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幽光燭影探微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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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陳年起居注副錄的差事,果然如典正所言,繁瑣而枯燥。這些草稿大多字跡潦草,塗改眾多,記錄的多是皇帝日常起居、召見臣工、節慶典禮等瑣碎事宜,與經史官最終潤色定稿的正式起居注相比,顯得原始而雜亂。它們被堆放在內司衙檔案庫最不起眼的幾個角落裏,積滿了灰塵,平日裏鮮少有人問津。
    沈青瀾卻如魚得水。
    她需要一個這樣不引人注目的身份和位置。每日裏,她早早來到存放這些草稿的窄小房間,點燃一盞光線微弱的油燈(以免引起火災,也避人耳目),便開始埋首於故紙堆中。她的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專注而平靜,任誰看了,都隻覺得這是一個被邊緣化後安於現狀、默默做事的普通女史。
    然而,在那平靜的表象之下,她的心神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過目不忘的能力此刻發揮了極致的作用。她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泛黃紙頁上的每一行字,如同最精密的篩子,將無關緊要的日常流水記錄迅速過濾,隻捕捉那些可能與永和十三年到十五年宮闈秘事相關的蛛絲馬跡。
    她重點留意的,自然是關於端懿皇貴妃、當時還是昭儀的淑妃(王氏),以及東宮、甚至與禦藥房、太醫署往來相關的任何隻言片語。
    這項工作比之前查閱香料檔案更加艱難。因為這些起居注草稿並非分類記錄,所有事件都混雜在按時間順序的流水賬中。她必須投入更多的時間和耐心。
    數日過去,收獲甚微。這些草稿記錄的重點在於皇帝,後宮妃嬪的言行往往一筆帶過,且多是“某妃請安”、“某嬪伴駕”之類的套話。但她並未氣餒,深知有價值的線索往往就隱藏在這種看似無用的龐雜信息之中。
    這日午後,她正翻閱永和十四年秋的一摞草稿。窗外秋雨淅瀝,敲打著窗欞,讓這間僻靜的檔案室更顯寂寥。她的指尖劃過一頁記錄著永和帝於重陽節登高、與群臣宴飲的草稿,目光無意間被角落一行幾乎被墨水汙漬掩蓋的小字吸引。
    那似乎是記錄官隨手記下的旁注,字跡歪斜,與正文工整的筆跡不同:“……是日,靖王(時年九歲)隨駕,活潑伶俐,帝甚悅。然午憩後,皇貴妃忽感心悸,傳太醫吳……”後麵的字跡被汙漬徹底暈染,難以辨認。
    皇貴妃心悸……傳太醫吳!
    沈青瀾的心猛地一跳。永和十四年秋,重陽節!時間點正好在端懿皇貴妃開始頻繁發病的前夕!而請的太醫姓吳,極大可能就是後來那位“誤診”被革職的吳太醫!
    她立刻穩住呼吸,不動聲色地將這一頁草稿輕輕抽出,放在一旁,繼續翻閱後麵的內容,仿佛隻是正常的工作流程。她沒有立刻記錄,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直到確認後續幾頁再無相關記載,她才借著整理書案的間隙,用隻有自己能看懂的符號,在雜記本上記下了這個時間點和相關關鍵詞。
    這是一個微小卻重要的坐標。它證實了在永和十四年秋,端懿皇貴妃的身體已然出現狀況,並且是由吳太醫診治。這與她之前發現的,永和十五年春那“五錢蘇合香”記錄的時間點,以及吳太醫申請“幻夢蘿”的時間,可以串聯起來,勾勒出皇貴妃病情加重的時間線。
    接下來的幾天,沈青瀾更加專注,她開始有意識地重點翻閱永和十四年下半年到永和十五年上半年的所有草稿。她不再追求速度,而是逐字逐句地仔細分辨那些潦草的字跡和模糊的墨跡。
    功夫不負有心人。又過了幾日,在一份記錄永和十五年元宵宮宴的草稿背麵,她發現了另一處有價值的記錄。那似乎是在宮宴結束後,記錄官補充的零散信息,字跡同樣潦草:“……宴畢,帝宿皇後宮。王氏(即當時淑妃)稱頭風發作,遣人至太醫署取安神香。是夜,皇貴妃宮中燈火徹夜未明……”
    王氏頭風發作,遣人至太醫署取安神香!時間點就在永和十五年元宵,距離她發現那“五錢蘇合香”異常記錄的日期非常接近!“徹夜未明”的燈火,是否暗示了皇貴妃當夜睡眠不佳,甚至病情有所反複?
