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雷霆未發斂鋒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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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雨未歇,敲打著聽雪閣的琉璃瓦,發出清脆又密集的聲響,卻絲毫壓不住室內那幾乎凝成實質的肅殺之氣。
    蕭景玄負手立於窗前,背影挺拔如鬆,又似一張拉滿的弓,蓄勢待發。洛風稟報的消息與沈青瀾傳來的密信在他腦海中交織、碰撞,最終匯聚成一條清晰無比的攻擊路徑。人證(吳太醫侄孫)、物證(截獲的藥方、沈青瀾發現的香囊線索)、時間線(永和十四年秋至十五年的一係列事件關聯)——指向淑妃謀害端懿皇貴妃的鐵證鏈,已然初具雛形。
    “那藥材商人的底細,查清了嗎?”蕭景玄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冷冽。
    “回殿下,已初步查明。那人明麵上經營著一家老字號藥鋪,暗地裏卻與一些江湖術士和南疆來的藥販往來密切,專做一些見不得光的藥材生意。劉保的心腹與他接觸,正是為了購買配製那***方所需的幾味關鍵藥材,看來是想重新配製藥粉,要麽是備用,要麽是……想銷毀可能殘留的痕跡。”洛風語速很快,“我們的人已暗中控製了那個藥材商人,他為了活命,願意指證劉保的人向他購買特定藥材,並提供了部分往來賬目。”
    “很好。”蕭景玄緩緩轉身,燭光映照下,他的麵容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中,眸中銳光如電,“將這些證據,連同吳太醫侄孫的證詞、截獲的藥方副本,以及沈青瀾在宮內發現的關於香囊、蘇合香異常記錄等信息,全部整理、謄抄,形成一份完整的密奏。”
    洛風精神一振:“殿下是要……上達天聽?”
    “不,還不是時候。”蕭景玄輕輕搖頭,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現在呈上去,最多扳倒一個劉保,甚至可能被淑妃斷尾求生,推出劉保頂罪,自身毫發無傷。我們要的,是連根拔起。”他走到書案前,指尖劃過案上攤開的京城輿圖,最終停在代表東宮的位置,“淑妃當年能做成此事,背後必有倚仗。太原王氏是她的母族,但僅憑後宮婦人和一個副總管,未必能把手伸得那麽長,那麽隱秘。東宮……我那好大哥,在其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是默許,是協助,還是……主謀之一?”
    他需要知道,當年母妃的冤屈,除了淑妃,還有哪些人染指!他要的,不僅僅是複仇,更是要將這盤根錯節的毒瘤徹底清除。
    “殿下的意思是……”
    “將我們掌握的證據,抄錄一份‘精要版’。”蕭景玄目光幽深,“不必提及香囊具體細節和吳太醫侄孫,隻突出劉保通過太醫署暗線獲取異常香料、勾結宮外藥商配製禁藥,以及其與長春宮過往甚密,疑似涉及皇貴妃舊案。然後……”他頓了頓,聲音壓低,“想辦法,讓這份‘精要版’密奏,‘不經意’地落到齊王手中。”
    洛風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眼中露出欽佩之色:“齊王殿下與太子素有嫌隙,且一直對儲位虎視眈眈。若他得到這份足以動搖東宮(若太子牽涉其中)或重創淑妃(太子羽翼)的證據,必定會如獲至寶,搶先發難!屆時,無論他與太子誰勝誰負,都必將掀起巨大風波,而殿下您……則可穩坐釣魚台,靜觀其變,甚至……伺機而動!”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蕭景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們要做的,就是那隻最後出手的黃雀。讓齊王去當這個急先鋒,將這潭水徹底攪渾。水渾了,才好摸魚,也才能看清,這水底究竟藏著多少魑魅魍魎。”
    這是一步險棋,卻也是一步能最大限度攪動局勢、引出幕後黑手的高棋。利用齊王與太子的矛盾,將調查皇貴妃死因之事,巧妙轉化為奪嫡之爭的***,他自己則隱於幕後,既能保全實力,又能伺機給予致命一擊。
    “屬下明白!這就去辦!”洛風領命,匆匆離去安排。
    蕭景玄獨自留在室內,雨聲依舊。他緩步走回窗邊,望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宮闕輪廓,眼中的淩厲漸漸化為一絲複雜的情緒。他想起那個在深宮檔案庫中,憑借一己之力,於浩瀚文海中為他尋找到關鍵線索的女子。
    “沈青瀾……”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局勢將起波瀾,她身處漩渦中心的宮內,必將麵臨更大的風險。他必須確保她的安全。
    “來人。”他沉聲喚道。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後。
    “加派‘暗影’的人,潛入內司衙附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沈青瀾的安全。若遇緊急情況,可動用一切手段,包括……暴露部分暗樁,也要護她周全。”蕭景玄的命令斬釘截鐵。
    “是!”黑影領命,瞬間消失。
    做出這個決定,意味著他可能犧牲掉經營多年的部分宮內暗線。但他沒有絲毫猶豫。沈青瀾的價值,已遠超那些暗樁。她不僅是揭開母妃冤屈的關鍵,更是他未來宏圖大業中,不可或缺的臂助……或許,還夾雜了些許他自己也未曾明晰的、超出利用範疇的關切。
    內司衙內,沈青瀾對外麵即將掀起的驚濤駭浪一無所知。她依舊每日埋首於故紙堆中,兢兢業業地完成著校對謄錄的枯燥工作。隻是,在無人注意的間隙,她會更加留意宮中的動靜,尤其是關於長春宮和禦藥房的任何風吹草動。
    她能感覺到,空氣中的緊張氣氛似乎又濃鬱了幾分。來往宮人步履匆匆,神色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謹慎和窺探。偶爾能聽到一些零碎的議論,關於朝堂上幾位禦史再次聯名上書,彈劾某些官員與內務府勾結、貪墨宮帑,雖未直接點名,但隱隱又與淑妃的家族王氏有些關聯。
