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暖脈淌過夏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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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的暴雨連下了三天,暖脈樹的汁液窪漲成了小小的塘。阿恒披著蓑衣蹲在塘邊,看雨水砸在水麵上,濺起的水花裏浮著碎光——有傳牌反射的金紅,有續脈苗新葉的嫩黃,還有極北冰雕融水的清藍,混在一塊兒,像把所有遠方的暖都熬成了湯。
    “爺爺,魚!”小孫子舉著根柳條跑過來,柳條上穿著條銀亮的小魚,是從塘裏撈的。孩子的褲腳全濕透了,泥水順著褲管往下滴,卻笑得露出豁牙——像極了當年的兒子,總愛趁雨天在塘邊摸魚,回來被阿恒追著打,卻下次還敢。
    阿恒接過小魚放進竹籃,指尖觸到孩子冰涼的手,往他懷裏塞了個暖爐。這暖爐是當年脈星用沙棗木做的,爐身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暖”字,邊角被歲月磨得發亮。“別往塘邊湊,”他嘴上嗬斥著,手卻幫孩子理了理濕透的衣襟,“去年你爹在東海礁石旁撈魚,被浪卷走半隻鞋,回來凍得發了三天燒。”
    小孫子把暖爐抱在懷裏,突然指著塘中央喊:“爺爺你看!光在轉圈!”果然,傳牌的光順著雨水往塘裏淌,在水麵上繞出個漩渦,漩渦裏浮著無數個細碎的影:兒子在南疆紅土坡上種續脈苗,汗珠子掉在土裏,砸出個小小的坑;阿安女兒在漫星樹下翻《暖脈記》,風吹起紙頁,露出她鬢角新添的白絲;極北青年正往育苗箱裏加冰,睫毛上的霜被爐火烤得往下滴……
    “那是根須在握手呢。”阿恒摸了摸孫子的頭,想起脈星說過的話,“地底下的根纏在一塊兒,水麵上的光就會轉圈,像人在拉著手跳舞。”話音剛落,塘邊的續脈苗突然往中間湊,葉片相碰的輕響裏,竟傳來細微的“叮咚”聲,像有人在水下敲貝殼。
    這聲響讓他想起二十年前在東海的漁船裏,漁女們用貝殼串成的風鈴,風吹過時也是這聲。那時兒子才十歲,抱著風鈴不肯撒手,漁女笑著說“拿去吧,讓它跟著暖脈牌走,就當東海在記掛你們”。後來那串風鈴掛在暖脈樹的枝椏上,風吹雨打褪了色,卻總在雨夜發出聲,像在說“我還在呢”。
    雨稍停時,阿安女兒領著南疆的孩子們來了,個個背著竹簍,簍裏裝著剛采的續脈花。三十四歲的她褲腳沾著紅土,鬢角的白絲被雨水打濕,貼在臉上像條銀線。“山民們說這花要趁雨夜來祭暖脈樹,”她往塘裏撒了把花瓣,“說雨水能把花香帶到所有有根須的地方。”
    最小的南疆孩子突然指著塘底喊:“姐姐你看!石頭在發光!”眾人低頭看時,塘底的傳牌碎片正在發亮,光順著根須往岸上爬,在續脈苗的葉片上拚出個小小的“家”字,筆畫裏纏著根紅繩,是脈星當年係沙棗袋的那根,繩尾還係著片幹枯的沙棗葉。
    “是太爺爺在寫字呢。”阿恒的聲音有些發顫,伸手去撈那片沙棗葉,指尖剛觸到水麵,就覺一股暖流順著手臂往心口鑽——像脈星的手搭在他肩上,帶著旱煙袋的嗆味和沙棗的甜香。他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是這樣蹲在塘邊,看脈星往水裏撒沙棗核,老人說“核順著水流走,長出來的樹就會記著回家的路”。
    夜裏雨停了,月亮從雲裏鑽出來,照得塘麵像鋪了層銀。阿恒坐在石台上,看兒子從西陲回來,馬背上馱著個木盒,裏麵裝著沙棗核串成的手鏈,每顆核上都刻著個“念”字,是老嫗的孫子新做的。“奶奶走前說,”兒子的聲音帶著旅途的沙啞,往傳牌上係手鏈,“讓這串珠跟著暖脈樹的風響,就當她還在跟我們說話。”
    手鏈在月光裏輕輕晃,核珠碰撞的脆響裏,混著極北的風聲、東海的浪濤、南疆的蟲鳴。阿恒突然發現,兒子鬢角也有了根白絲,像自己當年在這棵樹下發現第一根白發時,脈星笑著說的“這是樹給你蓋的章,證明你守過暖”。
    小孫子抱著暖爐睡著了,嘴角還沾著沙棗糕的渣。阿恒把孩子抱進棚子,回來時見兒子正往塘裏扔合心果的籽。籽落在水麵上,打著旋往傳牌的方向漂,像無數個小小的船。“爹,”兒子突然開口,“今年冬天,咱帶小孫子去極北吧,讓他看看冰原的星星。”
    阿恒望著塘裏的月光,想起自己第一次帶兒子去極北的情景。那時孩子才五歲,凍得直哭,卻在看見冰原的極光時,突然止住淚,說“爹,那光是續脈苗在天上開花嗎”。如今,當年的孩子也成了父親,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去看同樣的光,像條扯不斷的線,把溫暖往更遠的地方牽。
    傳牌的光在塘裏淌了整夜,像條暖融融的河。阿恒坐在石台上,聽著核珠的脆響、葉片的輕響、遠處的蟲鳴,突然覺得那些逝去的人都沒走遠——脈星在歸恒樹下抽旱煙,林默在離火澗練劍,蘇沐雪在藤蘿架下拾花瓣,他們的笑鬧聲順著根須往上冒,混在風聲裏,像在說“我們都在呢”。
    天快亮時,阿恒往塘裏撒了把新收的續脈花籽。籽落水的瞬間,傳牌突然亮得格外暖,在水麵上映出個巨大的“承”字,字的筆畫裏嵌著無數個跳動的光斑:極北冰雕的藍、西陲沙棗的黃、東海貝殼的白、南疆紅土的褐,還有無數張年輕的臉,都在往同一個方向望。
    他知道,這脈會一直淌下去。像這塘裏的水,會流向極北的冰原,潤開那裏的續脈苗;會淌過西陲的沙棗林,讓每顆沙棗都帶著暖;會漫過東海的礁石,陪著漁女們等歸帆;會滲進南疆的紅土,讓每株苗都記著回家的路。而他和兒子、孫子,不過是這脈裏的一滴水,順著前人的腳印往前淌,再把路鋪給後人走。
    風穿過暖脈樹的葉,沙沙聲裏混著核珠的響。阿恒摸了摸懷裏的舊暖爐,爐身上的“暖”字被體溫焐得發燙,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麵醒了過來。他抬頭看向東方,天邊已經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要來了,帶著所有的暖,往更遠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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