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畫裏乾坤 弦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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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春宮位於內廷東側,雖不及中宮皇後殿宇的莊重恢弘,卻因李貴妃多年的盛寵經營,處處彰顯著精巧與富麗。殿宇連綿,飛簷鬥拱,廊廡下懸掛著精致的宮燈,即便在白日,也透著一股靡靡的奢華之氣。
    沈青瀾跟在引路的內侍身後,垂首斂目,步履沉穩。心中縱有千般思量,萬種警惕,麵上卻不露半分。她深知,在這龍潭虎穴之中,一絲一毫的情緒外露,都可能成為致命的破綻。
    穿過幾重殿門,內侍並未將她引向正殿,而是拐入了一處偏殿。殿內陳設清雅,與主殿的富麗堂皇不同,多寶閣上陳列著古玩玉器,牆上掛著幾幅山水畫作,靠窗設有一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筆墨紙硯俱全,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與墨香。
    齊王蕭景琰正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一叢開得正盛的碧竹。他身著杏黃色四爪蟒袍,頭戴金冠,身形高大,麵容與蕭景玄有幾分相似,卻更顯淩厲張揚,眉宇間蘊著一股久居人上的倨傲與陰鷙。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如鷹隼般落在沈青瀾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探究。
    “奴婢沈青瀾,參見齊王殿下。”沈青瀾依禮跪下,聲音平穩無波。
    蕭景琰並未立刻叫她起身,而是踱步到她麵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那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她的皮囊,看清內裏的真實。
    “抬起頭來。”他命令道,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沈青瀾依言抬頭,目光卻依舊恭敬地垂落,不與他對視。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視線在她臉上逡巡,似乎在評估一件物品,又像是在搜尋某種痕跡。
    “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難怪……”蕭景琰語意不明地輕笑一聲,話鋒一轉,“聽聞你擅書法,能模仿百家筆跡,可是真的?”
    “殿下謬讚。奴婢不過略通皮毛,不敢當‘擅長’二字,更不敢妄言模仿百家。”沈青瀾語氣謙卑,將姿態放得極低。
    “不必過謙。”蕭景琰走回書案後坐下,指了指掛在對麵牆上的一幅畫卷,“本王新得了一幅前朝大家的《秋山問道圖》,據說頗有爭議,有大家認為是後人摹本。你來看看,這畫上的題跋筆跡,可有蹊蹺?”
    沈青瀾這才應聲起身,緩步走到那幅畫前。畫作氣勢磅礴,筆墨酣暢,確屬精品。她的目光落在畫角那幾行小楷題跋上,心中了然。鑒賞畫作是假,考校她的眼力,試探她的底細才是真。
    她凝神細看片刻,心中已有了判斷。這題跋筆法精到,形神兼備,幾乎可以亂真,但……在幾個極細微的連筆和收鋒處,還是透出了一絲刻意模仿的匠氣,少了原主筆下的那份渾然天成的灑脫。
    “回殿下,”沈青瀾組織著語言,既不能顯得無能,也不能過於鋒芒畢露,“此畫筆墨精妙,意境高遠,確係佳作。至於這題跋……筆力遒勁,結構嚴謹,幾可亂真。隻是……細觀其‘道’、‘心’二字的轉折之處,稍顯滯澀,似乎……少了幾分原主筆下的自然韻致。奴婢淺見,或有不當之處。”
    她點到即止,既說出了關鍵,又留有餘地。
    蕭景琰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更深的審視。他確實找人仿了這題跋,連宮中幾位老翰林都險些瞞過,沒想到竟被一個罪臣之女看出了破綻。此女在書法上的造詣,果然非同一般。
    “哦?看來沈女史果然名不虛傳。”蕭景琰語氣聽不出喜怒,“那你可能看出,這仿筆之人,師承何路?筆法可有熟悉之處?”
    這個問題就更加刁鑽且意味深長了。他是在試探她是否與宮外某些特定的筆跡高手有所關聯?比如……那個可能存在的“妙手書生”的傳人?
    沈青瀾心念電轉,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與思索,片刻後搖頭道:“奴婢愚鈍,隻能看出摹仿之跡,卻難以斷定其師承。天下筆法流派眾多,相似者亦有不少,奴婢見識淺薄,不敢妄加揣測。”
    蕭景琰盯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一絲一毫的偽飾,然而那雙清亮的眸子隻有坦誠與謹慎。他沉默片刻,忽然換了話題,語氣變得隨意,卻更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
    “聽說你昨日出宮采買絲線,夜宿宮外?宮中規矩,女官無故不得外宿,你可知罪?”
