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聽雪閣中弈初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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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初霽,陽光透過冰淩,在雜役房的窗欞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暈。自那日簪子風波後,沈青瀾的日子並未立刻好轉,但一些微妙的變化正在悄然發生。
錢宮女指派給她的活計依舊繁重,卻少了些刻意刁難的意味。同屋的宮女們,雖仍不敢與她過分親近,但那些明目張膽的嘲弄和排擠少了,蕊兒更是時常偷偷幫她留一份溫熱的粥飯。一種基於實力(哪怕是微末的生存智慧)的、疏離的尊重,在這小小的底層圈子裏慢慢滋生。
沈青瀾依舊沉默,如同深潭之水,不起波瀾。她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工作,利用漿洗時聽年老宮人閑聊,灑掃時觀察路徑與往來人員。她像一塊幹燥的海綿,拚命汲取著關於這座皇宮的一切信息。同時,她也在等,等那個在慎刑司雪地裏投下影子的人,下一步的動作。
她相信,那位靖王殿下既然出手幹涉,就不會隻是將她從雪地裏撈起來便置之不理。他必有所圖。
這日午後,她正與幾個宮女在院中清洗大量衣物,冰水刺骨,雙手早已紅腫。忽然,雜役房管事太監尖細的嗓音響起:
“沈青瀾何在?”
所有人動作一頓,目光齊刷刷投向角落裏的沈青瀾。
她放下手中的搗衣杵,起身,垂首應道:“奴婢在。”
管事太監打量了她一眼,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尚宮局那邊缺個臨時抄錄的,點名要你去。收拾一下,即刻過去。”
尚宮局?
沈青瀾心頭微動。那是掌管宮內文書、檔案、女官考核之地,非等閑宮女能涉足。為何會點名要一個雜役房的罪奴?
她麵上不露分毫,隻恭順應了聲“是”,在眾人或羨慕或疑惑的目光中,跟著管事太監離開了雜役房。
穿過數道宮門,越往裏走,宮宇越發恢弘,積雪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露出光潔如玉的石板路。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雜役房的黴味截然不同。
引路的並非去往尚宮局正殿,而是拐入一處相對僻靜的院落,院門匾額上寫著“聽雪閣”三個清雋的大字。
沈青瀾的心跳漏了一拍。是這裏。
閣內溫暖如春,炭火的氣息混合著清雅的墨香。布局清雅,臨窗設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筆墨紙硯俱全,一旁的多寶格裏陳列著書籍古玩。而窗前,立著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正背對著她,望著窗外雪景。
引路的太監無聲退下,閣內隻剩下他們兩人。
沈青瀾屏住呼吸,依禮跪下:“奴婢沈青瀾,參見靖王殿下。”
那人緩緩轉身。
這是沈青瀾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蕭景玄。他麵容如玉,眉眼疏朗,唇角天然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和笑意,確如外界所傳,是個豐神俊朗的閑散王爺模樣。可當他目光投來,那雙眼眸深邃如夜,平靜無波,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隱秘的角落,與他溫潤的外表格格不入。
“起身吧。”他的聲音溫和,聽不出情緒。
沈青瀾謝恩起身,依舊垂著眼,姿態恭謹。
“抬起頭來。”蕭景玄道。
她依言抬頭,目光平靜地迎上他的審視。沒有畏懼,沒有諂媚,隻有一種曆經磨難後沉澱下來的冷靜。
蕭景玄打量著她。洗得發白的宮裝,簡單挽起的發髻,臉上還帶著勞作後的疲憊,但那雙眼睛,清亮、堅定,如同蒙塵的明珠,拭去浮灰後,終見內裏光華。
