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忘憂渡夜泊,百年異相獨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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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潑翻的濃墨,沒有星子敢刺破這層黑,連風都似被凍住了魂魄,隻敢貼著忘憂渡的水麵,低低地抽噎。這渡沒有岸,放眼望去,黑沉沉的水像是從天地盡頭漫過來的,連水與天的交界都融在一處,唯有那輪月亮懸在半空,亮得有些妖異——不是尋常月色的清輝,是帶著冷金屬光澤的亮,像一塊被磨透的銀鏡,光落在水麵上,不漾開,隻凝著一層薄薄的冰,風一吹,那冰紋便順著水波皺起來,像無數隻蒼白的手在水麵下抓撓。
水麵上飄著一葉舟,舟身是深黑色的木頭,看不出材質,表麵爬滿了細密的裂紋,裂紋裏嵌著些灰綠色的黴斑,卻不見半滴滲水。船舷邊緣掛著一串枯朽的草繩,繩上串著三枚磨得光滑的獸骨,風一刮,獸骨相撞,發出“哢嗒、哢嗒”的聲,像牙齒在啃咬木頭,又像誰藏在暗處,用指甲輕輕叩著船板。
舟上立著個老翁。
他穿著件漿洗得發白的麻布短衫,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邊,露出裏麵同樣陳舊的褐布內襯,衣角沾著些深色的汙漬,不知道是陳年的水漬,還是別的什麽,風一吹,短衫貼在他幹瘦的身上,顯出嶙峋的骨形,像一截被風蝕了多年的枯木。他的頭發和胡須混在一起,都是灰白色的,亂蓬蓬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很亮,卻沒有半點活氣,像兩團燃在灰燼裏的火星,偶爾抬眼望一望天上的月亮,眼神空茫得很,仿佛望的不是月亮,是比夜色更遙遠的東西。
老翁手裏握著一支船槳,槳身同樣是黑木的,上麵刻著些歪歪扭扭的符號,符號的凹槽裏積著灰,卻在月光下偶爾閃過一絲極淡的綠光,快得像錯覺。他劃船的動作很慢,一下,又一下,船槳插入水中時,沒有濺起半點水花,隻悄無聲息地破開那層冰似的月光,再提起來時,槳葉上沾著些透明的水膜,水膜裏裹著些細碎的光點,像被凍住的螢火蟲,不等落地,便在風裏化了,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唔啊……嗬喲……”
老翁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吐出來的音節斷斷續續,沒有半點章法。他的頭微微低著,下巴抵在胸口的麻布上,胡須隨著說話的動作輕輕顫動,那些音節從他喉嚨裏滾出來,混著風的嗚咽,落在水麵上,竟讓水麵的冰紋頓了頓,像是在認真聽,又像是被那聲音凍住了。
“姆噠……咯……”
他又說了一句,這次抬手擦了擦眼角——不是揉,是用指節輕輕刮了刮,指節上布滿了老繭,還有幾道深褐色的裂口,像是常年握著什麽鋒利的東西。刮完眼角,他抬起頭,望向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此刻更亮了些,邊緣泛著一圈淡淡的紫暈,月麵上原本模糊的紋路,竟在慢慢清晰,像一張人臉,眉眼口鼻都隱隱約約的,隻是沒有表情,空空地對著水麵,對著舟,對著老翁。
“月亮……圓啊……”
這次的話終於清晰了些,卻帶著一種奇怪的腔調,像是舌頭不太靈活,又像是在模仿某種不屬於人的語言。老翁的眼睛盯著月麵的紋路,慢慢抬起握著船槳的手,指尖朝著月亮的方向,輕輕點了點。就在他指尖抬起的瞬間,水麵突然顫了一下,不是風刮的那種顫,是從水底傳上來的,像是有什麽巨大的東西在水下翻了個身,船身跟著晃了晃,掛在船舷的獸骨串“哢嗒”響得更急了,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害怕。
老翁卻渾不在意,依舊望著月亮,嘴角慢慢扯了扯,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的胡須上沾了些細小的水珠,不知道是露水,還是別的什麽,在月光下閃著冷光。“亮啊……真亮……”他喃喃地說,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成了氣音,“百年了……又到時候了……”
