
可一個賣包子的又能做什麽呢?如果給他治病,他們一家可能就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聽說明家最近在招年齡小的家仆,如果你能扛過去,就去試試吧。”
說完他便推車離去,陌生人的善意也就到此為止了。
過了許久,日頭漸升,陽光灑在身上,少年才覺得四肢漸漸恢複了知覺。
他掙紮著坐起身,把包子塞進破衣深處,隨後抬手探向耳後,緩緩取出兩枚細長的銀針——一股暖意頓時流遍全身。
父親曾說過,耳後穴位可以祛風散寒,抵禦寒氣入侵。
可他心裏清楚,這法子撐不了多久,若再找不到落腳之處,他遲早會凍死在街頭。
賣包子那人說的話,或許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叫張行甲,是黑蓮教中原分舵舵主張蓮舟之子。
黑蓮教源於西域,近年逐漸滲入中原,因其以各種邪術及暗殺手段見長,被中原武林視為魔教,多年來紛爭不斷,就連林震南都曾險些遭黑蓮教主赫連昭昭的“噬心咒”所害,若非劍侍墨五、墨六拚死相護,恐怕早已遭難。
這一年,黑蓮教中原分舵被幾大門派聯手剿滅,舵主張蓮舟和夫人的屍首在舵內被發現,各派為泄憤,將二人屍身懸於梁上,縱火焚毀。
張行甲從密道僥幸逃脫,至今下落不明。
可此刻他根本無暇悲痛,也無力複仇,若不能熬過這個寒冬,一切終將歸於塵土。
當他穿著偷來的不合身衣服來到明府門前時,門衛隻看了一眼便將他攔在門外——盡管衣物不再破舊,但那淩亂的頭發與髒汙的麵容,分明還是個乞丐模樣。
可張行甲怎會放棄這唯一的生機?趁府門開啟有人外出時,他猛地低頭衝了進去。
可一隻腳還沒邁過門檻,一隻手已死死扣住他的肩膀,隨手一甩就將他重重摔出門外。
章阿青冷眼看著門衛,寒光四射。
“老爺受驚了!這乞丐一時沒看住就想往裏闖,我定好好教訓他!”門衛見驚動了正要出府的家主明鶴年與侍從章阿青,嚇得連忙喚來其他家仆,對著倒在地上的小乞兒拳打腳踢。
“罷了。“明鶴年看都未看那蜷縮的身影,徑直走向轎子,“扔遠些。“
張行甲蜷縮著身子忍受雨點般的踢打,他想開口,卻疼得發不出聲,隻能死死捂住耳後。
而這個動作,卻被章阿青盡收眼底。。
在黑蓮教長大的她太熟悉這個舉動:常人遇襲總會護住要害,唯有精通易容術者,才會下意識地保護耳後——那裏藏著的銀針,是易容的關鍵,絕不能被觸碰。
“慢!”章阿青出聲製止了家仆的毆打,俯身對轎子上的明鶴年耳語了一番。
明鶴年緩緩下轎,走到奄奄一息的張行甲身邊,少年滿臉鮮血,生命已如殘燭。
“你叫什麽?”明鶴年語氣淡漠,他不在意這人性命,卻對其身份生出幾分好奇。
“張……全福。”少年用盡氣力擠出微弱的聲音。
全福,他曾經養過的一條狗的名字,此刻他腦海中隻浮現出這個名字。
明鶴年不再說話,隻向章阿青遞了個眼神。她會意上前,一把扯開少年護住耳後的雙手,迅疾拔出兩根銀針。
刹那間,張行甲的麵容開始劇烈扭曲蠕動,不過片刻,竟完全變了一副模樣——這正是黑蓮教秘傳的西域易容術。
明鶴年結合前段時間黑蓮教發生的變故,對此人的身份已了然於心。
他饒有興致地端詳著少年驟然變幻的麵容,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逐漸成形。
“你為何要來明府?”
