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微末織網 朝堂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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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那縷若有若無的琴音,仿佛一場清夢,隨著晨光熹微而散去,卻悄然在沈青瀾的心湖投下了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圈圈漣漪,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寧定。她不知道撫琴者是誰,但那琴音中的安撫之意,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在這孤軍奮戰的深宮,這陌生的慰藉,彌足珍貴。
新的一日,沈青瀾比往常起得更早。她將那份寧定藏在心底,麵上依舊是那個溫順寡言、兢兢業業的女史。她仔細地檢查著織造處送來的各色綢緞繡品,核對賬目,態度一絲不苟。
目光掃過院子裏幾個正在漿洗、做著粗重活計的低等宮女,她們年紀尚小,麵容稚嫩,因常年勞作而顯得粗糙的手在冷水中浸泡得通紅。其中一個名喚小蝶的宮女,前幾日不慎打翻了一盆貴重絲線,被管事嬤嬤當眾責罵,罰沒了半月月錢,此刻眼睛還是腫的。
沈青瀾記在心裏。午間歇息時,她尋了個由頭,將小蝶叫到僻靜處。
“這個,你拿著。”沈青瀾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裏麵是她用平日積攢的份例,托關係好的采買內侍悄悄帶來的活血化瘀膏,“手若生了凍瘡,晚上用熱水泡過後抹上,會好些。”
小蝶愣住了,看著那潔白的小瓷瓶,又看看沈青瀾平靜溫和的臉,眼圈瞬間又紅了,囁嚅著不敢接:“沈、沈女史……這太貴重了,奴婢……奴婢不敢……”
“拿著吧。”沈青瀾將瓷瓶塞進她手裏,聲音輕柔,“都是苦命人,相互照應是應該的。以後做事小心些,莫再讓人抓了錯處。”
小蝶緊緊攥著瓷瓶,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哽咽道:“謝謝……謝謝沈女史!您真好!”
“快收好,莫讓人看見了。”沈青瀾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離開。施恩不望報,但種子已經播下,能否發芽,且看日後。
她又尋機與那個時常給她傳遞消息、名喚穗兒的小宮女多說了幾句話,不動聲色地誇讚她機靈,並將自己份例裏偶爾多出的、不甚值錢但宮女難得一見的精巧點心分了她一塊。穗兒受寵若驚,對沈青瀾更是親近了幾分。
這些舉動細微得不值一提,在波瀾壯闊的宮闈鬥爭中,幾乎如塵埃般微不足道。但沈青瀾深知,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有時候,最不起眼的人,在最關鍵的時刻,或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她需要時間,需要耐心,如同春蠶吐絲,一點點織就屬於自己的、脆弱卻必須存在的信息網絡。
金鑾殿 · 早朝
與後宮看似平靜下的暗流湧動相比,前朝的波瀾則要洶湧得多。
今日早朝,氣氛格外凝重。龍椅之上,年近五旬的永熙帝蕭徹麵色沉肅,雖未顯老態,但眉宇間積壓的倦色與威儀並存,目光掃過丹陛下的文武百官,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與深不可測的沉晦。
幾項常規政務奏報完畢後,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劉正清,一位年約四旬、麵容清瘦、以耿介敢言著稱的禦史,手持玉笏,邁步出班。
“陛下,臣有本奏!”劉正清聲音洪亮,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講。”永熙帝淡淡道。
“臣要參劾太子少保、吏部尚書王崇煥,縱容家奴,欺壓良善,強占民田!更有甚者,其門下子弟,倚仗權勢,幹預地方官員銓選,賣官鬻爵,證據確鑿!”劉正清言辭鏗鏘,擲地有聲。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王崇煥,太原王氏這一代的掌門人,太子蕭景睿的堅實擁躉,門生故吏遍布朝野,是當之無愧的朝堂巨擘。參劾他,無異於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塊巨石!
