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雪泥鴻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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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將明未明,上陽苑在經曆一夜的血腥喧囂後,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雪光映著尚未清理幹淨的血漬,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鐵鏽味與未散的殺氣。玄甲衛無聲地清理著現場,將刺客屍首一一抬走,動作迅捷而有序,仿佛巨大的陰影悄然抹去一切痕跡。
聽雪堂內,燭火重新點亮。
沈青瀾已換下那身沾染了雪泥與夜露的衣裳,裹著一件蕭景玄命人緊急送來的銀狐裘,坐在炭盆旁,捧著熱薑茶,指尖卻依舊有些泛白。並非全因寒冷,更多是高度緊張後殘餘的生理反應。
蕭景玄坐在她對麵,沉默地翻閱著那本從梅知行處得來的、封麵寫著《雜記》的舊書。書頁泛黃,墨跡是梅知行特有的瘦硬字體,所記內容乍看之下確是些山水遊記、金石考據與零星感悟,看似雜亂無章。
“確定是梅先生的筆跡?”蕭景玄頭也未抬,問道。
“確定。”沈青瀾聲音平穩,已不見絲毫慌亂,“我能模仿百家筆跡,對字跡骨骼氣息尤為敏感。此書確為梅先生親筆,且墨跡新舊不一,非一時之作,應是多年累積。”
蕭景玄“嗯”了一聲,目光卻愈發專注,指尖在某些看似尋常的句子下微微停頓。“……乙未年三月初七,遊西山,見怪石嶙峋,其色如鐵,叩之有聲,疑含金石。然土層深厚,開采非易,唯留待後人。”他低聲念出其中一句,抬眼看向沈青瀾,“乙未年,是七年前。那時梅知行已因‘妄議立儲’被貶謫,閑居京郊。”
沈青瀾立刻領會其意:“西山……其色如鐵,叩之有聲。殿下可知,西山一帶,是否有朝廷明令禁止私采的礦脈?尤其是……鐵礦?”
大燕律法,鹽鐵官營,私采者重罪。尤其是在京畿要地,若發現鐵礦,必是朝廷嚴密掌控之地。
蕭景玄眸色一深,並未直接回答,而是繼續往下翻閱。他又指出幾處:“丙申年秋,於渭水畔,見漕船往來如織,吃水卻淺,空載而行者十之三四,怪哉。”“丁酉年春,聞隴西馬場上報戰馬染疫,折損過半,然是歲邊軍購馬之費反增兩成。”
這些看似隨意的記錄,一旦串聯起來,指向的便是——西山可能存在的私采鐵礦、漕運虛報空餉、以及軍馬采購中的貪墨疑雲。這些,無一不是動搖國本的重案!
“梅先生……他並非全然寄情山水,他一直在看,在記。”沈青瀾輕聲道,心中對那位素未謀麵的老臣生出一絲敬意。即便身處逆境,他依然在用自己的方式,關注著這個國家的隱疾。
蕭景玄合上書冊,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記錄這些,或許是出於士大夫的憂國之心,或許……也是在為自己留一條後路,或者說,留一個能引起足夠重視的‘投名狀’。”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但這些,還不夠。缺乏關鍵的人證、物證,僅憑這些隱晦的遊記隨筆,動不了盤根錯節的各方勢力。”
他目光轉向沈青瀾,帶著審視,更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你做得很好。若非你機警,識破刺客偽裝,又找到此物,我們今夜不僅損失慘重,更會錯過這條重要線索。”
沈青瀾垂下眼簾,長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僥幸而已。若非殿下及時趕到……”她話未說盡,但彼此都明白那未盡的後果。
“本王既將你置於此地,便絕不會讓你獨自麵對危險。”蕭景玄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漸亮的天光,“刺客全軍覆沒,未留活口。那些持宮中手令的內侍,經查,手令出自內侍省一名掌事太監,而此人……與長春宮往來密切。”
長春宮,齊王生母德妃的寢宮。
沈青瀾心念電轉:“是齊王?他為何要殺我?僅僅因為我是殿下的人?還是……他察覺到了我在暗中調查科舉案,或者,他本身也與當年之事有關聯?”