    沈青瀾感到自己正在一點點接近那個被刻意掩埋的真相。這些散落在雜亂草稿中的碎片,正在蕭景玄提供的整體框架下,慢慢拚湊起來。
    她將這條信息也默默記下。現在,她手中有三個關鍵時間點:永和十四年秋重陽(皇貴妃初現心悸,吳太醫診治)、永和十五年元宵(淑妃取安神香,皇貴妃夜不安眠)、永和十五年春某日(那“五錢蘇合香”的異常記錄)。這三個點,隱隱指向同一個方向。
    然而,她還缺少最直接、能將淑妃與謀害行為聯係起來的證據。目前的線索,都隻是間接的旁證。
    聽雪閣內,蕭景玄收到了沈青瀾通過密道傳來的最新信息。當看到那幾個時間點及其關聯時,他沉寂的眼眸中再次燃起幽深的火焰。
    “重陽……元宵……”他低聲念著這兩個節日,腦海中浮現的是母妃當年日漸憔悴的容顏,以及那時而清醒、時而恍惚的狀態。“所以,從那麽早開始,她們就……”
    “殿下,”洛風的聲音帶著一絲振奮,“我們派往吳太醫家鄉的人傳回消息,曆經周折,終於找到了吳太醫的一個遠房侄孫。此人當年曾跟隨吳太醫學過幾年醫術,吳太醫被革職回鄉後,他曾前去探望。據他回憶,吳太醫晚年時常精神恍惚,曾不止一次醉酒後喃喃自語,說什麽‘香非毒,藥非藥,合則傷人……愧對皇貴妃……’之類的囈語。”
    香非毒,藥非藥,合則傷人!
    這與沈青瀾發現的“蘇合香”與“幻夢蘿”的線索完全吻合!
    “可有實證?”蕭景玄強壓下心頭的激動,追問道。
    洛風搖頭:“僅是口述,且是醉後之言,無法作為堂上證據。吳太醫的侄孫也怕惹禍上身,起初不願多說,是我們的人費盡口舌,並許以重金和保護,他才吐露這些。他還提到,吳太醫回鄉時,身邊的重要醫案、手劄似乎都已不見,可能是在被革職時就被收繳或銷毀了。”
    蕭景玄並不意外。對方既然能迫使吳太醫“誤診”被革職,自然會處理掉所有明顯的證據。“保護好此人,他是重要人證。”他沉吟道,“另外,繼續追查那條通往太醫署的香料‘暗線’,還有當年經手那‘五錢蘇合香’的具體是誰。劉保那邊,近日有何動靜?”