太子蕭景睿站在百官之首,臉色瞬間變得難看。齊王蕭景琰垂眸而立,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冷笑。靖王蕭景玄站在皇子隊列中稍後的位置,眼觀鼻,鼻觀心,仿佛神遊天外,唯有微微顫動的睫毛,泄露了他一絲關注。
王崇煥本人則出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悲憤:“陛下!老臣冤枉!劉禦史血口噴人,汙蔑老臣!老臣對陛下、對朝廷忠心耿耿,絕無此事!定是有人惡意構陷!”他聲淚俱下,一副蒙受奇冤的模樣。
“構陷?”劉正清毫不退縮,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和幾張狀紙,“陛下,此乃苦主聯名狀紙,以及臣暗中查訪所得之部分人證物證!王尚書家奴王福,於京郊宛平縣強占農戶李二水田產十畝,逼死其老母,此事人證物證俱在!其侄王珂,在吏部候缺期間,公然向欲謀外放的舉子索賄白銀五千兩,亦有書信為證!豈是構陷二字可以掩蓋?!”
他呈上證據,內侍接過,恭敬地送到禦前。
永熙帝慢慢翻看著那些狀紙和抄錄的信件,臉上看不出喜怒,但殿中的氣壓卻越來越低。百官屏息凝神,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王崇煥冷汗涔涔,兀自辯解:“陛下,家奴不法,老臣確有失察之罪,甘受陛下責罰!但至於賣官鬻爵,純屬子虛烏有!定是有人模仿筆跡,偽造書信,欲置老臣於死地啊陛下!”他意有所指,目光狠狠剜了劉正清一眼。
“筆跡可以模仿,那人證呢?苦主呢?難道也都是假的?”劉正清寸步不讓。
朝堂之上,頓時分為幾派。太子一黨的官員紛紛出列為王崇煥辯護,斥責劉正清捕風捉影,誣告重臣。一些清流官員和與王氏不睦的官員則支持劉正清,要求徹查。另有大部分官員則保持沉默,觀望風色。
齊王蕭景琰見狀,覺得時機已到,出列躬身道:“父皇,王尚書乃朝廷肱骨,太子少保,若僅憑幾份來曆不明的狀紙和書信便加以治罪,恐寒了天下臣工之心。然,劉禦史風聞奏事,亦是職責所在。兒臣以為,不若將此案交由三司會審,查明真相,若王尚書果真清白,亦可還其公道;若確有不法,也好依法懲處,以正朝綱。”
他這話看似公允,實則將王崇煥直接推到了三司會審的火架上烤。一旦啟動三司會審,很多事情就不再是私下能夠控製的了。
永熙帝深邃的目光掠過幾個兒子的臉,在蕭景玄那波瀾不驚的臉上略微停頓了一瞬,隨即收回。
“準奏。”皇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此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務必查個水落石出。在王愛卿接受調查期間,吏部事務,暫由左侍郎代理。”
“陛下聖明!”百官齊聲應道。
王崇煥臉色灰敗,叩首謝恩,心中卻是驚濤駭浪。他隱隱感覺,有一隻無形的手在背後推動這一切,目標絕不僅僅是他,而是直指他身後的太子!
退朝的鍾聲響起,百官心思各異地魚貫而出。
蕭景玄走在最後,與匆匆追上來的劉正清擦肩而過時,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了一句:“劉禦史風骨,令人敬佩。”
劉正清腳步微頓,看了蕭景玄一眼,目光複雜,並未多言,快步離去。
蕭景玄麵色如常,心中卻清楚,他投下的石子,已經激起了預期的浪花。扳倒王家非一日之功,但這第一步,已然邁出。接下來,就看三司會審能查出多少東西,以及……他的好三哥,會如何利用這個機會了。
長春宮 · 密議
退朝後,齊王蕭景琰直接去了長春宮。
李貴妃早已屏退左右,急切地問道:“琰兒,今日朝堂之事,究竟如何?那劉正清怎會突然發難?”
蕭景琰麵色陰沉,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飲而盡:“母妃,事情恐怕沒那麽簡單。劉正清那個老頑固,雖然耿直,但若無確鑿證據或背後有人撐腰,他未必敢直接撕破臉參劾王崇煥。”
“你的意思是……有人指使?”李貴妃蹙起精心描畫的柳眉,“是靖王?他哪有這麽大的能量?”
