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根須纏過四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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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恒蹲在暖脈樹下翻土時,指腹蹭到塊凸起的硬物。扒開浮土一看,是半塊褪色的木牌,邊緣啃得坑坑窪窪,“暖”字的右點缺了角——是二十年前他初學刻牌時的手藝,當年被山鼠拖去當窩料,沒想到藏在這兒。
“阿恒叔!”村口的二丫舉著布包衝過來,羊角辮上還沾著野菊瓣,“俺娘讓俺送新曬的沙棗幹!”布包上的補丁歪歪扭扭,是用他去年送的藍布頭縫的,針腳裏還嵌著點紅土。
阿恒接過布包時,指尖觸到包底的硬物,摸出來一看,是塊凍得梆硬的冰雕——二丫爹昨天在冰窖裏凍的,雕的是暖脈樹開花的模樣,枝椏上還粘著片真花瓣,想必是偷偷從樹底下撿的。“你爹又熬夜去冰窖了?”他捏了捏冰雕,涼意順著指縫鑽進來,倒比井水還提神。
“俺爹說,冰雕要趁夜裏凍才結實。”二丫踮腳往他竹筐裏瞅,“叔,今年的續脈苗發得好密,能分俺家兩株不?俺想種在窗台,這樣夜裏寫作業就不用點油燈了——苗不是會發光嗎?”
阿恒被她眼裏的光逗笑,往她兜裏塞了把沙棗幹:“等長到三寸高就給你移,不過得答應叔,每天給它唱支歌。”去年他隨口說的“植物聽歌聲長得快”,這丫頭竟記到現在,每天對著自家那株歪脖子苗唱《暖脈謠》,調子跑得天南地北,苗卻真比別家的壯實。
正說著,西頭的老光棍李伯扛著鋤頭過來,煙袋鍋往鞋幫上磕了磕:“阿恒,東溝的泉眼凍住了,續脈苗怕是熬不過去。”他眉頭擰成疙瘩,指節敲著鋤柄,“俺瞅著那冰麵,倒像是人為鑿過的。”
阿恒心裏一沉。東溝那片續脈苗是去年從南疆引來的品種,最忌斷水。他跟著李伯往溝裏走,冰麵果然有新鑿的痕跡,邊緣還粘著點碎草——是後山特有的龍須草,隻有王家小子常去那邊放牛。
“這混小子。”阿恒咬了咬牙,卻沒往王家趕。去年王家小子娘走時,把最後半袋續脈花籽塞給他,說“阿恒哥,娃不懂事,以後勞你多擔待”。他蹲在冰麵旁,摸出砍柴刀往冰縫裏插,“李伯,幫俺搭個棚子,再燒堆火,把冰化了灌進苗地。”
李伯咂咂嘴:“你呀,總慣著他們。”話雖這麽說,卻轉身就去捆茅草。火苗舔著冰麵時,阿恒聽見身後有響動,回頭見王家小子抱著捆幹柴站在坡上,臉紅得像被凍的,腳邊還扔著半截鑿冰的鑿子。
“叔……對不住。”小子把柴往火堆旁一扔,手在棉襖上蹭得發白,“俺娘說續脈苗能治凍瘡,俺想鑿點冰水給俺爹泡手……”他爹去年在礦上凍壞了手,開春就流膿,藥石罔效。
阿恒手裏的刀頓了頓。他想起王家媳婦臨終前瘦得脫形,卻還攥著他的手說“娃他爹那手,怕是再也握不住鋤頭了”。“鑿冰沒用,”他往火堆裏添了把柴,“續脈苗的根須泡過的水才管用,等會兒跟俺去挖幾株,連根帶土移你家院裏。”
王家小子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抹臉,指縫裏漏出哭腔:“俺娘說……說您肯定會幫俺的。”
火光照著融冰,在苗地裏漫出細流。阿恒看著水流過之處,蔫頭耷腦的苗尖慢慢直起來,突然想起爹以前說的“暖脈不是硬邦邦的規矩,是能彎能繞的活物”。就像此刻,冰水裏混著李伯的汗、王家小子的淚,還有草根裏藏著的去年的雪,竟也把苗澆活了。
傍晚往回走時,二丫娘挎著籃子在路口等,籃子裏是剛蒸的槐花糕,上麵點著紅點。“阿恒,嚐嚐嬸新做的,二丫說你要給她移苗。”她往阿恒兜裏塞了塊,指尖觸到他凍得發紅的手,又趕緊往他手裏塞了個暖水袋,“這是用你去年給的續脈絨填的,比棉花暖。”
暖水袋貼著掌心發燙,阿恒低頭咬了口槐花糕,甜香混著點澀——是沒去幹淨的槐樹葉的味。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爹把他刻壞的木牌埋在暖脈樹下,說“錯了就埋進土裏,讓根須慢慢改”。如今那半塊木牌周圍,已長出片新苗,葉尖上還沾著二丫唱跑調的《暖脈謠》的調子,風吹過時,沙沙響得格外歡。
夜裏阿恒坐在燈下刻新牌,刻的是“繞”字。刻到最後一筆時,刀尖不小心打滑,在右下角刻出個小豁口。他沒磨掉,就這麽留著。窗外的月光落在牌上,豁口處竟映出點光,像極了王家小子剛才抹臉時,睫毛上沾的冰碴子反光。
桌角的布包裏,二丫送的冰雕正在慢慢化,水順著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個小小的水窪。阿恒看著水窪裏自己的影子,突然笑了——原來所謂傳承,從不是筆直的線,是繞著彎的河,帶著泥沙、月光、眼淚和笑聲,彎彎繞繞地往前淌,卻總能淌到該去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王家小子來敲門,懷裏抱著個瓦罐,裏麵是用續脈苗根煮的水,還冒著熱氣。“叔,俺爹泡了半夜,說手不疼了。”他撓著頭笑,露出顆小虎牙,“俺娘說得對,您真的會幫俺的。”
阿恒接過瓦罐時,指尖燙得縮了縮,心裏卻暖得發脹。他往小子兜裏塞了把沙棗幹,又指了指院裏新冒的苗:“等長起來,移你家兩株。”
陽光穿過暖脈樹的枝椏,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阿恒看著那些光斑,突然明白爹說的“根須”是什麽——不是刻在牌上的字,是王家小子眼裏的光,是二丫跑調的歌,是李伯嘴上的抱怨和手裏的茅草,是所有看似散著的點,被看不見的線牽著,慢慢湊成個圓,不管繞多少彎,都散不了,斷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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