    她知道,這是蕭景玄在外圍繼續施加壓力。她這邊找到的線索,正在被他有效地利用、放大。
    這日午後,她正在整理一摞永和十五年秋的起居注草稿,典正忽然親自來到了這間僻靜的檔案室。
    “青瀾。”典正的聲音將沈青瀾從故紙堆中喚醒。
    沈青瀾連忙起身:“典正大人。”
    典正打量了一下四周堆積如山的草稿,和沈青瀾麵前工整謄錄好的新稿,微微頷首:“你做得很好,沉得住氣。”她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絲告誡,“不過,近日宮中多有是非,你在此處雖清淨,也需格外留心。尤其是……莫要與長春宮的人再有任何牽扯,無論主動還是被動。”
    沈青瀾心中一動,垂首應道:“是,奴婢謹記大人教誨,定當恪守本分,不聞不問。”
    典正看著她低眉順目的樣子,心中暗歎此女確實通透。她今日特意前來提醒,也是因為聽到些風聲,長春宮那邊似乎有些狗急跳牆的跡象,劉保近日活動頻繁,恐會對這個曾經讓他們吃癟的小女史不利。
    “你好自為之。”典正留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沈青瀾看著典正離去的背影,心知這是善意的警告。長春宮果然不會坐以待斃。她摸了摸袖中那本記錄著關鍵信息的雜記本,眼神愈發沉靜。她必須更加小心,在風暴真正降臨之前,保護好自己,也保護好這些來之不易的線索。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沈青瀾結束一天的工作,正準備離開檔案室,卻在回住處必經的一條宮道拐角處,被兩個麵生的內侍攔住了去路。
    那兩人身形壯實,眼神閃爍,不像普通當差的內侍。
    “可是內司衙的沈姑娘?”其中一個尖嗓子內侍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沈青瀾心中一凜,停下腳步,保持著距離,鎮定回答:“正是奴婢。不知兩位公公有何見教?”
    “沒什麽大事。”另一個啞嗓子內侍接口道,“就是咱們主子有幾句話,想問問沈姑娘,勞煩姑娘跟咱們走一趟吧。”說著,便上前一步,似要動手拉人。
    沈青瀾後退一步,聲音提高了幾分,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堅持:“二位公公恕罪!奴婢是尚宮局內司衙的人,若無尚宮局手令或上峰吩咐,不敢擅離職守,更不敢私見外人!宮中規矩森嚴,還請二位公公莫要為難奴婢!”
    她刻意放大聲音,希望能引起附近巡邏侍衛或其他宮人的注意。同時,她心中飛快思索,這兩人口中的“主子”是誰?淑妃?還是劉保?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敢在宮道上來硬的?
    那尖嗓子內侍臉色一沉:“少廢話!讓你走就走!”伸手便要來抓沈青瀾的手臂。
    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清喝:“住手!何人敢在宮禁之內喧嘩拉扯?!”
    隻見一隊巡邏侍衛正巧經過,為首的隊長按著腰刀,快步走了過來,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兩個內侍和沈青瀾。
    沈青瀾如同見到救星,立刻朝著侍衛隊長方向屈膝一禮,語速清晰地說道:“侍衛大哥明鑒!奴婢是內司衙女史沈青瀾,正要回住處。這兩位公公突然攔路,說要帶奴婢去見什麽主子,卻無任何手令符信,奴婢不敢違背宮規,正不知如何是好。”
    她三言兩語便將事情緣由和自身立場說得清清楚楚。
    那兩個內侍見侍衛到來,臉色頓時變得難看,支吾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侍衛隊長打量了一下雙方,宮中爭鬥他見得多了,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他冷著臉對那兩個內侍道:“宮中自有法度!無令不得擅自行事!爾等還不速速退去!”
    那兩個內侍互看一眼,知道今日無法得手,隻得悻悻然地瞪了沈青瀾一眼,灰溜溜地走了。
    “多謝侍衛大哥解圍。”沈青瀾再次向侍衛隊長道謝,姿態恭謹。
    侍衛隊長看了看她,淡淡道:“沈姑娘不必多禮,分內之事。日後行走小心些。”說罷,便帶隊繼續巡邏去了。
    沈青瀾站在原地,看著侍衛隊遠去的背影,又望了望那兩個內侍消失的方向,後背沁出一層冷汗。她知道,這絕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長春宮的手段,已經從之前的構陷、流言,升級到了近乎半公開的擄掠!若非今日恰巧有侍衛巡邏經過,後果不堪設想。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悸,快步朝著住處走去。她必須立刻將此事告知蕭景玄。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愈發危險,或許……需要改變一下策略了。
    是夜,她再次傳遞出消息,詳細描述了被攔截的經過,並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彼等已圖窮匕見,恐再生更惡毒之計。奴婢可否借故暫離內司衙,或稱病,或請求調往更僻遠之司局,暫避鋒芒?”
    消息傳出後,她躺在硬板床上,望著漆黑的屋頂,心中並無多少恐懼,反而有一種異常的冷靜。她想起了父親曾教導過的話:“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如今,器已初成,時……似乎也快要到了。在這雷霆即將爆發的前夜,她需要做的,是最大限度地收斂鋒芒,保全自身,等待那個最佳時機的到來。
    她相信,蕭景玄會做出最妥善的安排。他們之間的默契,早已超越了最初冰冷的交易,成為一種在刀光劍影中相互依存、彼此支撐的聯結。而這深宮燼餘之中的逆襲之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