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纏根孕新芽與舊歲養新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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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雪的碎瓊漫過青陽鎮的屋簷,暖脈樹的枝椏積著薄雪,像裹了層白糖,跟脈苗的纏根在凍土下卻活得熱鬧,青白色的根須纏著極北的冰根、西陲的沙根、東海的貝根、南疆的紅根,在土裏織出張密不透風的網,網眼間藏著合心果核、續脈花種、沙棗籽,還有小孫子埋的紅陶片,片上的“纏”字早被根須啃得模糊,隻剩個“糸”旁,像根永遠解不開的繩。
    “爺爺你看!凍土在鼓包!”十歲的孩子舉著根竹棍蹲在苗旁,棍梢纏著極北的冰紋線,是瞎眼爺爺的徒弟送的,線尾係著塊凍硬的合心果幹,此刻被他戳在鼓包處,“咚咚”的聲像敲在棉花上。他往鼓包旁撒了把青陽鎮的黑土,土裏混著西陲的沙棗粉,說“要給新芽墊個軟窩,讓它鑽出來時不疼”,鼻尖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在竹棍上凝成霜,像給棍梢戴了頂小帽子。阿恒望著那處微微顫動的凍土,突然想起脈星守著凍土等新芽的模樣,老人總在雪天把耳朵貼在地上,說“根在土裏說話呢,說新芽快出來了,讓咱等著”。那時他覺得老人荒唐,此刻看著孩子把耳朵湊向鼓包,才懂所謂孕育,原是讓纏根把舊歲的暖都揉進土裏,把遠途的風、異鄉的霜、等待的寒,都釀成新芽的養料,等破土時,頂開的不僅是凍土,還有所有藏在心底的盼。
    傳牌石座的雪被日頭曬化了一半,“纏”字紅土陶牌從融雪裏探出頭,牌麵的紅土混著跟脈苗的汁液,在陽光下泛著褐紅,極北的冰融水順著陶紋往下淌,在底座積成個小水窪,映著暖脈樹的影子,像幅被泡軟的畫。兒子蹲在牌旁,往水窪裏放鬆針,針上還帶著西陲的沙粒,是商隊剛捎來的,說“這針在荒原上熬過三冬,帶著舊歲的勁”。“山民說這叫‘養新魂’,”他把纏根周圍的凍土扒開些,露出裏麵泛著白的根須,“讓舊歲的痕順著鬆針往根裏鑽,等新芽長出來,魂裏就帶著各地的暖,長到哪,哪就有咱青陽鎮的影。”
    風突然卷著雪粒撲過來,水窪裏的鬆針猛地晃了晃,像在跟飄落的雪打招呼。阿恒想起三十五年前在東海礁石上,船長把鬆針塞進暖脈牌的刻痕裏,說“針能記浪的痕,比木牌記性好”。那時他望著翻湧的浪,總覺得新魂長不出那麽遠,此刻看著兒子往水窪裏撒續脈花種,才懂所謂新魂,原是纏根在土裏攢的勁,舊歲在風裏留的痕,像暖脈樹的影子映在水窪裏,不用刻意,自會跟著水往遠走,讓每個角落都知道,這裏的等待從未變過。
    打穀場的草棚下堆著新劈的柴火,阿安女兒正領著孩子們用纏根的枯枝編“護芽筐”。她的粗布衫袖口沾著凍土的泥,像抹了層灰,手裏的枯枝剛彎出筐底的弧度,指尖被枝上的冰碴劃出血珠,滴在極北冰紋布鋪的筐襯上,暈出個小小的紅。“這筐要編得像鳥窩,”三十九歲的她往枝椏間隙塞蘆花,花裏還帶著東海的海鹽粒,“極北的冰紋布做襯,西陲的沙棗枝做骨,東海的貝殼片做扣,南疆的紅土繩捆邊,最後用咱們青陽鎮的棉絮填縫,說這樣新芽鑽出來,就像住進了暖窩,魂裏都是熱乎的。”最小的東海娃突然指著筐底喊:“姐姐你看!蘆花在動!”果然,蘆花吸了棚頂漏下的融雪,竟在冰紋布上輕輕舒展,像在給新芽鋪層軟被。
    極北的馴鹿隊在大雪這天抵了達,瞎眼爺爺的徒弟牽著馴鹿站在暖脈樹下,鹿背上的麻袋裏裝著冰裹的續脈花種,解開時,寒氣裹著冰原的風漫開來——種粒上還帶著極北的凍土渣,像把冰原的冬天都帶了過來。“師父走前把這些種埋在冰窖裏,”年輕人往纏根旁挖坑時,睫毛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說要讓極北的種跟青陽鎮的纏根混在一塊兒,等春天發芽,就知道冰裏的暖,跟土裏的暖,原是一樣的。”
    花種剛撒進坑,跟脈苗的極北纏根突然往坑的方向竄,根須頂著冰碴往種粒上湊,像在給新鄰居暖手。傳牌的光順著纏根往花種裏鑽,冰碴突然化得快了些,露出裏麵的種粒,竟在根須的包裹下脹出了芽,像早就認識。阿恒想起瞎眼爺爺總說“種比人實在,說要一塊兒長,就真往一塊兒擠”,此刻看著根須纏著花種輕輕顫,才懂所謂新魂,不過是你往我這靠,我往你那擠,把凍土的空蕩都填滿,讓舊歲的痕在相遇時,不用說話,就知道“原來你也在等春天”。
