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深宮燼餘·梅林隱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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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振帶來的消息,如同在沈青瀾看似平靜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塊巨石。齊王!這個一直以來在奪嫡鬥爭中看似低調,實則實力不容小覷的三皇子,竟然可能與含章殿投毒案有關?這背後的牽連,讓她感到一陣深不見底的寒意。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周振所言與之前掌握的線索一一對應:含章殿的西域迷藥、李嬪的異常、狼頭令牌、如今又加上齊王……這些碎片似乎正在拚湊出一張龐大而危險的網絡。德妃與王黨,或許隻是明麵上的敵人,真正的黑手,可能潛藏得更深。
    她必須更加謹慎。在上陽苑,她並非絕對安全。齊王若真與含章殿有所勾結,那麽自己這個從投毒案中“僥幸”脫身、又明顯與靖王關係匪淺的人,很可能已經成為對方的眼中釘。
    接下來的幾日,沈青瀾愈發深居簡出,大部分時間都留在聽雪堂內讀書寫字,偶爾去梅林散步,也格外留意四周動靜。她將周振告知的信息以及自己的分析,用密寫之法仔細記錄在一本看似尋常的雜記空白處,等待合適的時機送出。
    這日午後,天空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苑中更顯靜謐。沈青瀾裹緊披風,再次踏入那片梅林。雪中的梅枝更顯遒勁,點點紅苞在素白背景映襯下,宛如丹砂點綴。
    不出所料,她又看到了那位掃雪的老者。他依舊穿著那身舊棉袍,動作緩慢而專注,一下一下清掃著石徑上的薄雪,偶爾停下來,望著某株形態奇特的梅樹出神,或是低聲咳嗽幾句。
    沈青瀾沒有立刻上前,而是站在不遠處觀察了他片刻。老者身上有種與這苑囿雜役身份格格不入的沉靜氣度,那雙看過來的眼睛,雖飽經風霜,卻並不渾濁,反而透著一種洞明世事的通透。
    她緩步走近,輕聲開口,念了一句詠梅的古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老人家覺得,此間寒梅,比之林和靖先生筆下如何?”
    老者清掃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頭,看向沈青瀾的目光中多了幾分真正的訝異和審視。他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姑娘也懂梅?”
    “略知皮毛。”沈青瀾謙遜道,“隻覺得此間老梅,曆經風霜,骨格嶙峋,雖無江南梅花的柔媚,卻自有一股傲雪淩霜的堅韌氣韻,更令人心折。”
    老者聞言,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讚賞。他放下掃帚,走到一株枝幹如鐵的老梅旁,伸手輕輕拂去枝椏上的積雪,露出底下愈發嬌豔的紅苞,緩緩道:“梅之品格,在其‘清、奇、古、怪’。清在風骨,奇在姿態,古在歲月,怪在……不屈。”他頓了頓,目光似有深意地掃過沈青瀾,“人能如梅,方能在嚴寒中,守住本心,靜待春來。”
    這話語雙關,讓沈青瀾心中一動。她愈發肯定,這老者絕非尋常。
    “老人家高見。”沈青瀾微微躬身,“不知老人家如何稱呼?在此苑中許久了嗎?”
    老者淡淡一笑,笑容裏帶著些許滄桑:“鄙姓梅,苑裏的人都叫我老梅頭。至於年月……太久,記不清了。不過是這上陽苑裏一個等死的廢人罷了。”
    姓梅?是巧合,還是化名?沈青瀾沒有追問,隻是順著他的話道:“梅翁過謙了。能品得梅花真意,怎會是廢人?倒像是大隱於市的智者。”
    梅翁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轉而問道:“觀姑娘氣度談吐,不似尋常宮人,何以會來到這冷清的上陽苑?”