    來了!真正的發難開始了。
    沈青瀾再次跪下,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惶恐,卻依舊條理清晰:“殿下明鑒。奴婢確是奉命出宮,為織造處采買一批江南進貢的冰蠶絲。此絲珍貴,需當麵驗看,因與貨商約定時間晚了些,清點交割完畢已是宵禁時分,無法趕回宮中。奴婢已向織造處管事嬤嬤報備,並有采買票據和貨商出具的留宿憑證為證。並非無故外宿,請殿下察查。”
    她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和憑證再次搬出,態度恭順,理由充分。
    蕭景琰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慢條斯理地道:“哦?是嗎?可本王怎麽聽說,昨夜京城不太平,有幾夥賊人似乎在搜尋什麽……一個中年書生,一個宮女打扮的女子。沈女史昨夜,可曾遇到什麽異常?或者……聽到什麽風聲?”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緊緊纏繞著沈青瀾,不放過她任何一絲細微的反應。
    沈青瀾心中凜然,知道這才是今日召見的真正目的。她抬起頭,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與後怕:“竟有此事?奴婢……奴婢昨夜一直在南城‘錦繡軒’絲線鋪的後院客房休息,並未出門,也未聽到什麽動靜。若是知道城外如此不太平,奴婢……奴婢定不敢留宿。”她說著,聲音微微發顫,似乎心有餘悸。
    “南城‘錦繡軒’……”蕭景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莫測。他自然派人去查過,那家鋪子確實存在,也確實做宮裏的生意,掌櫃的也證實昨日有位宮裏的女官來采買並留宿。一切看似天衣無縫。
    但他就是覺得不對勁。沈青瀾出現的時機,她那份超乎尋常的冷靜與才學,以及昨夜那隱約指向她的搜尋風波……都讓他心生疑慮。尤其是,他隱約察覺到,老七蕭景玄似乎對這名罪臣之女,有些過於“關注”了。
    “你與靖王,可曾相識?”蕭景琰忽然拋出一個極其尖銳的問題,目光如炬。
    沈青瀾心髒猛地一縮,幾乎要跳出胸腔。她強迫自己維持著表麵的鎮定,甚至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與惶恐:“靖王殿下?奴婢……奴婢身份卑微,隻在年節宮宴等場合,遠遠見過殿下天顏,並無交集。殿下何出此問?”她將問題輕輕拋了回去,眼神純然無辜。
    蕭景琰盯著她看了許久,殿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檀香嫋嫋,唯有更漏滴答作響。
    就在沈青瀾感覺後背已被冷汗浸濕時,蕭景玄忽然輕笑一聲,打破了沉寂:“罷了,不過是隨口一問。起身吧。”
    “謝殿下。”沈青瀾暗暗鬆了口氣,依言起身,依舊垂首而立。
    “你的書法確實不錯。”蕭景琰語氣緩和了些,仿佛剛才的咄咄逼人從未發生,“本王這裏還有些古籍殘卷,上麵的字跡模糊難辨,日後少不得要勞煩你幫忙謄錄辨識。”
    “能為殿下效勞,是奴婢的榮幸。”沈青瀾恭敬應道。她知道,這並非結束,而是一種更長線的監視和控製。齊王並未完全打消疑慮,他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慢慢觀察。
    “嗯,退下吧。”蕭景琰揮了揮手,似乎失去了繼續交談的興趣。
    “奴婢告退。”沈青瀾行了一禮,緩緩退出偏殿。直到走出長春宮很遠,來到一處無人的宮牆角落,她才允許自己靠冰冷的牆壁,微微喘息,平複那狂跳的心髒。
    與齊王的這番交鋒,看似平靜,實則凶險萬分。每一句問話都暗藏機鋒,每一步回答都如履薄冰。她幾乎用盡了全部的心力去應對。
    齊王的疑心很重,而且顯然已經將她和靖王隱約聯係了起來。今後的路,恐怕會更加難走。
    靖王府 · 水榭
    幾乎在沈青瀾踏入長春宮的同時,靖王府內,蕭景玄已收到了消息。
    他並未在墨閣,而是在府中花園的臨湖水榭中撫琴。琴音淙淙,初時平和淡遠,如清風拂過湖麵,但隨著一名侍衛的低聲稟報,琴音漸漸轉急,帶上了金戈殺伐之意,凜冽肅殺。
    “三哥果然按捺不住了。”一曲終了,蕭景玄修長的手指按在猶自震顫的琴弦上,眸光冷澈,“召沈青瀾去長春宮鑒賞古畫?嗬,他何時有了這等雅興。”
    侍衛垂首道:“沈女史已安然離開長春宮,據我們的人觀察,神色如常,應是對答無誤。”
    蕭景玄微微頷首,對沈青瀾的應對能力,他並不意外。能在那夜之後迅速調整心態,並在錦瑟的刁難下全身而退的女子,絕非易與之輩。
    “齊王府那邊,有什麽新動靜?”