“因為……招家仆。”張行甲已經奄奄一息,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
明鶴年示意家仆將他扶起,緩緩問道:“最後問你一遍,你叫什麽?若不說實話,就讓你在此自生自滅。“
少年閉著眼睛,雙腿已無法站立,家仆們隻能把他架住,他過了許久才微微開口,不知是已經沒了力氣,還是在猶豫不決。
“張……全……福。”
“哈哈哈哈哈!”明鶴年突然大笑,“好,嘴嚴的很,我喜歡嘴嚴的人。”
“既然如此,我便收你入府,從今往後,你就是明家的仆人,跟在我身邊。”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還有,你以後不姓張,姓明。”
“明全福——這是你此生唯一的名字。“
張行甲已無力回應,唯有微弱的呼吸證明他還活著。
來到明家後,明全福總算撿回了一條命。他被安排在明鶴年身邊,負責照料這位家主的日常起居。
起初他並未覺得有異,直到章阿青開始命他學習明鶴年的步態、用餐的儀態、說話的語氣,甚至連就寢時的細微習慣,都要他在一旁仔細觀察模仿。
精通易容之術的明全福頓時明白——明鶴年是要將他培養成自己的替身。
得知真相後,他唯有沉默以對,寄人籬下,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更何況,他的真實身份已經被明鶴年知道,一旦明鶴年公開他的真實來曆,武林各派必將群起追殺。
所以他隻能永遠做明鶴年的影子,直至以這個身份死去。
數年光陰流轉,他不僅完美複刻了明鶴年的一舉一動,更在潛移默化中承襲了那份深沉的城府、決斷的狠厲、伺機而動的耐心,以及隱而不發的謀略。
當他戴上人皮麵具,端坐於明鶴年的位置,做著屬於那個身份的動作,說著符合那個身份的話語,思考著那個身份該考量的事宜時,他會陷入片刻恍惚。
恍惚間,他幾乎要相信,自己就是明鶴年。
直到一次刺殺,幾乎讓他喪命。
這天他坐在轎中,箭矢突然穿透轎簾,狠狠紮進他的脖頸,鮮血頓時流滿全身,從未遇到這種事的他驚恐萬分,不知所措,而他的意識也逐漸模糊起來。
當他醒過來時,已經躺在了明家的地下堀室中,脖子被層層紗布環繞,所幸箭矢未傷及要害,他才得以獲救。
他並未打聽凶手是誰,因為他知道凶手想殺的不是自己,而是明鶴年。而真正的明鶴年此時正毫發無傷的端坐在明府正堂之中。
他要告誡眾人,他是殺不死的。
明全福卻被完全嚇破了膽,他終於清醒的知道,他從來不是明鶴年,他始終隻是一個替死鬼。
為保二人完全一致,這道傷他養了整整半年。
走出堀室那日,章阿青帶來一個年輕人,此人的樣貌體型,竟與年輕時的明鶴年如出一轍。
他明白明鶴年已經在培養第二個替身,章阿青命明全福將易容術盡數傳授給這個叫“明增財”的年輕人。
又一個如同狗一樣的名字,明全福知道自己將被取代。
僅僅半年時間,明增財的易容術便已爐火純青,漸漸的,他坐在了明鶴年的位置上。
而作為對明全福中箭的“補償”,他成了明家管家,並娶了府中一名侍女。相識不足一月,二人便已成婚。
不久後,他的兒子也出生了,取名張連誠——作為下人的兒子,他隻能叫回本姓。
當兒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明全福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開心,他感到這冰冷的府裏,終於有了一絲溫度。
他將他這輩子最大程度的愛全部都給了阿誠,他認真本份、謹小慎微的完成老家主交代的每一項工作,隻為回到房間,看到平平安安的夫人和兒子。
成為管家後,他的新任務便是監視明泓璋的一舉一動。
他太了解明鶴年,此人疑心極重,連親生兒子也不完全信任。此時的他雖已將家主之位給了明泓璋,但他仍緊握權柄,他需要有人替他盯著明泓璋,防其異動。
明全福依舊十幾年如一日的盡力扮演好被分配的角色,時光流轉,兒子阿誠也已長大,開始在船上做船工,一家三口安穩度日。
隨著時間流轉,曾經的“全福”,也變成了如今受府上眾人尊敬的“福伯”。
可他知道自己始終是個提線木偶,所做的任何事都不是出自自己的意願,永遠被無數看不見的線牽引著。
那個叫張行甲的人仿佛早已死去,而苟活的明全福,此刻正安然的寄生在明家的陰影裏。
直到他聽聞阿誠死在了商船上,大火漫天,屍骨無存。
阿誠是他在這囚籠裏的唯一精神寄托,他希望阿誠能賺些錢然後離開明家,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是明全福一直追求卻永遠無法得到的。
而如今所有對於未來的希冀都徹底破碎。
他始終想不通其中緣由,直至明泓璋告訴了他真相——這本就是一場設計好的殺局,而阿誠隻是其中一個無關痛癢的犧牲品。
得知真相後,他突然回憶起了自己的前半生。
他謹小慎微,任人擺布,他每天都在隨時會被刺殺的風險中如履薄冰,他需要用自己的性命為代價,來換取明家的一絲信任。
可他的兒子,卻仍如草芥般被隨意舍棄。
他突然想起了曾經寒冷的街頭,想起了被人搶奪的吃食,想起了無數次的被人欺淩,也想起了慘死的爹娘。
苟活至今的明全福,從未對自己的過去有一個交代。
他終於開始直視自己的內心——他在用這虛假的幸福,來刻意掩蓋那些慘痛的經曆。
他不願回想,也不敢回想。
可如今,他唯一的寄托也離開人世了,那個拯救他的人,害死了他的兒子。
漫長的幾十年後,明全福終於決定,他要為自己而活。
既然明鶴年殺了他的兒子,既然天下武林門派害死了他爹娘,既然所有人都想讓他死,那他便要攪動整個武林!