    沈青瀾沉默片刻,坦然道:“宮中紛爭,受人所累,蒙冤被貶至此。”
    她沒有詳說,但“蒙冤”二字,已道出關鍵。在這上陽苑,她一個戴罪之身,無需也無法完全隱瞞自己的來曆。
    梅翁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卻並無太多意外,隻是歎了口氣:“宮闕重重,是非恩怨,從來如此。姑娘能脫身出來,未嚐不是幸事。這上陽苑雖冷清,卻也幹淨。”
    兩人站在雪中梅樹下,一時間都沉默下來,隻有雪花飄落的簌簌聲。一種奇特的、基於智慧的相互識別,在無聲中流淌。
    北疆·凱旋與暗算
    靖王蕭景玄黑風坳大捷的軍報,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傳遍朝野,引起了巨大轟動。永和帝龍顏大悅,當庭褒獎,並下令犒賞三軍。蕭景玄的聲望一時間達到了頂峰,風頭徹底蓋過了其他皇子。
    然而,凱旋的榮耀背後,暗箭也隨之而來。
    就在蕭景玄準備班師回朝之際,朝中突然有禦史彈劾,言其“雖戰功赫赫,然擅權專斷,軍中賞罰皆出己意,恐非人臣之道”,更隱晦提及他與罪臣之女沈青瀾“過往甚密,有失體統”。同時,兵部以“國庫空虛,需統籌調度”為由,在糧草軍械補給上開始出現不應有的拖延和克扣。
    “殿下,這定是王崇煥那老賊的手段!”顧昀憤然道,“眼見殿下立下不世之功,他們便用這種下作伎倆來掣肘!”
    蕭景玄看著手中的彈劾副本和兵部行文,臉上並無怒色,隻有一片冰封的冷冽。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
    “跳梁小醜,何足掛齒。”他冷哼一聲,“將黑風坳之戰中,本王所有軍令、賞罰記錄,連同將士請功名單,詳細謄抄,直接呈送禦前。另外,將兵部拖延糧草的證據,也一並收集起來。”
    “殿下是要……”
    “他們想用輿論和後勤來壓我,我便將這一切都攤在陽光下。”蕭景玄目光銳利,“父皇雖近年有些……但絕非昏聵之主。在赫赫軍功麵前,這些宵小伎倆,不堪一擊。至於糧草……”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本王在邊境這些時日,難道隻會打仗不成?告訴王猛,啟用我們自己的儲備,同時,以本王的名義,向邊境幾家大商號‘借’糧,利息從優。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
    顧昀心中凜然,殿下這是要展示肌肉,同時也是在敲打那些背後搞小動作的人,更是開始建立獨立於朝廷體係之外的補給線!這份魄力和遠見,令他折服。
    “還有,”蕭景玄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青瀾在上陽苑……一切可還安好?”周振傳回的消息隻說她已安置,具體情形並未多言。
    顧昀忙道:“周振前日又傳訊,說沈姑娘已適應苑中生活,一切安好,請殿下放心。”
    蕭景玄點了點頭,望向京城方向,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思念與擔憂。他知道,京城的風暴,並不會因他凱旋而平息,反而會因他的歸來,更加激烈。他必須盡快穩住北疆局勢,然後,回去!回到那個需要他,他也牽掛的人身邊。
    上陽苑·夜探與贈書
    夜色深沉,聽雪堂內隻燃著一盞孤燈。沈青瀾正準備歇下,忽聽得窗外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叩響。
    她心中一緊,悄然握住了枕下的匕首,低聲喝問:“誰?”
    “姑娘莫驚,是老朽。”窗外傳來梅翁那略帶沙啞的聲音。
    沈青瀾略一遲疑,起身謹慎地打開一絲窗縫。隻見梅翁披著一件更顯破舊的鬥篷,站在窗外風雪中,手中似乎捧著一卷東西。
    “梅翁?您這是……”沈青瀾訝異。
    梅翁將手中那卷用油布包裹的東西從窗縫遞了進來,低聲道:“白日見姑娘喜讀書,此乃老朽昔日偶得的一冊孤本雜記,記錄些前朝舊聞、風土異物,或許對姑娘有所助益,聊以解悶吧。”他頓了頓,聲音更壓低了幾分,“苑中雖看似平靜,亦非全然安穩之地。姑娘夜間門戶,還需謹慎。”
    說完,不待沈青瀾多問,他便轉身,身影很快消失在風雪夜色中。
    沈青瀾關上窗戶,心中驚疑不定。梅翁深夜來訪,隻為贈書?還有他那句提醒……他是否察覺到了什麽?
    她回到燈下,解開油布,裏麵是一冊紙質泛黃、邊角磨損的古舊書卷,封皮無字。她小心翻開,裏麵確實是些地理誌異、前朝掌故的記載,筆跡古樸。然而,當她翻到中間某一頁時,目光驟然一凝!
