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綰把從斷魂崖帶回的水紋石擺在桃樹下時，石縫裏的藤蘿葉早已幹透，卻依舊保持著卷曲的形狀，像隻攥緊的小手。她蹲在石頭旁，用指尖摳著石縫裏的泥，突然摸到塊硬硬的東西——是片碎木，帶著熟悉的桃花香，邊緣的星紋與父親刻的木船如出一轍。
    “這是……船板？”綰綰把碎木捧在手心，木片的斷口還很新鮮，像剛從船上掉下來的，“難道真的有木船漂到斷魂崖了？”
    溪遠拿著刻刀從作坊出來，看見女兒手裏的碎木，突然紅了眼眶。他摸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在碎木的斷口處輕輕刮了刮，露出裏麵更深的星紋——那是他獨有的刻法，每顆星的邊角都帶著小小的彎鉤，像在笑。
    “是去年春天刻的那艘。”溪遠的聲音發顫，“當時你說要讓它‘去看看斷魂崖的風’，我還笑你癡。”他把碎木湊到鼻尖聞了聞，“還帶著咱們家桃花的味，它真的走了那麽遠的路。”
    蘇棠端著針線筐走過來，看見碎木上的星紋，突然想起什麽，從筐裏翻出塊繡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繡著艘木船，船底的星紋正缺了一角，而那碎木的形狀，恰好能補上去。“你看，”她把碎木放在帕子上，“連老天爺都在幫咱們把念想拚起來。”
    綰綰看著帕子上的船影與碎木重合，突然抓起碎木往溪邊跑。她要再放一艘船，帶著這片碎木的“同伴”，告訴它“我們收到你的信了”。
    溪遠跟著女兒到溪邊時，正看見她蹲在青石上刻木船。刻刀在她手裏還不太穩，星紋刻得歪歪扭扭，卻比任何精致的紋樣都讓人鼻酸。“要刻得深些，”溪遠握住女兒的手，幫她把星紋補得更清晰，“這樣哪怕碎了，也能認出是咱們家的船。”
    木船下水時，綰綰把那片碎木塞進船艙。船底的星紋被陽光照著，在水麵投下串跳動的光，像條會走的路。她突然想起林太爺爺的木簪——原來有些牽掛從不會被山水隔斷，它們會變成星子，變成船板，變成風裏的香，拚著命往彼此身邊湊。
    那年冬天，天文學家寄來封信，說他在星圖上找到了與桃樹枝椏對應的星群，特意命名為“桃溪座”。“觀測時總覺得有暖光裹著望遠鏡，”信裏寫道，“像有人在旁邊說‘看，這是我們守著的人間’。”
    綰綰把信貼在桃樹幹上，用紅繩係牢。雪落在信紙上，很快化成水珠，暈開的墨跡裏，“桃溪座”三個字漸漸與樹幹上的“念永存”融在一起，像誰用光陰寫了句詩。
    開春後，綰綰收了個徒弟，是天文學家的女兒，名叫星落，眼睛像裝著整片星空。小姑娘不愛說話，卻總愛蹲在桃樹下畫星圖，畫裏的“桃溪座”總纏著桃花藤蘿，說“這樣星星就不會冷了”。
    “為什麽船底要刻星紋？”星落磨墨時問，墨條在硯台上磨出沙沙的響，像溪水流過石頭。
    綰綰指著天上的北鬥星：“因為星星能引路啊。就像林太爺爺怕蘇太奶奶迷路，蘇太奶奶怕林太爺爺找不到家，咱們怕漂遠的船忘了回來的路。”她從懷裏掏出那支修好的木簪，簪尾的星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你看，這星子刻在簪上，就刻進了心裏，走到哪都能找到歸途。”
    星落的筆頓了頓，在星圖的角落畫了朵小小的桃花。“我爹說，宇宙裏的星星都在互相繞著轉，像在跳圓舞曲。”她輕聲說，“林太爺爺和蘇太奶奶，是不是也在天上跳呢？”
    綰綰看著畫裏的桃花與星子，突然笑了。風穿過桃樹枝椏，發出簌簌的響，像有人在輕聲應“是”。
    十七歲那年，綰綰帶著星落去離火澗參加陣法交流會。當年的遺址博物館擴建了，專門辟出個“青陽鎮展區”，陳列著林默的斷劍、蘇沐雪的陣圖，還有溪遠刻的木船模型。最顯眼的位置擺著那支修好的木簪，旁邊的說明牌寫著“星子為證，相思不滅”。
    有個白發老人拄著拐杖在展區徘徊，看見綰綰身上的桃花玉佩，突然抓住她的手：“你是……青陽鎮來的？”老人的手抖得厲害，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塊燒焦的星紋木牌，“這是我爺爺的，他說當年跟著林統領撤到離火澗，把木牌塞進石縫時說‘告訴家裏，星子還亮著’。”
    綰綰摸著木牌上的星紋，與父親的木船、林太爺爺的木簪一模一樣。她突然明白溪遠說的“暖入船心”是什麽意思——這些刻著星子的物件，早把人的體溫、人的念想、人的牽掛都吸了進去，哪怕燒成炭，也能把暖傳給百年後的人。
    交流會結束後，綰綰把木牌帶回青陽鎮，埋在那片水紋石旁。星落在埋木牌的地方種了株向日葵，說“向日葵跟著太陽走，就像木牌跟著星子走，總能找到光”。
    那年秋天，向日葵開得金燦燦的，花盤總朝著桃樹的方向，像無數張笑臉在望著“桃溪座”。綰綰坐在花田裏，看著父親刻木船，母親繡星圖，星落蹲在地上畫陣紋，突然覺得這畫麵像幅被時光浸黃的畫——畫裏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畫裏的暖卻從來沒變過。
    溪遠把新刻的木船遞給女兒，船底的星紋比以往任何一艘都深。“這船要漂去炎陽宗，”他笑著說，“告訴那裏的星星，咱們家的桃花，又開了。”
    綰綰把船放進溪水裏，看著它載著向日葵的花瓣，悠悠地往遠處漂。水麵的星影跟著船走，像條閃著光的路，一直通向天邊。她知道，這船會帶著星子的指引，帶著船底的暖，穿過歲月的浪，把青陽鎮的故事，講給更多的人聽。
    而那棵桃樹，依舊站在院子裏，看著星子引路，看著暖入船心，看著一代又一代人，把牽掛刻進木頭裏，把思念種進泥土裏，把永不熄滅的光，融進每個平凡的日子裏。
    風穿過向日葵田，帶著花盤的香，漫過青石板，漫過老槐樹，漫過溪水裏的船影。綰綰仿佛聽見林太爺爺和蘇太奶奶在星群裏笑，說“你看，這人間的星子，比天上的還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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