    “劉保似乎安靜了些,但我們的人發現,他手下一個心腹小太監,近日與宮外一個藥材商人接觸頻繁。我們正在暗中調查那個藥材商人的背景。”
    “很好。”蕭景玄指尖敲打著桌麵,“看來,他們是坐不住了。沈青瀾在宮內的調查,如同抵在他們咽喉的一根刺,讓他們不得不加快動作,清理首尾。而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他走到書案前,提筆寫下幾行字,用的是與沈青瀾通信的密語。
    “線索已印證,方向無誤。繼續留意永和十四年末至十五年中期,王氏(淑妃)與太醫署、禦藥房往來之異常記錄,尤注意其‘抱病’或‘需調養’之時機。自身安危為重,切莫冒進。”
    他需要她在宮內穩住,像一顆釘子,牢牢楔入敵人的腹地,同時利用她的細心和記憶力,捕捉那些被官方正史忽略的、卻可能致命的細節。
    沈青瀾收到蕭景玄的回信,看到“線索已印證”時,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她的努力沒有白費,她的判斷是正確的。這種隔著重重宮闕的默契與認可,讓她感到自己並非孤身奮戰。
    她更加沉靜地投入到故紙堆中。根據蕭景玄的提示,她開始特別留意記錄中所有提及淑妃(王氏)“抱病”、“不適”、“需靜養”或“傳太醫”的記載,並與皇貴妃病情變化的時間進行交叉比對。
    這項工作極其考驗耐心和細心。有時連續幾日都一無所獲,有時看似找到關聯,細究之下卻又發現隻是巧合。但她始終沒有放棄。
    轉機發生在一個飄著細雨的黃昏。檔案室內光線愈發昏暗,沈青瀾正準備收拾整理,結束一天的工作。她伸手去取最後一摞永和十五年夏的草稿時,不小心碰落了幾頁散亂的紙。她蹲下身去撿拾,目光無意間落在其中一頁的背麵。
    那上麵並非起居注內容,而像是一份被誤夾進來的、太醫署呈報內務府的物品領用清單的草擬副本,字跡潦草,且有塗改。清單羅列了一些常見藥材和物品,但在末尾,有一行被墨筆劃掉,卻仍可辨認的小字:“長春宮請領:赤綃紗兩匹,並……茉莉香粉、薔薇露各兩盒,另……特製安神香囊一枚,言昭儀王氏夜驚多夢之用。”
    安神香囊!
    沈青瀾的呼吸幾乎停滯。她記得清楚,在之前查閱的香料檔案正冊中,長春宮領取茉莉香粉、薔薇露等物皆有記錄,唯獨沒有這枚“特製安神香囊”!而且,時間點……她迅速翻到這頁草稿的正麵,查看記錄的日期——永和十五年四月初三。
    永和十五年四月初三!這個時間,恰好就在那“五錢蘇合香”異常記錄之後不久,端懿皇貴妃病情加重、吳太醫頻繁申請“幻夢蘿”的時期!
    這枚未曾出現在正式記錄上的“特製安神香囊”,裏麵裝的是什麽?是否就是那混合了“幻夢蘿”與其他東西的毒物?以“夜驚多夢”為由申請,卻未記入正冊,是疏忽,還是刻意隱瞞?
    沈青瀾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她仿佛看到了當年,淑妃(當時王昭儀)如何利用自己“抱病”的機會,通過太醫署這條暗線,獲取那些不見光的東西,再借著請安、探望或其他由頭,接近皇貴妃,將那枚藏著惡毒心思的香囊,或其內的藥物,悄無聲息地作用於皇貴妃身上……
    她小心翼翼地將這頁沾染著巨大秘密的草稿收好,混入其他待謄錄的紙張中。這或許是迄今為止,她找到的最接近直接證據的線索!雖然它依然不完整,依然需要其他證據鏈來佐證,但它指出的方向,無比清晰。
    她必須將這個發現立刻告知蕭景玄。
    是夜,雨聲漸密。沈青瀾利用一次前往檔案庫深處取物的機會,迅速將記錄著“特製安神香囊”信息的密語紙條,塞入了特定的縫隙中。完成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聽著窗外淅瀝的雨聲,心中充滿了緊張與一種近乎於狩獵般的興奮。
    幽光雖微,卻能燭照暗影。她在這深宮的廢墟灰燼之中,終於探到了那隱藏至深的微痕。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她手中的燈,已然照亮了腳下的寸土。
    她不知道,幾乎就在她傳遞出消息的同時,聽雪閣中,蕭景玄收到了洛風另一條緊急稟報:
    “殿下,監視劉保的人發現,他那個與宮外藥材商接觸的心腹小太監,今夜試圖將一小包東西偷偷運出宮,被我們的人截下。裏麵……是幾種罕見的、來自南疆的迷幻草藥配方,其中一味,正是‘幻夢蘿’。經初步辨認,那配方……與吳太醫侄孫描述的、其叔祖晚年囈語中提到的‘合則傷人’之方,有七分相似!”
    蕭景玄猛地站起身,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宮內的沈青瀾找到了“香囊”的線索,宮外的行動截獲了“藥方”的實證!
    內外呼應,線索閉合。
    收網的時刻,似乎快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