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暗夜驚瀾 王府深談

字數:8329   加入書籤

A+A-


    騾車在洛風的駕馭下,並未駛向繁華的內城,反而沿著愈發偏僻的路徑前行,最終融入京西一片略顯荒涼、屋舍稀疏的坊區。這裏是京城貧民與部分低階軍戶雜居之地,魚龍混雜,反而成了藏匿行蹤的絕佳所在。
    車廂內,氣氛凝重而壓抑。沈青瀾緊緊抱著懷中的紫檀木盒,仿佛抱著沈家滿門的性命與未來。趙永則蜷縮在角落,雙手仍因激動和後怕而微微顫抖,不時緊張地透過車廂縫隙窺視外麵。
    “小姐,”趙永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小人……小人這些年,東躲西藏,如同陰溝裏的老鼠,每每聽到敲門聲,都嚇得魂飛魄散……今日能見到小姐,將老爺的囑托交還,便是立刻死了,也值了……”
    沈青瀾看著他憔悴的麵容和眼中深切的恐懼,心中酸澀,語氣卻異常堅定:“趙先生,萬不可有此念。沈家冤案未雪,父親沉冤未申,您不僅是關鍵人證,更是父親托付之人。活下去,親眼看著那些構陷沈家之人伏法,才是對父親、對沈家最大的告慰。”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從今往後,隻要我沈青瀾有一口氣在,必護你周全。”
    趙永聞言,渾濁的眼中再次湧出熱淚,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重重地點頭,將所有感激與忠誠都咽回了肚裏。
    騾車在一處更為破敗的院落前停下。院牆斑駁,木門歪斜,與之前那座青磚小院相比,此地更像是一處被遺棄的廢宅。
    洛風輕叩門扉,三長兩短,內有老者應聲。門開一線,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的臉。老者見到洛風,默默點頭,讓開身子。
    “小姐,趙先生,請隨我來。這裏是殿下安排的另一處暗樁,絕對安全。”洛風低聲道,引著二人迅速入院,那老者則如同幽靈般再次隱沒在門後的陰影裏。
    院內雜草叢生,僅有的三間土坯房也顯得搖搖欲墜。洛風卻徑直走向院角那口看似幹枯的廢井。他熟練地挪開井口覆蓋的偽裝草席,露出下方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洞內有石階蜿蜒向下。
    “井下別有洞天,委屈小姐和趙先生暫避。”洛風率先下去,點燃了壁上的油燈。
    沈青瀾沒有絲毫猶豫,抱著木盒拾級而下。趙永雖麵露驚異,但也緊跟其後。
    井下並非想象中的潮濕陰暗,而是一處頗為幹燥寬敞的密室。牆壁以青磚壘砌,地麵平整,設有簡單的床鋪、桌椅,甚至還有一個小型的書架,上麵擺放著一些書籍和卷宗。牆角堆放著清水和幹糧,顯然是為長期隱匿準備。
    “此地雖簡陋,但勝在隱蔽。齊王的人即便搜到此地,也難以發現此處機關。”洛風解釋道,“請小姐和先生在此稍候,我需要立刻將情況稟報殿下。在殿下新的指令到達前,萬不可離開此地。”
    沈青瀾頷首:“有勞洛侍衛。一切小心。”
    洛風抱拳一禮,迅速離去,井口再次被巧妙封上,密室內隻剩下沈青瀾與趙永,以及一盞跳躍的油燈。
    靖王府 · 涵暉堂
    夜色深沉,靖王府內一片靜謐。涵暉堂是蕭景玄的書房,此時燈火通明。
    蕭景玄並未身著親王常服,僅穿一襲月白色暗紋錦袍,玉簪束發,坐於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之後。他手中拿著一卷《孫子兵法》,目光卻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麵。
    他表麵平靜,內心卻在快速梳理著今日的局勢。齊王突然在宮門攔截沈青瀾,是巧合,還是得到了什麽風聲?沈青瀾能否順利取得證物?洛風能否護她周全脫離可能的追蹤?