“不一定是他親自指使,但他絕對脫不了幹係!”蕭景琰放下茶杯,眼中寒光閃爍,“老七慣會扮豬吃老虎,躲在背後攪風攪雨。我懷疑,他可能拿到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借劉正清的手拋出來,想攪亂局勢。”
他沉吟片刻,繼續道:“不過,這未必不是我們的機會。太子倚重王家,王家出事,太子必然焦頭爛額。我們正好可以借此機會,一方麵打壓太子氣焰,另一方麵……或許可以想辦法,將這把火,引到老七身上去。”
“如何引?”李貴妃追問。
“沈青瀾。”蕭景琰吐出這個名字,“我總覺得此女不簡單,和老七之間或許真有牽連。若能找到證據,證明老七與外臣(罪臣)之女勾結,甚至暗中操縱朝臣構陷當朝尚書……那他的逍遙王爺,也就當到頭了!”
他臉上露出一抹狠厲的笑容:“母妃,宮裏那邊,還得您多費心,盯緊那個沈青瀾。兒臣在宮外,也會加緊追查趙永的下落,以及……老七可能留下的其他破綻。”
織造處 · 午後
宮外的滔天巨浪,暫時還未波及到織造處這方小小的天地。但沈青瀾還是從一些細微處感受到了不同。
午後,穗兒悄悄溜到她身邊,壓低聲音道:“青瀾姐姐,我聽說今早前朝吵翻天了!有個很大的官被參了,好像還牽扯到太子殿下呢!現在各處都人心惶惶的。”
沈青瀾心中一動,麵上卻不顯,隻淡淡道:“前朝大事,非我等奴婢可以議論,小心禍從口出。”
穗兒吐了吐舌頭,連忙噤聲,但眼中的興奮還未褪去。
沈青瀾垂下眼眸,繼續整理手中的絲線,心中卻已翻騰起來。很大的官被參,牽扯太子……是王家出事了嗎?是蕭景玄開始動手了?速度比她預想的要快。
這是個好消息,卻也讓她的處境更加微妙。齊王那邊的壓力,恐怕會隨之增大。
果然,沒過多久,長春宮又來了一個小太監,皮笑肉不笑地傳達貴妃娘娘的“恩典”:念沈女史才學出眾,特許她每日抽出一個時辰,去長春宮偏殿,幫忙整理校對貴妃收藏的一些古籍字畫。
名義上是恩典,實則是將她置於更嚴密的監視之下。
沈青瀾恭敬領命,心中冷笑。來吧,既然避不開,那便看看,在這龍潭虎穴之中,誰能笑到最後。
靖王府 · 墨閣
夜色再次降臨。
蕭景玄在墨閣中聽著顧昀的匯報。
“殿下,三司會審已經啟動,王崇煥暫時被停職。太子那邊反應激烈,正在四處活動,試圖保住王崇煥。齊王則暗中聯絡了幾位禦史,似乎想將水攪得更渾,甚至有意無意地將線索往……我們這邊引。”
蕭景玄聞言,並不意外,隻是淡淡道:“意料之中。讓他們去爭,去咬。我們按兵不動,靜觀其變。找到李三徒弟和那個伶人柳三變的線索了嗎?”
顧昀搖頭:“尚未有突破性進展。這兩人隱藏得極深,似乎……也有人在暗中阻撓我們查探,可能是齊王的人,也可能是太子的人。”
“繼續查。”蕭景玄語氣不容置疑,“另外,宮裏傳來消息,貴妃以整理古籍為名,將沈青瀾調至長春宮監視。讓我們在宮裏的人,務必確保她的安全,非到萬不得已,不要直接聯係。”
“是,屬下明白。”顧昀應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殿下,如此關注沈女史,是否……”
蕭景玄抬眸,目光清冷地掃了他一眼。
顧昀立刻噤聲,躬身道:“屬下失言,這就去安排。”
墨閣內重歸寂靜。蕭景玄走到窗邊,望著皇宮的方向。將她卷入這風暴中心,非他所願,但局勢如此,唯有前行。
他想起那夜她毫不猶豫交出證物的眼神,想起她麵對三哥試探時的冷靜周旋。
沈青瀾……但願你這把藏在深宮的利刃,不會在出鞘之前,便折損於陰詭的漩渦之中。
他輕輕摩挲著指尖,那裏仿佛還殘留著那夜接過木盒時,觸及的微涼溫度。
宮闕深深,長夜漫漫。棋局已開,落子無悔。每一個人,都在這巨大的漩渦中,奮力掙紮,尋找著屬於自己的那一線生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