“可知本王為何喚你來此?”他踱步到書案後坐下。
沈青瀾微微抿唇:“奴婢不知。但想必,並非為了尚宮局的抄錄之事。”
蕭景玄唇角微勾,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帶著些許讚賞:“聰明。慎刑司雪地罰跪,雜役房智破竊案,沈小姐之能,倒讓本王有些意外。”
他果然都知道。沈青瀾心中並無多少驚訝,從洛風(小祿子)出現在慎刑司那一刻起,她就有所預感。
“殿下謬讚。奴婢所為,不過是為了活下去。”她聲音平穩。
“活下去……”蕭景玄輕輕重複這三個字,指尖敲了敲桌麵,“在這深宮,想好好活下去,並不容易。尤其,是背負著血海深仇的人。”
沈青瀾的心髒猛地一縮,袖中的手悄然握緊。他果然查過她,而且查得很清楚。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殿下喚奴婢前來,想必不是隻為感慨奴婢身世淒慘。”
“自然。”蕭景玄拿起案上的一卷紙,正是洛風從慎刑司取回的那疊,“沈小姐筆力不凡,模仿之能更是罕見。本王這裏,恰好有一樁交易,想與沈小姐談談。”
來了。
沈青瀾抬眸,目光銳利了幾分:“殿下請講。”
蕭景玄看著她,收斂了唇邊最後一絲笑意,眼神變得沉靜而銳利,如同出鞘的利劍,雖未完全展露鋒芒,卻已寒意逼人。
“本王可助你沈家昭雪,查清科舉泄題案真相,還你父兄清白。”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前提是,你需要為本王所用,助本王……問鼎天下。”
縱然早有心理準備,親耳聽到“問鼎天下”這四個字從這位以淡泊聞名的王爺口中說出,沈青瀾還是感到一陣心悸。她看著他,試圖從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分辨出真誠與算計。
“殿下為何選我?”她問,“我一介罪奴,身陷囹圄,於殿下大業,有何助益?”
“罪奴的身份,有時是最好的掩護。”蕭景玄淡淡道,“至於助益……你的才智,你的心性,你與東宮不可調和的仇恨,以及你這手足以亂真的模仿之技,皆是本王所需。更重要的是,”他頓了頓,目光如炬,“本王看得出,你並非甘於沉淪之人。你心中有恨,更有不甘。”
他的話,句句敲在沈青瀾的心上。他看透了她。
“殿下需要我做什麽?”她繼續問。
“做本王在宮內的眼睛,耳朵,乃至……利刃。”蕭景玄起身,走到她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傳遞消息,探查隱秘,必要時,用你的方式,影響某些人或事。具體如何做,本王會告知你。你隻需回答,應,還是不應。”
空氣仿佛凝固了。
沈青瀾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這是一條無比凶險的路,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甚至可能累及尚在流放中的父兄。可若不應,她或許能苟活,但沈家的冤屈將永沉海底,父母兄弟將永世不得翻身。
母親血泊中的囑托,父親入獄時挺直的脊梁,兄長離去時決絕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眸中已是一片決然的清明。
她緩緩跪倒在地,以額觸地,聲音清晰而堅定:
“奴婢沈青瀾,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隻求殿下,不忘今日之諾,還我沈氏滿門清白!”
這不是屈服,而是選擇。選擇一條最艱難,卻也可能是唯一通往光明的路。
蕭景玄看著她伏地的身影,纖細,卻帶著孤注一擲的力量。他伸手,虛扶了一下:
“起來吧。從今日起,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沈青瀾站起身,目光與他平視。這一刻,他們不再是王爺與罪奴,而是締結了生死盟約的同盟。
“第一步,”蕭景玄走回書案,鋪開一張紙,上麵寫著一個名字和幾句看似平常的詩句,“想辦法,讓這首詩,‘偶然’被司製房的女史柳如煙看到。模仿的筆跡,是太子少師,陳望之。”