“都有可能。”蕭景玄轉過身,麵容在晨曦微光中顯得有些模糊,唯有一雙眸子亮得驚人,“齊王蕭景琰,表麵敦厚,內裏卻最是睚眥必報,手段陰狠。他或許認為,除掉你,便能斷我一臂,更能阻止舊案重查。當然,也不排除是王黨的嫁禍,或者……宮中那位的借刀殺人。”
永和帝的態度,始終曖昧。他默許蕭景玄調查王黨,卻又未必樂見沈家徹底平反,更不願任何一個兒子勢力坐大。
“如今我們在明,敵在暗。”沈青瀾沉吟道,“經此一事,他們短期內或會收斂,但必定會有後續動作。殿下將證據呈送禦前,陛下雖未立刻嚴懲王黨,但停職禁足已是信號。接下來,他們要麽狗急跳牆,要麽……斷尾求生。”
“所以,我們不能等。”蕭景玄走回桌前,手指點在那本《雜記》上,“梅知行這條線,必須盡快打通。他既然記錄了這些,手中必然掌握著更確切的證據,或者,知道關鍵的人證在哪裏。”
“殿下打算如何做?”沈青瀾問。梅知行態度堅決,連門都不讓蕭景玄進,可見心結之深。
蕭景玄眼中閃過一絲決斷:“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本王不能再寄希望於水滴石穿。”他看向沈青瀾,“青瀾,還需你再走一趟梅林。不過這次,不是去求見,而是……去送一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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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書房密議
天色大亮,靖王府書房內卻依舊門窗緊閉。
蕭景玄換下了那身沾染夜露寒氣的玄色勁裝,穿著一襲深青色常服,坐於主位。下首坐著顧昀,以及一位身著五品禦史官服、麵容清臒的中年男子,正是今日早朝時率先呈遞王璟罪證的禦史,林文淵。
“宮中傳來消息,陛下震怒,已下旨王璟、張啟明等人停職禁足,著大理寺與刑部會同審查。”林文淵語氣中帶著一絲振奮,但眉宇間仍存憂色,“不過,王黨樹大根深,此番雖傷及皮毛,卻未動根本。他們定會全力反撲,尋找殿下您的錯處。”
顧昀接口道:“今日早朝,已有數位禦史聯名彈劾殿下您‘私調禁軍,圍堵皇家苑囿,目無君上’,雖被陛下壓下,但流言已起。”
蕭景玄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神色平靜:“意料之中。他們若不反咬一口,反倒奇怪了。上陽苑之事,本王已上表自陳,理由充分——護衛皇家產業,緝拿不明刺客,保護涉案人證。父皇心中自有衡量。”
他放下茶杯,目光銳利起來:“當務之急,是趁王黨陣腳微亂,找到突破口,將科舉案與這些邊角貪墨案徹底坐實。梅知行是關鍵。”
“殿下,梅老脾氣倔強,軟硬不吃,我們的人連番試探,皆無功而返。”顧昀皺眉。
“所以,這次換個方式。”蕭景玄從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林禦史,你與梅知行有同年之誼,這封信,由你的人,借沈青瀾之手,轉交給他。”
林文淵接過信,略顯疑惑:“殿下,這是?”
“裏麵並非勸降之語,也非利益交換。”蕭景玄眼神深邃,“隻是將他《雜記》中,關於西山鐵礦、渭水漕運、隴西馬場的三段記錄,原封不動地抄錄於上,另附一言:先生所見,景玄已知。沉屙痼疾,非猛藥不可醫。願與先生共清寰宇,還天下一個公道。”
林文淵聞言,肅然起敬:“殿下此舉,是投石問路,更是表明心跡。梅老若仍有濟世之心,見此信,當知殿下誌不在私仇,而在社稷。”
“去吧。動作要快。”蕭景玄吩咐道,“另外,加派人手,嚴密監控王璟、張啟明府邸,以及……齊王府和長春宮的動向。本王要知道,昨夜之事,到底有幾雙手在背後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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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苑·梅林再探
午後的陽光勉強穿透雲層,給寒冷的苑囿帶來一絲稀薄的暖意。積雪未化,梅林更顯清寂。
沈青瀾依舊穿著那身不起眼的宮裝,提著一個小小的食盒,再次踏入了梅林深處。這一次,她身後遠遠跟著兩名扮作普通仆役的靖王府暗衛,而暗處,不知還有多少眼睛在警戒。
她走到那間茅屋前的小院外,並未貿然進入,而是隔著籬笆,對著緊閉的屋門,屈膝一禮,聲音清晰而不失恭敬:“梅先生,小女沈青瀾,受友人所托,特來送還一物。”
屋內寂靜無聲,仿佛無人。
沈青瀾不以為意,繼續道:“友人言,此物乃先生舊日心血,偶得知,不敢擅留,特命小女奉還。”說著,她將食盒放在籬笆門內的石墩上,打開盒蓋,裏麵並非糕點,而是那本《雜記》,以及蕭景玄那封親筆信,就平整地放在書冊之上。