    一個個念頭閃過,讓他素來溫潤平和的眉宇間,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沈青瀾這步棋,關乎他後續諸多布局,更關乎……那個女子本身。他發現自己竟有些在意她的安危,這種超出純粹利益計算的情緒,讓他微微蹙眉。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布穀鳥叫聲——三短一長。
    蕭景玄眸光一凝,放下書卷,沉聲道:“進來。”
    一道黑影如同落葉般悄無聲息地滑入室內,正是洛風。他單膝跪地,低聲道:“殿下,屬下複命。”
    “情況如何?”蕭景玄的聲音聽不出波瀾。
    “回殿下,沈小姐已成功與趙永接上頭,取得了沈太傅留下的關鍵證物。”洛風言簡意賅地回稟,“其中包括沈太傅親筆所書的《陳情錄》,詳細記錄了王家構陷過程,以及幾封關鍵書信。此外,還有沈太傅留給沈小姐的絕筆家書。”
    即便以蕭景玄的城府,聽到“《陳情錄》”和“絕筆家書”時,眼中也不由得掠過一絲精光。他沒想到,沈文淵竟留下了如此詳實直接的證據!
    “過程可還順利?有無尾巴?”蕭景玄追問。
    “在別院時,齊王府的人確實加大了附近區域的搜查力度,但屬下依殿下事先安排,通過密道和備用車輛已將他們成功甩脫。現沈小姐與趙永已安置在西城‘鷹巢’暗樁,絕對安全。”洛風答道,“沈小姐臨危不亂,處置果斷,趙永情緒激動但確係忠仆無疑。”
    蕭景玄微微頷首,沉吟片刻,道:“做得很好。傳令下去,加強‘鷹巢’外圍警戒,沒有本王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另外,讓我們在齊王府那邊的‘耳朵’動起來,查清楚他們今日行動的具體緣由和後續計劃。”
    “是!”洛風領命,卻並未立刻離去,猶豫了一下,補充道,“殿下,沈小姐……似乎對證物極為看重,情緒亦有些起伏。”
    蕭景玄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家仇血恨,多年沉冤得見曙光,人之常情。你下去吧,安排好警戒。”
    “屬下明白。”洛風不再多言,身影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書房內恢複了寂靜。蕭景玄站起身,走到窗邊,負手而立。月光灑在他清俊的側臉上,投下一片明暗交織的陰影。
    沈文淵的證物,比他預想的更具威力。這不僅是扳倒太子一黨(王家依附於太子)的利器,更是一把能攪動整個朝局,甚至直指龍椅上那位的雙刃劍。當年科舉案,父皇難道就真的一無所察?還是……順勢而為,借此打壓日漸勢大的清流領袖沈文淵?
    想到這裏,蕭景玄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皇權之下,何來絕對的清白?有的隻是利益與權衡。
    而現在,這把劍的劍柄,似乎握在了那個叫沈青瀾的女子手中。他想起洛風的話——“臨危不亂,處置果斷”。看來,他當初在宮中那個看似隨意的投資,正在獲得超乎預期的回報。
    一個身負血海深仇、擁有過人智慧與堅韌心性的女子,一個手握足以顛覆朝局關鍵證物的女子……蕭景玄發現,自己對這位“盟友”,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
    “備車。”他忽然出聲,對著空無一人的書房吩咐道。
    陰影中,一個低沉的聲音應道:“是,殿下。去往何處?”
    “西城,‘鷹巢’。”蕭景玄的聲音不容置疑。
    井下密室
    油燈的光芒將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斑駁的磚牆上。
    沈青瀾已將木盒再次打開,與趙永一起,就著燈光,更加仔細地研讀那份《陳情錄》和幾封旁證書信。越是細看,沈青瀾的心越是沉靜,也越是冰冷。
    父親的字裏行間,邏輯縝密,證據鏈清晰,甚至連對方可能用來反駁的漏洞都預先做了批注和補充說明。這絕非臨時起意的申辯,而是一份經過深思熟慮、準備充分的戰鬥檄文。可以想見,父親在案發前,承受著何等巨大的壓力,又做了怎樣周密的準備。
    “趙先生,”沈青瀾指著《陳情錄》中一處關於筆跡模仿高手的記載,“父親提到的那位‘妙手書生’李三,後來可知其下落?”