沈青瀾接過紙張,迅速掃過內容和要求,心中已然明了。這是要借柳如煙之手,將太子的某些動向,以一種看似無意的方式,傳遞到該知道的人耳中。陳望之是太子心腹,他的筆跡,她曾在家中父親的書房裏見過摹本。
“奴婢明白。”她將紙張內容牢記於心,然後遞還給蕭景玄。有些東西,不能留下任何痕跡。
蕭景玄接過,就著炭盆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
“洛風會安排你‘合理’地進入司製房幫忙。後續如何接觸,你自己見機行事。”他頓了頓,看著她,“記住,保全自己,是第一要務。你若折了,本王的投資,便虧了。”
這話說得冷漠,近乎無情,但沈青瀾卻從中聽出了一絲提醒。她再次垂首:“奴婢謹記。”
“去吧。”蕭景玄揮揮手,重新轉向窗外,恢複了那副閑看落雪的姿態,仿佛剛才那場決定兩人命運的談話從未發生。
沈青瀾默默退出聽雪閣,外麵的冷風一吹,她才發覺自己的後背已被冷汗浸濕。與虎謀皮,不外如是。但,她已無退路。
幾日後,借著尚宮局需要人手整理年節賞賜名錄的機會,沈青瀾被“臨時”調往司製房幫忙。司製房負責宮闈用度、器物製作圖樣管理等,柳如煙是司製房一位頗有才情的女史,擅長繪畫設計,性情清高,與宮中幾位喜好文墨的妃嬪、女官有些往來。
沈青瀾被分派的活計是整理和謄抄舊的器物圖樣檔案。她沉默寡言,手腳麻利,字跡更是娟秀工整,很快便贏得了司製房管事嬤嬤的些許好感。她並不急於接近柳如煙,隻是默默觀察。
她發現柳如煙常在午後閑暇時,獨自一人在司製房後院的小亭子裏臨摹畫譜或構思新圖樣。機會就在那裏。
這日,沈青瀾抱著一摞需要歸檔的舊圖樣經過小亭,似乎是被積雪滑了一下,她“哎呀”一聲輕呼,手中的圖樣散落一地,其中夾雜著幾張她早已準備好的“廢紙”——上麵有她模仿陳望之筆跡寫的那幾句詩,混在廢稿中毫不顯眼。
柳如煙被驚動,蹙眉看來。
沈青瀾連忙蹲下身,手忙腳亂地收拾,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慌和懊惱。
柳如煙本不欲理會,目光掃過那些散落的紙張,卻忽然定格在其中一張“廢紙”上。那筆跡……她認得,是太子少師陳望之的!詩句內容看似尋常詠物,卻隱隱指向近日朝中關於邊關軍餉的一場爭議,而這場爭議,背後似乎有齊王的人在推波助瀾……
柳如煙的父親在兵部任職,她對朝中動向並非一無所知。這詩……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是陳望之的筆跡?
她心中驚疑不定,麵上卻不露聲色,隻是淡淡道:“毛手毛腳,成何體統。”
沈青瀾連聲道歉,迅速將所有的紙張,包括那張關鍵的詩稿,一起胡亂收攏起來,抱在懷裏,匆匆行禮退下了,仿佛隻是一個犯了錯急於逃離的小宮女。
柳如煙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眉頭緊鎖。是意外?還是……有人借這不懂事的小宮女的手,在向她,或者向她背後的人,傳遞什麽信息?陳望之是太子的人,他的詩稿暗示齊王……這其中的意味,讓她心驚肉跳。
任務完成了。
沈青瀾回到暫居的耳房,關上房門,才允許自己輕輕舒了口氣。她的手心微微出汗,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久違的、運用智謀的緊張感。她不知道這首詩最終會引發怎樣的連鎖反應,但她知道,她已經按照蕭景玄的指示,將第一顆石子,投入了深宮這潭暗流洶湧的湖水中。
漣漪,已經開始擴散。
聽雪閣中,蕭景玄很快收到了洛風的稟報。
“事情已辦妥。柳如煙看到了詩稿,反應在意料之中。”洛風頓了頓,補充道,“沈姑娘行事很謹慎,未留下任何痕跡。”
蕭景玄正在撫琴,聞言指尖在琴弦上輕輕一撥,發出一聲清越的泛音。
“知道了。”他淡淡道,目光掠過窗外又開始飄落的雪花,“讓她回雜役房吧。下一次,等她立穩腳跟再說。”
“是。”
琴聲再次響起,悠揚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殺伐之音。棋盤已經擺開,棋子已然落下。這盤爭奪天下的大棋,他,終於不再是獨自對弈。而那個剛剛落下的、名為沈青瀾的棋子,究竟能走多遠,他,很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