他說的“百年”,不是隨口的感歎。忘憂渡不是尋常的渡,它隻在百年一現的夜裏出現,每次出現,天都黑得這般徹底,月亮都亮得這般妖異,每次出現,都會有異相發生——隻是從來沒有人能說清,那些異相到底是什麽,因為見過的人,從來沒有再出來過。
上一次忘憂渡出現,是在一百年前的同一個夜裏。那時候,水麵上沒有別的東西,隻有無數片白色的花瓣,從天上飄下來,落在水麵上,不沉,也不漂走,就那樣聚在舟的周圍,像一圈白色的圍帳。花瓣上帶著淡淡的香,卻不是花香,是紙燒過的味道,風一吹,花瓣就跟著動,動的時候,會發出“沙沙”的聲,像有人在耳邊翻書,翻的還是沒有字的書。
老翁那時候還年輕些,頭發裏隻有零星的白,他坐在舟裏,看著那些花瓣,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時候,花瓣突然著了火,不是明火,是淡藍色的鬼火,火順著花瓣燒過去,卻燒不著舟,也燒不著水,隻把那些花瓣燒成了灰,灰落在水麵上,聚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漩渦裏傳出“叮咚”的聲,像有人在水底敲鍾,敲了三下,漩渦就消失了,水麵恢複了黑沉沉的模樣,忘憂渡也跟著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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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上一次,是兩百年前。那時候的異相,是水底的光。夜裏沒有風,水麵靜得像鏡子,卻從水底慢慢浮起無數點綠光,綠光很小,像螢火蟲,卻比螢火蟲亮,一點一點,從水底升到水麵,圍著舟轉。轉的時候,會發出“嗡嗡”的聲,像蜂群在飛,卻沒有蜂的影子。綠光轉著轉著,就會連成線,線再連成網,把舟罩在裏麵。網是綠色的,摸不著,卻能感覺到冷,冷得像冰,貼在皮膚上,會留下淡淡的印子,像蛛網的紋路。
那一次,老翁還是個少年,他伸手去碰那些綠光,指尖剛碰到,綠光就滅了,滅了的地方,會冒出一縷黑煙,煙裏帶著鐵鏽的味道。他看著那些綠光滅了又亮,亮了又滅,直到月亮移到頭頂,綠光突然全部滅了,水底傳來“咕咚”的聲,像是有什麽東西沉了下去,接著水麵就開始冒泡,泡是黑色的,泡破的時候,會濺起些黑色的水點,落在船板上,就變成了小小的蟲子,蟲子爬了幾下,就鑽進船板的裂紋裏,不見了。
三百年前的異相,更怪。那時候,天上沒有月亮——不是被雲遮住,是根本沒有,夜黑得像墨,隻有舟上掛著的那串獸骨,泛著淡淡的白光。水麵上飄著些殘破的紙人,紙人是白色的,衣服是灰色的,沒有臉,隻有兩個黑洞洞的眼窩。紙人順著水流漂過來,圍著舟轉,轉的時候,會發出“嘩啦”的聲,像紙在水裏泡爛的聲音。
那時候的老翁,還是個嬰兒,被上一任船夫抱在舟裏。上一任船夫告訴他,那些紙人是來“要渡”的,卻沒人敢渡它們。紙人轉了一夜,天亮的時候,突然都沉了下去,水底傳來女人的哭聲,哭得很傷心,卻沒有眼淚,隻有風跟著哭,哭了半個時辰,哭聲停了,忘憂渡也消失了。
這些異相,從來沒有記載。沒有書會寫忘憂渡,沒有人口會傳忘憂渡,隻有每一任船夫,會把這些異相記在心裏,像記一筆債,又像記一個承諾。老翁不知道自己是第幾任船夫了,他隻知道,從他記事起,就在這舟上,就在這忘憂渡上,等著每一個百年,等著每一次異相。
“咯……姆啊……”
老翁又開始說那些聽不懂的話,這次他抬起手,摸了摸船板上的一個凹槽——那凹槽是方形的,裏麵放著一個破舊的陶罐,陶罐是土黃色的,上麵有幾道裂紋,罐口用一塊黑布塞著,黑布上沾著些灰,還有幾根灰白色的毛發,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別的什麽的。他的手指在陶罐上輕輕敲了敲,陶罐發出“空空”的聲,像裏麵什麽都沒有,又像裏麵藏著什麽活物,在安靜地聽。
風突然變大了些,不再是低低的抽噎,而是“嗚嗚”地吼,像無數個冤魂在哭。水麵的冰紋被吹得亂起來,月光落在上麵,碎成了無數片,像撒了一地的碎銀,卻沒有半點暖意。船舷的獸骨串“哢嗒哢嗒”響得更急了,三枚獸骨互相碰撞,像是在爭吵,又像是在求救。