    趙永湊近看了看,搖頭歎道:“老爺查出此人後,本想暗中控製,卻不料王家下手更快。等我們的人找到他時,已是一具溺斃的屍首……應是王家殺人滅口。”
    沈青瀾默然。王家的狠辣與周密,可見一斑。
    就在這時,井口傳來細微的響動。趙永瞬間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就想躲到沈青瀾身後。沈青瀾卻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沉靜地望向入口。
    機關開啟,一道身影沿著石階緩步而下。月白錦袍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來人麵容俊雅,氣質溫潤,不是靖王蕭景玄又是誰?
    他的出現,讓這間充滿壓抑與緊張的密室,仿佛瞬間注入了一股清冽泉流。
    趙永見到蕭景玄,慌忙就要跪拜:“小……小人參見靖王殿下!”
    蕭景玄虛扶一下,溫和道:“趙先生不必多禮,非常時期,這些虛禮免了。”他的目光隨即落在沈青瀾身上,以及她麵前桌上攤開的證物上。
    沈青瀾站起身,斂衽一禮:“殿下。”她沒有多言,但眼神中傳遞出的信息複雜而沉重——有取得證物的如釋重負,有麵對血仇證據的悲憤,也有對他親自前來的些許訝異。
    蕭景玄走到桌邊,目光掃過那些絹帛和書信,最後停留在沈文淵那封絕筆家書上,停留了片刻。他抬起頭,看向沈青瀾,聲音放緩了些許:“一切可還順利?”
    “托殿下洪福,證物已順利取得。”沈青瀾將木盒輕輕推向蕭景玄,“此乃先父留下的全部證物,詳細記錄了當年科舉案真相,請殿下過目。”
    蕭景玄並未立刻去碰那些證物,而是看著沈青瀾,道:“你可曾細看?”
    “已粗略看過。”沈青瀾迎上他的目光,“證據確鑿,條理清晰。足以證明家父與沈家清白。”
    蕭景玄點了點頭,這才伸手拿起那份《陳情錄》,就著燈光快速瀏覽起來。他看得極快,眼神專注,時而微微蹙眉,時而麵露沉思。密室內隻剩下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和油燈偶爾爆開的燈花聲。
    趙永屏息凝神,不敢打擾。沈青瀾則靜靜站立,觀察著蕭景玄的反應。她知道,這些證物能否發揮作用,關鍵在於眼前這位深藏不露的王爺。
    良久,蕭景玄放下《陳情錄》,又拿起那幾封旁證書信看了看,最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絕筆家書上。
    “沈公……用心良苦,深謀遠慮,令人敬佩。”他輕輕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真正的惋惜,“有此證物在,沈家冤情,已成功大半。”
    他話鋒一轉,看向沈青瀾,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但是,青瀾,你可知道,僅憑這些,還不夠?”
    沈青瀾心下一沉,但並未意外:“殿下是指,即便證據確鑿,也可能無法上達天聽?或者,即便上達,也可能被強行壓下?”
    “不錯。”蕭景玄讚賞地看了她一眼,“扳倒一個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尤其還是依附於儲君的家族,並非簡單的對簿公堂。這背後牽扯到朝堂派係、軍權歸屬、甚至……父皇的聖意平衡。王家完全可以推出幾個替罪羊,斷尾求生。而我們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力量,逼迫他們無法斷尾,必須正麵承受這雷霆一擊。”
    他的分析冷靜而殘酷,直指權力鬥爭的核心。
    “那依殿下之見,該當如何?”沈青瀾問道,聲音依舊平穩。她明白,蕭景玄既然親自前來,並直言不諱,必然已有打算。
    蕭景玄踱了兩步,道:“這些證物,是核,是劍鋒。但我們還需要劍柄,需要揮劍的時機和力量。首先,需將部分不那麽核心、但足以引起朝野震動的證據,通過可靠的渠道,逐步泄露出去,先在清流士子、禦史言官中造勢,形成輿論壓力。”
    “其次,需要找到並保護好《陳情錄》中提到的、可能還存活的關鍵人證,哪怕隻有一個,也能與物證相互印證,讓王家難以抵賴。”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他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沈青瀾,“我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父皇不得不重視、無法回避此案的契機。比如……太子犯下更大、更不可饒恕的過錯,使其聖心偏移,失去庇護王家的能力和意願之時。”
    沈青瀾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蕭景玄不僅要為沈家翻案,更要借此機會,沉重打擊太子一黨,為他自己爭奪儲位鋪路。這確實是一場交易,一場各取所需、卻又必須緊密合作的同盟。
    “殿下深謀遠慮,青瀾佩服。”沈青瀾微微躬身,“青瀾願聽從殿下安排。隻是趙先生……”她看向一旁惴惴不安的趙永。
    “趙先生是重要人證,亦是沈公托付之人,本王自會保他萬全。”蕭景玄承諾道,“‘鷹巢’十分安全,他會留在此地,由本王的人照料。待需要他出麵之時,再行安排。”
    趙永聞言,連忙躬身:“多謝殿下!小人全聽殿下和小姐安排!”