    傍晚的雪停了,夕陽把跟脈苗的影子拉得老長,纏根周圍的融雪在暮色裏泛著銀,像鋪了層碎鑽。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兒子往纏根上蓋幹草,草裏混著南疆的紅土肥,是山民托商隊捎來的,肥氣混著雪水的腥漫開來,纏根立刻往草下鑽,像在貪婪地吸著這份暖。“山民說這叫‘孕新勁’,”他往草上壓了塊青石板,板上還帶著東海的浪痕,“讓舊歲的肥養著纏根的勁,等新芽破土,就帶著這股勁往遠走,頂開所有擋路的石,長到所有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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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孫子舉著個新刻的木牌跑過來,牌上的“新”字刻得格外深,刻刀差點把木牌刻穿,露出裏麵的紅繩,繩尾係著片極北續脈花的幹瓣,是剛從馴鹿隊那要的,說“要讓新魂記住極北的冷,才知道暖有多金貴”。“我要把這牌插在纏根最密的地方,”孩子往土裏插牌時,紅繩在風裏繞了個結,“讓它看著新芽往出鑽,等鑽出來,就知道舊歲的苦,都成了新勁的甜。”阿恒摸著孩子被繩勒紅的指節,突然想起脈星說過的“新勁”,不是把舊勁換掉,是讓舊的勁像草下的肥,新的勁像破土的芽,肥養著芽,芽帶著肥的勁,最後新舊的勁在風裏融成一團,像極北的冰融水混著青陽鎮的黑土,難分彼此,卻格外有力。
    夜裏的月光把護芽筐的影投在傳牌上,筐裏的蘆花在風裏輕輕晃,像無數個睡著的春天。阿恒坐在火塘邊,看小孫子趴在纏根旁睡著了,懷裏抱著那個護芽筐,筐沿的貝殼片蹭在他臉上,像撒了層銀。孩子的手攥著那塊“新”字木牌,牌上的紅繩在月光裏微微顫,像藏著無數新芽生長的聲。火塘裏的柴劈啪響,爆出的火星落在纏根旁,跟脈苗與極北續脈花的纏根竟同時往火星處蜷,像在互相提醒“別燙著”,恍惚間,阿恒竟看見脈星坐在火塘邊,手裏也拿著塊木牌,正往牌上刻“盼”字,說“新芽鑽出來,就把這牌插上去,告訴它‘我等你很久了’”。
    天快亮時,凍土突然“哢”地裂了道縫,跟脈苗的纏根間冒出個嫩白的芽尖,頂著層黏液,像裹著層舊歲的暖,往雪光裏鑽。阿恒起身時,草棚下的護芽筐突然被風吹翻了,蘆花飄落在裂縫旁,像給新芽蓋了層被。他湊近看,芽尖的黏液裏,脈星當年綁的紅繩屑、老嫗纏的沙棗纖維、瞎眼爺爺係的冰紋布絲、船長刻的貝殼末,都在慢慢融,成了新芽的第一層衣,讓它頂雪時更有勁。
    拿起刻刀時,指腹在刀柄上磨出的繭突然發燙。新木牌是東海送來的浪衝木,紋裏浸著海鹽的腥,刻“新”字最後一筆時,木屑簌簌往下掉——地底下傳來“簌簌”的響,是纏根在土裏舒展,與極北的冰根交纏時帶起霜花,與西陲的沙根相握時蹭出沙響,與東海的貝根相繞時碰出浪聲,與南疆的紅根相融時浸出土香。所有的聲在土裏匯成股暖流,順著纏根往極北、往西陲、往東海、往南疆漫,像在說“我們的新魂,醒了”。
    小孫子揉著眼睛跑出來,手裏舉著那個護芽筐,往裂縫上扣,筐沿的紅土繩正好繞著芽尖打了個結。“爺爺你看!它在笑呢!”孩子把耳朵湊向芽尖,果然,風裏除了雪聲,還有極輕的“沙沙”響——像是極北冰原的融雪聲、西陲荒原的草長聲、東海浪退的礁石聲、南疆紅土坡的花開聲,都往青陽鎮的方向聚,最後在暖脈樹的根下融成一團,像無數個新魂在土裏輕輕唱。
    阿恒摸著浪衝木牌上的“新”字,突然覺得眼眶發燙。他想起脈星臨終前,把纏根與歸恒樹的老根綁在一塊兒,說“舊歲養著新魂,新魂連著纏根,這樣不管我走多遠,都能順著魂找到家”。那時他握著老人枯瘦的手,隻覺得心裏發堵,此刻望著小孫子舉著護芽筐在晨光裏跑,聽著滿世界的聲往這聚,突然明白所謂歲月,不過是纏根孕著新芽,舊歲養著新魂,讓每個冬天的凍土下,都藏著無數待醒的魂,等春天一到,就頂著雪往出鑽,往所有有暖的地方去,說“我們的新魂,又長了一歲”。
    晨光漫過暖脈樹的冠頂時,跟脈苗的新芽往雪光裏鑽得更歡了,極北的冰紋線、西陲的沙棗枝、東海的貝殼片、南疆的紅土繩,都在芽尖閃著光,像無數個新魂聚成的星。小孫子的護芽筐扣在裂縫上,筐裏的蘆花被風吹得鼓鼓囊囊,像裹著個小小的春天,正往人間鑽。
    風穿過跟脈苗的枝椏,帶著雪的涼、柴的香、紅土的腥,像無數人在說:“纏根孕新芽,舊歲養新魂,咱的暖,要在魂裏,一直新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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