    “回殿下,齊王的人仍在暗中搜尋趙永的下落,重點排查了京城幾處可能藏匿人口的區域,但尚未接近我們的暗樁。另外,齊王似乎加派了人手,監視……監視王府以及幾位與殿下交好的官員府邸。”
    蕭景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讓他搜,讓他盯。傳令下去,所有暗樁進入靜默狀態,非必要不聯絡。至於那些被監視的官員……讓他們該做什麽做什麽,不必理會。”
    “是。”
    “都察院劉禦史那邊,消息遞過去了嗎?”
    “已經安排妥當,通過他門下一位清客,‘偶然’得知了部分信息。劉禦史對此事似乎極為重視,已開始暗中查閱舊年卷宗。”
    “很好。”蕭景玄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光芒,“火種已經埋下,就看什麽時候起風了。”
    他揮退侍衛,獨自坐在水榭中,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麵。腦海中卻不期然地浮現出沈青瀾的身影,想起昨夜在密室中,她將那紫檀木盒推向自己時,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
    麵對三哥的咄咄逼人,她此刻……是否安好?
    這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出來,讓他微微蹙眉。他一向冷靜自持,習慣於將所有人、所有事都置於棋局之中權衡利弊,何時開始,竟會為一個“棋子”的處境而心生掛礙?
    是因為她與眾不同的堅韌和智慧?還是因為……那份毫不猶豫的信任?
    蕭景玄閉上眼,試圖驅散這不同尋常的情緒。然而,那女子清麗的麵容和沉靜的眼神,卻仿佛烙印一般,清晰無比。
    織造處 · 夜色
    沈青瀾回到織造處時,已是傍晚。她如同往常一樣,默默地做著分內的工作,檢查繡品,整理絲線,仿佛白天在長春宮經曆的那場驚心動魄的試探從未發生。
    隻有她自己知道,內心的波瀾並未完全平息。齊王的疑心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不知何時會落下。而蕭景玄那邊,拿到證物後,下一步會如何行動?她身處深宮,消息閉塞,這種無法掌控全局的感覺,讓她有些不安。
    夜深人靜,同屋的宮女早已熟睡。沈青瀾卻毫無睡意,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她悄無聲息地起身,從枕下摸出一本尋常的《女則》,翻到中間,那裏夾著幾張她平日練字用的宣紙。
    她取出一張,鋪在小小的炕桌上,卻沒有磨墨。隻是用手指,蘸著杯中剩餘的些許冷水,在紙上緩緩地、一遍遍地書寫著兩個字——忍耐。
    水跡很快暈開、幹涸,不留痕跡。但她心中的信念,卻在這一次次的無聲書寫中,變得更加堅定。
    父親要她忍耐,蕭景玄要她等待時機。那麽她便忍,她便等。
    但在忍耐和等待的同時,她不能全然被動。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在這深宮之中,建立起屬於自己的、哪怕極其微小的耳目。
    她想起白日裏那個給她報信的小宮女,心思單純,或許可以稍加籠絡。還有織造處裏幾個備受欺淩的低等宮女,若能施以恩惠,或許也能在關鍵時刻起到作用。
    路要一步一步走。她現在要做的,是活下去,是站穩腳跟,是小心翼翼地織就一張屬於自己的、微小的網。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際,窗外極遠處,隱約傳來一陣飄渺的琴聲。那琴音悠遠空靈,穿透重重宮牆,若有若無地傳入耳中,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撫力量,仿佛月下清泉,潺潺流淌過心田,滌蕩著焦躁與不安。
    沈青瀾微微怔住,側耳細聽。這琴聲……她從未在宮中聽過。是誰在深夜撫琴?這琴音……竟莫名地讓她感到一絲熟悉的心安。
    她不知道的是,靖王府與皇宮雖隔著重垣,但若站在王府最高的觀星樓,望向皇宮方向,借助特定的風向和內力催動琴音,並非完全不能將聲音送達某些特定的區域。
    蕭景玄立於觀星樓頂,衣袂在夜風中飄拂。他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弄出最後一個悠長的音符,目光仿佛穿透了夜色,落在了那一片沉寂的宮闕之上。
    他不知她能否聽見,也不知這琴音能否帶去一絲慰藉。他隻是……想這麽做。
    琴音嫋嫋散去,夜空沉寂,唯餘繁星點點。
    宮牆內外,兩人雖未相見,卻在這寂靜的深夜,被一縷無形的琴音悄然連接。
    凰鳥蟄伏,潛龍在淵。各自的征途,都才剛剛開始。而命運的絲線,已在不知不覺中,越纏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