做完這一切,她再次斂衽一禮,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試圖窺探屋內的反應。
她走得幹脆利落,仿佛真的隻是一個負責傳遞物品的信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梅林小徑盡頭,茅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才被緩緩拉開一條縫隙。一隻枯瘦、布滿老年斑的手伸了出來,遲疑了一下,最終拿起了石墩上的書和信,又迅速縮了回去。
門,再次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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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乾元殿
永和帝靠在龍椅上,揉著發脹的額角。禦案上,堆滿了關於王璟罪證的卷宗,以及各方彈劾靖王、為王家辯白的奏章。昨夜上陽苑的驚變,像一塊巨石投入本就波瀾暗生的湖麵,激起了層層漣漪。
“靖王那邊,有何動靜?”他閉著眼,問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監趙德順。
趙德順躬身回道:“回陛下,靖王殿下已上表自陳上陽苑之事。此外,殿下似乎在加緊追查刺客來曆,並……派人去了梅知行處。”
“梅知行……”永和帝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那個老倔頭……他還活著呢。”語氣聽不出喜怒。
“是。靖王殿下似乎很想得到梅先生的支持。”
“支持?”永和帝嗤笑一聲,“梅知行連朕的麵子都不給,會給他一個皇子?”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扶手,“老七這次,倒是讓朕有些意外。原以為他性子溫吞,沒想到動起手來,又快又狠。王璟這次,怕是真要傷筋動骨了。”
趙德順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王大人畢竟是國舅……”
“國舅?”永和帝冷哼一聲,“正是因為是國舅,才更應謹言慎行!他這些年,也太過肆無忌憚了!真當朕老了,眼瞎了不成?!”他語氣轉厲,帶著帝王的威嚴與怒意。
趙德順連忙低下頭,不敢接話。
殿內沉寂片刻,永和帝才緩緩道:“傳旨,著靖王協理大理寺,查辦王璟一案。告訴他,朕要的是水落石出,證據確鑿!”
趙德順心中一震。協理大理寺!這可是實權!陛下此舉,是將一把刀遞到了靖王手中,默許甚至鼓勵他去切割王黨這塊毒瘤!但同時,也將他徹底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是,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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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夜色下的暗流
夜幕再次降臨。
書房內,蕭景玄看著手中剛剛收到的密報,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殿下,有何進展?”顧昀問道。
“我們派去監視齊王府的人發現,今日午後,齊王府的一名心腹幕僚,秘密去了一趟長春宮,停留了近一個時辰。”蕭景玄將密報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而王璟被禁足後,其長子王崇明,昨夜曾試圖求見齊王,被拒之門外。”
沈青瀾坐在一旁,靜靜聆聽,此時開口道:“如此看來,齊王與王黨,並非鐵板一塊。至少在此刻,齊王選擇了明哲保身,甚至可能……想趁機將王黨勢力收歸己用,或者,棄車保帥。”
“不錯。”蕭景玄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齊王生性多疑,王璟這枚棋子已然不穩,他未必願意再全力保他。而昨夜上陽苑的刺客,若真是他所派,那便是他一石二鳥之計——既能殺你斷我線索,若能順手嫁禍給王黨,則更完美。”
“但陛下將協理查案之權交給了殿下,”顧昀眼中閃著光,“這便是我們的機會!隻要撬開王黨的嘴,不僅能定王璟之罪,或許還能牽連出齊王,甚至……科舉舊案!”