    那一頁記載的是一種名為“惑心草”的西域植物,其描述的症狀——初期精神恍惚,後期心智漸失,易受操控——竟與她在含章殿懷疑李嬪所中之毒,極為相似!書中還提及,此草極為罕見,常與另一種名為“狼涎香”的香料混合使用,以增強其效,並標記使用者。而“狼涎香”的氣息,與某種特殊訓練的狼群分泌物相似!
    狼頭令牌!沈青瀾的心猛地一跳!這絕非巧合!梅翁贈此書,是無意,還是有意指引?
    她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繼續翻閱。在書卷的末尾,她發現了幾頁看似是讀書筆記的夾頁,上麵用另一種稍新的筆跡,記錄了一些對朝局、用人之道的簡短評述,眼光毒辣,見解精深,雖未署名,但沈青瀾幾乎可以肯定,這出自梅翁之手!
    這位梅翁,究竟是何方神聖?他為何會隱居在這上陽苑?他贈書提醒,是出於善意,還是另有深意?
    這一夜,沈青瀾輾轉難眠。上陽苑的寧靜之下,似乎隱藏著比她想象中更深的秘密。而梅翁的出現,像是一把鑰匙,或許能幫她打開一扇通往真相的門。
    京城·波譎雲詭
    靖王即將凱旋的消息,讓京城各方勢力都行動起來。
    王崇煥府邸密室中,幾位核心黨羽齊聚。
    “首輔大人,靖王此次立下大功,陛下聖心大悅,恐怕……東宮之位……”一人憂心忡忡。
    王崇煥老眼微眯:“急什麽?功高震主,古來有之。陛下春秋鼎盛,豈會願意看到一個手握重兵、聲望過高的兒子?我們隻需在陛下心中,種下一根刺即可。另外,齊王那邊……可以多走動走動了。”
    “齊王?他一向低調……”
    “低調?”王崇煥嗤笑一聲,“咬人的狗,不叫。你們真以為,含章殿那件事,背後沒人嗎?”
    與此同時,齊王府內。
    一位幕僚低聲稟報:“王爺,宮裏傳來消息,德妃……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長春宮的人,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齊王蕭景恒,一位麵容溫潤、氣質儒雅的青年,正悠閑地烹茶,聞言隻是淡淡“嗯”了一聲,仿佛聽到的不過是尋常天氣。
    “靖王兄即將回京,我們該如何應對?”
    蕭景恒將烹好的茶湯注入杯中,動作優雅從容:“七弟為國征戰,勞苦功高,我們自然該備上厚禮,為他接風洗塵。至於其他……”他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霧氣氤氳了他深邃的眼眸,“靜觀其變便是。該急的,不是我們。”
    尾聲·暗香浮動
    沈青瀾仔細研讀著梅翁所贈的書卷,尤其是關於“惑心草”和“狼涎香”的部分,越看越是心驚。這幾乎印證了她對含章殿的猜測!李嬪很可能長期被此毒控製,而那個狼頭令牌,或許就是與“狼涎香”相關的信物!
    她必須將這個消息盡快傳遞給蕭景玄!
    她嚐試著再次去梅林尋找梅翁,想旁敲側擊地問些問題,但接連幾日,梅翁都未曾出現。向苑中其他雜役打聽,也隻得知“老梅頭性子孤僻,時常幾日不見人影”,並無更多信息。
    這位神秘的梅翁,如同人間蒸發了一般。
    沈青瀾按捺住心中的焦灼,知道此事急不得。她將書中關鍵信息用密語重新抄錄,連同自己最新的判斷,準備通過周振留下的緊急渠道送出。
    就在她將密信藏好,準備尋機送出時,苑監忽然派人傳來一個消息:陛下感念靖王之功,欲在上陽苑設小規模宮宴為其接風,苑內需提前準備,各處需整飭打掃,讓她近日勿要隨意走動。
    靖王要回來了!而且,接風宴就在上陽苑!
    沈青瀾握著那支玉簪,站在聽雪堂的窗前,望著遠處層巒疊嶂的雪山,心中百感交集。他終於要回來了。而這座看似遠離紛爭的皇家禁苑,似乎也要被卷入新的漩渦之中。
    風雪雖寒,但梅香暗湧。沉寂的棋盤,即將因為執棋者的歸來,而再次風起雲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