他要複仇!
幾十年來的忍辱負重,苟且偷生,讓他早已具備了常人所沒有的城府與狠辣。
他答應了明泓璋的要求,前往藥王穀求取一瓶毒藥,作為交換,他需要將藏於藥王穀中的白家三公子白無憂,從被官兵重重圍困的伏牛山中帶出。
明全福隻知道此毒是用於毒殺明鶴年,其餘一概不知——這已是他多年來賴以生存的法則:麻木執行,不問因果。
他易容成山下樵夫,以“兒子貪玩失蹤,上山尋子”為由,順利進入伏牛山藥王穀。見到藥王孫後,他直言說出明泓璋所要做的交易。
可他卻將明泓璋欲毒殺明鶴年之事一並告知。
這一次,他不再麻木的執行了。
藥王穀亦是當年參與剿滅黑蓮教的凶手之一,這些自詡名門正派之人,他倒要看看,當他們握有他人隱秘時,會作出何等姿態。
他意圖攪動整個江湖的內亂,而藥王穀與明家,正是他計劃的第一步。
藥王孫與白家交情深厚,又輕而易舉的拿捏了明家的醜陋秘密,當即應允。
“穀中定有假死藥,”明全福說道,“可先讓小白公子服下,我以銀針刺其耳後穴位,將他易容成樵夫意外身亡的兒子,我仍扮作樵夫,運屍下山。”他語氣平靜,計劃看似周密。
“不可。”
他沒想到,藥王孫居然拒絕了這個計劃。
“前幾日我有一名弟子在穀中身亡,遺體運下山交予其家眷時,官兵竟在其心口連捅數刀——朝廷定要確認運下山的一定是死人。”
朝廷已圍穀數月,雖然穀中地勢複雜,山路崎嶇,躲在裏麵不易發現,可是朝廷鐵了心認定白無憂藏身於此,再拖下去必會暴露。
明全福沉默片刻,眼中掠過決意。
“下山的路共有幾條?”
“八條,每條都有重兵把守。”
“其中可有與穀主有舊之人?”
藥王孫思索片刻:“致果校尉劉懷禮,其母臥病在床多年,曾求藥於我,但這點交情,不足以讓他放行。”
“不需他放人,”明全福道,“隻需傳話於他:前幾日上山的樵夫,其長子是穀中弟子,次子上山時意外身故。其父不忍兒子遺體被戮,隻求斷其一臂以驗真假,下山後也好將手臂接回全屍安葬。”
藥王孫沒有說話,麵露不悅。
明全福何等察言觀色的本事,已知其意。
“在下願扮作死者,小白公子扮作樵夫,他隻需略學老人步態即可,切記不可說話。還請穀主為我備好假死藥和止血散,我若死了,小白公子也到不了廣陵。”
藥王孫聞言大為震撼,“想不到閣下竟如此果決,我替白家謝謝先生了!”
他當然知道眼前此人定與黑蓮教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但這自斷一臂的決絕,令他不得不信,眼下唯有此人可救白無憂,他隻能押注於此。
“止血散半個時辰內有效,下山後去我穀中弟子所設醫館,定可保先生性命無憂。”藥王孫鄭重承諾。
一切依計而行,二人成功逃離藥王穀。
明全福望著空蕩的左袖,如今白無憂藏身之處,唯他與明泓璋知曉,藥王孫更欠他一個大人情。此人如藥王孫親兒子一般,將來足可牽製住藥王穀。
斷去一臂,換此棋局,值得。
他將毒藥交予明泓璋,冷眼旁觀。
此後,他眼睜睜看著明鶴年逐漸無法行走,終年困坐木屋;也看著日漸衰弱的明泓璋,終掌明家大權。
然而自始至終,他未向明泓璋吐露半字——關於那個名叫明增財的替身。
當日飲下毒酒的,究竟是誰?
若明鶴年未曾中毒,他深藏多年,所圖為何?
明全福以為自己已經可以像明鶴年般思慮深遠,可惜他終究差得太遠。
他隱隱察覺,明家的風波遠未平息。
而他,將繼續伺機而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