“沒那麽容易。”蕭景玄搖頭,“王璟是老狐狸,不會輕易開口。齊王更不會留下明顯把柄。我們需要更確鑿的證據,或者……一個能從內部瓦解他們的人。”
就在這時,書房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進來。”
一名暗衛閃身而入,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枚小小的竹管:“殿下,上陽苑梅林,有回信。”
蕭景玄精神一振,立刻接過竹管,取出裏麵的紙條。紙條上隻有寥寥數字,依舊是梅知行那瘦硬的筆跡:
“雪泥鴻爪,南苑舊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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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陽苑·南苑舊庫
南苑,是上陽苑更為偏僻荒廢的一角,據說前朝曾用作庫房,本朝早已廢棄多年,少有人至。
夜色深沉,寒風呼嘯。廢棄的庫房區一片漆黑,殘破的建築在夜色中如同蹲伏的巨獸。
蕭景玄與沈青瀾在暗衛的護衛下,悄無聲息地來到此地。根據梅知行提供的模糊線索,“雪泥鴻爪”或許指代痕跡、線索,而“南苑舊庫”便是地點。
“分頭查找,注意安全。”蕭景玄低聲下令,玄甲衛立刻散開,潛入各個廢棄庫房。
沈青瀾與蕭景玄並肩走向最大的一間庫房。庫房門鎖早已鏽蝕,輕輕一推便發出刺耳的聲響。裏麵蛛網密布,塵土堆積,充斥著黴爛的氣味。
兩人舉著燈籠,仔細搜尋。庫房中堆放著一些早已腐朽的木材、破舊的家具,並無甚特別。
“雪泥鴻爪……”沈青瀾喃喃自語,目光掃過布滿灰塵的地麵。忽然,她停下腳步,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拂開一片地麵的浮塵。
灰塵之下,隱約可見幾道淩亂的、類似鳥爪印的痕跡,但比尋常鳥爪更大、更深,排列方式也頗為奇特,不似自然形成。
“殿下,你看這裏。”
蕭景玄聞聲過來,蹲下細看。他伸出手指,沿著那“爪印”的走向撫摸,眉頭微蹙:“這……似乎是一種暗記。”
他順著爪印指向的方向看去,那裏是一麵斑駁的磚牆,牆上爬滿了枯死的藤蔓。
“挪開那些藤蔓。”蕭景玄命令道。
兩名暗衛上前,小心地將幹枯的藤蔓扯下。藤蔓之後,牆壁上赫然出現一塊顏色略深、微微凸起的方磚!
蕭景玄伸手,嚐試推動那塊方磚。方磚竟是活動的!向內陷入,隨即,旁邊一片牆壁發出輕微的“哢噠”聲,緩緩向內旋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洞口!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
洞口內,是一條向下的石階,深不見底。
“果然別有洞天。”蕭景玄眼中精光一閃,接過暗衛遞來的火把,“你們守在外麵,青瀾,你跟緊我。”
他率先踏入洞口,沈青瀾緊隨其後。石階陡峭而潮濕,兩壁生滿滑膩的青苔。向下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間寬敞的地下密室!
密室中央,擺著幾個碩大的、包著銅角的木箱。箱蓋並未上鎖。
蕭景玄示意一名暗衛上前打開箱蓋。
火光照耀下,箱內之物顯露出來——並非金銀珠寶,而是一卷卷捆紮整齊的賬冊,以及一些往來書信!
蕭景玄拿起最上麵的一本賬冊,翻開,隻看了一眼,臉色便驟然一變!
“殿下,是什麽?”沈青瀾問道。
蕭景玄將賬冊遞給她,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激動:“是漕運曆年來的真實賬目!與上報戶部的數目,相差何止十倍!還有……西山鐵礦的私采記錄,以及……與邊境將領的私下交易明細!”
沈青瀾快速翻閱了幾頁,心跳也不由加速。這些,正是梅知行在《雜記》中隱晦提及,卻缺乏實證的關鍵證據!原來,他早已將這些實物證據,轉移藏匿於此!
“看來,梅先生並非全然歸隱,”沈青瀾輕聲道,“他是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和一個值得托付的人。”
蕭景玄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目光掃過其他幾個箱子:“全部帶走,小心搬運,不得有誤!”
有了這些賬冊和信件,王黨罪證確鑿,再無翻身可能!甚至,或許能從中找到牽連齊王,乃至揭開科舉案真相的線索!
然而,就在眾人忙於搬運箱子時,密室入口處,突然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緊接著,便是兵刃猛烈交擊的聲音!
“不好!有埋伏!”顧昀厲喝一聲,拔刀護在蕭景玄身前。
蕭景玄眼神一凜,將沈青瀾拉至身後,手中長劍已然出鞘,劍鋒在火光映照下,寒光凜冽。
洞口處,人影綽綽,殺氣彌漫。顯然,有人一直暗中盯著這裏,就等著他們找到證據的這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