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還在吹，簷下的銅鈴響了一聲。艾琳抬腳往前走，沒有回寢殿的方向。她停下來說：“走一段吧，今日話還未盡。”
    萊昂跟在她身後半步，沒問去哪裏。兩人沿著石徑往花園深處去。宮燈一盞盞亮著，照在青磚地上，影子拉得很長。月光從樹縫裏落下來，像碎銀鋪在路上。
    他們走到一座涼亭前。藤蔓繞著柱子長，葉子在風裏輕輕晃。亭下有石桌石凳，角落放著一個木箱，上麵蓋著布。艾琳站在亭邊，望著池水裏的月亮。
    “你今天說的那些話，”她開口，“不隻是為了議事。”
    萊昂站在她斜後方，手垂在身側。“我說的每一條，都是我親眼見過的事。有人因一條好路活了下來，也有人因為沒人聽他說話而死。”
    艾琳轉過頭看他。她的眼睛很亮，映著月光。“你說我願聽凡人之聲，可你才是那個真正走過泥地、踩過雪坑的人。”
    萊昂沒動。風吹起他的衣角，也吹亂了她的發絲。一縷黑發飄到臉前，他抬起手，想替她撥開，卻在半空停住。手指僵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艾琳看見了。她嘴角動了動，聲音低了些：“不必拘禮。”
    這句話像一道口令。萊昂深吸一口氣，向前半步，伸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的手很涼。他的掌心溫熱。她身體微微一顫，但沒有抽開。
    他慢慢收緊手指，將她的手握住。兩人都沒說話。蟲鳴在草叢裏響，水波輕輕拍岸。遠處傳來一聲更鼓，敲了七下。
    時間在走，但他們像停住了。
    艾琳低頭看自己的手，被他握著。指節泛白了一瞬，又放鬆下來。她沒掙脫，也沒回應，隻是任由他握著。
    良久，她輕聲說：“你是第一個敢這樣碰我的人。”
    “我知道身份有別。”萊昂終於開口，聲音低沉，“但我不是為地位而來。我來，是因為我看懂了你做的事。”
    “你懂什麽？”
    “你讓百姓知道，規則不是壓人的刀，而是護人的牆。你建信用檔，設聯席會，不是為了管死他們，是為了讓他們能抬頭走路。”
    艾琳沒抬頭。她盯著兩人交疊的手，拇指無意識地蹭了一下他的手指。
    “可我還是君主。”她說，“你是外來者。今日我能聽你說話，明日若有人反對我呢？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我不是站你這邊。”萊昂說，“我是站對的那一邊。而你，恰好走在那條路上。”
    艾琳終於抬眼。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她看到他眼裏沒有討好，沒有畏懼，隻有一種沉靜的堅定。
    她忽然覺得胸口有點悶，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慢慢裂開。
    她想說點什麽，喉嚨卻發緊。最後她隻說了兩個字：“謝謝。”
    萊昂沒鬆手。他反而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輕輕劃了一下，像是安撫，又像是承諾。
    風又起了。樹葉沙沙響，遮住了他們之間的沉默。
    艾琳終於動了。她輕輕抽回手，指尖滑過他的掌心邊緣。那一瞬間，兩人都感覺到溫度的流失。
    “該回去了。”她說。
    萊昂點頭。他退後一步，讓出道路。但她轉身時，他又上前一步，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袖角。動作極輕，像是怕弄皺布料。
    她沒躲，也沒回頭。
    他們並肩往回走。腳步依舊同步，和之前一樣，卻多了某種說不出的東西。不像政務廳裏的合作，也不像田埂上的同行。這是一種新的節奏，緩慢，穩定，帶著試探後的確認。
    路過花園出口時，艾琳忽然停下。
    “明日北原鄉，你還去嗎？”她問。
    “若你允我同行，我必相隨。”萊昂答。
    她沒再說話，隻是輕輕點頭。嘴角揚了一下，很快又壓下去。
    她邁步走向宮廊。燈火從廊下灑出來，照亮她的背影。裙擺掃過石階，發出細微的聲響。
    萊昂站在原地，看著她走進光裏。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轉身。
    他沒有立刻離開。他在庭院站了一會兒，抬頭看天。月亮很圓，很亮。他抬起右手，攤開手掌，仿佛還能感覺到她手指的形狀。
    然後他合攏五指，像是要把那份觸感攥住。
    他轉身往偏殿走。腳步比來時重了一些。
    艾琳穿過長廊，走進寢殿外的小廳。侍女已經備好熱水，她擺手讓她們退下。她走到窗前，推開一點縫隙。
    夜風灌進來，吹動簾子。她抬起左手，看著掌心。那裏還留著一點溫熱。
    她閉上眼，腦海裏浮現的是他在地圖前說話的樣子，是在田埂上指出水渠問題的樣子，是剛才握住她手的樣子。
    她睜開眼，低聲自語：“他不怕我。”
    這句話說完，她自己愣了一下。
    她從未想過，會有人不怕她手中的權柄，也不怕她身後的王座。他怕的，反而是她聽不到真實的聲音。
    她走到案前，拿起筆，想寫點什麽。筆尖懸在紙上，遲遲落不下去。
    最後她放下筆，吹滅燈。
    黑暗中，她坐在床沿，沒有立刻躺下。
    同一時刻，萊昂在客房裏翻出一張舊紙。那是他離開北境時燒稅冊剩下的邊角料，上麵還有一行模糊的字跡。他用炭筆在背麵寫下幾個詞：信用、共擔、退路。
    他盯著這三個詞看了很久。
    然後他把紙折好，放進貼身的口袋。
    他走到窗邊，也望向花園方向。涼亭的輪廓在月下清晰可見。他知道那裏現在沒人。
    但他還是站了很久。
    第二天清晨，天剛亮。艾琳在宮門口等車。她穿了便於出行的短袍，外罩披風。馬車還沒到，她看了看花園的方向。
    一輛馬車從側門駛出，停在她旁邊。車簾掀開一角，露出萊昂的臉。
    他沒說話，隻是點點頭。
    艾琳也點頭。她上了車，在對麵坐下。
    車輪開始滾動。兩人之間隔著一張小幾，上麵放著一份農莊試點的簡報。誰都沒有去拿。
    馬車駛出宮門，陽光灑進車廂。艾琳的手放在膝上，指尖微微動了一下。
    萊昂看著她。她察覺到了，轉過頭。
    兩人對視一秒，同時移開視線。
    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規律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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