    蕭景玄點了點頭,重新將目光投向桌上的證物,沉吟道:“這些證物,原件由你保管,還是交由本王保管,更為穩妥?”
    這是一個考驗。考驗信任,也考驗決心。
    沈青瀾幾乎沒有猶豫,她將木盒蓋上,輕輕推到蕭景玄麵前:“此物關係重大,放在青瀾身邊,恐難保萬全。且青瀾身處宮禁,行動不便。交由殿下保管,方能物盡其用,發揮最大效力。青瀾,信得過殿下。”
    她抬起眼,清澈而堅定的目光直視蕭景玄:“正如殿下信得過青瀾,願與青瀾締結盟約一般。”
    蕭景玄看著她毫不退縮的眼神,看著她毫不猶豫地將家族翻案的唯一希望交到自己手中,心中某根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他見過太多野心、算計與背叛,卻難得見到如此純粹而決然的信任——盡管這信任建立在共同的利益目標之上。
    他伸手,接過那沉甸甸的木盒,感受著其上傳來的、屬於沈青瀾指尖的微涼溫度。
    “好。”他隻說了一個字,卻重若千鈞。
    他將木盒交給不知何時已悄然立於他身後的另一名心腹侍衛,吩咐道:“送回府中,存入‘墨閣’,絕密。”
    “是。”侍衛接過木盒,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去。
    證物交接完畢,密室內的氣氛似乎為之一鬆,卻又因共同目標的確認而變得更加緊密。
    蕭景玄看著沈青瀾,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溫潤:“天色將明,你需盡快返回宮中,以免引人懷疑。宮中情形,仍需你多加留意,尤其是皇後和齊王那邊的動向。”
    “青瀾明白。”沈青瀾頷首。
    “至於翻案的具體步驟,待本王仔細研判這些證物,並結合朝中局勢後,再與你細商。”蕭景玄道,“洛風會負責與你聯絡。”
    “有勞殿下費心。”
    蕭景玄微微頷首,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欲走。
    “殿下。”沈青瀾忽然開口。
    蕭景玄腳步一頓,回身看她。
    沈青瀾深深一福:“多謝殿下……今夜親自前來。”
    她謝的,不僅僅是他親自前來確認證物,安排後續,或許還有那份在沉重壓力下,給予的些許……支撐。
    蕭景玄眸光微動,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弧度,並未多言,轉身沿著石階而上,身影消失在井口的光亮處。
    密室內,再次隻剩下沈青瀾與趙永,以及那盞搖曳的油燈。
    但此刻,沈青瀾的心卻不再如之前那般沉重與迷茫。證物已交出,同盟已加固,前路雖然依舊布滿荊棘,但方向已然明確,手中亦仿佛握住了斬開迷霧的利刃。
    她看向驚魂甫定的趙永,輕聲道:“趙先生,安心在此休養。黎明之前,最是黑暗,但我們……已看到了光。”
    窗外,夜色依舊濃稠,但東方天際,似乎已透出一絲微不可察的魚肚白。新的一天,新的博弈,即將開始。而她,沈青瀾,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在深宮燼餘中煢煢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