老翁抬起頭,望向水麵的遠處——那裏還是一片黑,沒有半點光亮,卻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靠近。不是船,不是魚,是比那些更可怕的東西,從水底,從夜色裏,慢慢朝著舟的方向來。水麵開始泛起細小的氣泡,氣泡是黑色的,泡破的時候,會濺起些黑色的水點,落在船板上,發出“滋滋”的聲,像水滴在燒紅的鐵上。
“來了……”
老翁低聲說,聲音裏沒有害怕,隻有一種麻木的平靜。他握緊了船槳,槳身上的符號又閃過一絲綠光,這次的綠光比之前亮些,順著槳身,慢慢爬到他的手上,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淡淡的綠痕,像一條小蛇,纏在他的手腕上。
月亮的紫暈更濃了,月麵上的人臉紋路也更清晰了,像是在笑,嘴角向上彎著,眼睛裏卻空茫得很。風裏開始夾雜著些別的聲音,不是哭,不是吼,是“沙沙”的聲,像有人在翻書,又像有人在撕紙,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圍著舟轉了起來。
老翁低頭,看著水麵——水麵上,慢慢浮起些東西,是黑色的,像頭發,一縷一縷,從水底升上來,圍著舟的周圍,慢慢轉著。那些“頭發”很長,從水麵一直伸到水底,看不到盡頭,轉的時候,會纏在一起,形成一個個小小的結,結上還掛著些透明的水膜,水膜裏裹著些細碎的光點,像被凍住的星星。
“這次……是這個啊……”
老翁喃喃地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須,胡須上的水珠落在水麵上,和那些黑色的“頭發”碰到一起,“頭發”突然動了一下,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又很快伸展開,繼續圍著舟轉。
風越來越大,“沙沙”的聲越來越響,水麵的氣泡也越來越多,黑色的“頭發”也越來越密,慢慢把舟圍了起來,像一道黑色的牆。老翁抬起頭,望向月亮,月亮的光突然暗了一下,又很快亮起來,亮得刺眼,把整個忘憂渡都照得發白。
在那白光裏,老翁的臉終於露了出來——他的臉上沒有皺紋,不是因為年輕,是因為那些皮膚都像枯木一樣,緊緊貼在骨頭上,沒有半點彈性,眼睛很大,卻沒有瞳孔,隻有兩個黑洞洞的眼眶,像兩個深不見底的洞,裏麵燃著兩團微弱的綠光,和船槳上的符號,和手背上的綠痕,是一樣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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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真圓啊……”
他又說了一句,聲音裏帶著一種奇怪的韻律,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念咒。隨著他的話音落下,那些黑色的“頭發”突然動得快起來,圍著舟轉了一圈又一圈,形成一個黑色的漩渦,漩渦的中心,慢慢浮起一個小小的黑影,看不清是什麽,隻知道它在動,在朝著老翁的方向動。
老翁沒有動,依舊握著船槳,望著月亮,嘴角慢慢扯起一個笑容——那笑容很僵硬,像是用刀刻在臉上的,沒有半點暖意。他的手背上,綠痕越來越亮,順著手臂,慢慢爬到他的肩膀上,再爬到他的脖子上,最後停在他的眉心,形成一個小小的符號,和船槳上的符號,一模一樣。
“百年了……又要開始了……”
他低聲說,聲音越來越低,最後混在風裏,混在“沙沙”的聲裏,混在水麵的氣泡聲裏,消失在忘憂渡的黑夜裏。隻有那葉舟,那輪月亮,那個老翁,還有那些黑色的“頭發”,在這片沒有岸的渡上,繼續著百年一次的約定,繼續著無人知曉的異相,繼續著永遠沒有盡頭的夜。
水麵上的漩渦越來越大,那個小小的黑影也越來越近,老翁的眉心,綠痕越來越亮,照亮了他空洞的眼眶,照亮了他僵硬的笑容,也照亮了舟上那個破舊的陶罐——陶罐的黑布,慢慢被風吹開,露出裏麵的東西,是無數片細小的白色花瓣,和一百年前的那些,一模一樣。
風還在吼,水還在顫,月亮還在亮,老翁還在笑,忘憂渡的夜,還很長很長,長到像沒有盡頭,長到像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一個詭異的,陰森的,隻有一個人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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