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端午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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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將至,宮中的氣氛日漸不同。
    尚宮局早早開始籌備宮宴所需,各處宮苑也忙著懸掛艾草、菖蒲,宮人手腕係上五色絲線,空氣裏彌漫著粽葉與草藥的清香。然而在這份節慶的忙碌之下,暗流湧動。
    靖王府內,沈青瀾這幾日格外忙碌。除了日常文書與暗中調查江南之事,端午宮宴的儀程、禮單、輿服安排也需她一一過目定奪。蕭景玄如今地位不同以往,一舉一動皆在眾人矚目之下,半分差錯都不能有。
    “殿下,這是禮部送來的端午宮宴座次圖。”沈青瀾將一幅繪在細絹上的圖示鋪在書案上,“按製,您的位置在禦階下左側首位,僅在太子與幾位年長皇子之下。隨行屬官席位在殿西側第三排。”
    蕭景玄掃了一眼圖示,指尖在某處輕輕一點:“齊王的位置?”
    “在您對麵,右側首位。”沈青瀾頓了頓,“與您正對。”
    “有意思。”蕭景玄唇角微勾,眼底卻無笑意,“禮部這是刻意為之,還是無心之舉?”
    端午宮宴並非正式朝會,座次雖有規製,但具體安排確有靈活之處。將如今風頭最盛的靖王與資曆最深的齊王麵對麵安置,其中的意味值得玩味。
    “齊王殿下近日稱病不朝已有五日,”沈青瀾低聲道,“但據我們的人觀察,齊王府門庭若市,拜訪的官員絡繹不絕,並不像真病的樣子。”
    “他是在避鋒芒,也是在積蓄力量。”蕭景玄淡淡道,“北疆一事,他損失不小,如今見我勢起,自然要暫避風頭,暗中籌謀。端午宮宴,他必定會出席——這麽好的試探與示眾場合,他怎會錯過。”
    “那殿下準備如何應對?”
    “以靜製動,以禮相待。”蕭景玄收回手指,“他若挑釁,便以雍容化解;他若示好,便以謙和回應。眾目睽睽之下,越是雲淡風輕,越顯得他沉不住氣。”
    沈青瀾點頭記下,又指向另一份單子:“這是內廷司送來的淑妃娘娘祭祀儀程。五月廿一,於奉先殿偏殿設祭,陛下親自主祭,皇室宗親、三品以上命婦皆需參與。殿下您需著素服,行三跪九叩大禮。”
    聽到“淑妃”二字,蕭景玄的眼神暗了暗。他沉默片刻,才道:“知道了。祭祀所用香燭祭品,你親自把關,務必周全。”
    “青瀾明白。”沈青瀾柔聲道,“已讓人去城西最好的香燭鋪定製了白檀香與長明燈,祭文也請了翰林院最善書法的老先生謄寫。一切都會妥當。”
    她話語中的細心與體貼,讓蕭景玄心頭微暖。他看向她,目光柔和了些:“辛苦你了。這些本不該讓你操勞……”
    “殿下的事,便是青瀾的事。”沈青瀾抬頭,眼神清澈而堅定,“何況淑妃娘娘是殿下生母,青瀾理應盡心。”
    兩人目光相接,那份無需言說的理解與支持在空氣中靜靜流淌。自水榭月夜後,他們之間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領會彼此心意。
    這時,門外傳來顧昀的聲音:“殿下,衛國公府遞來帖子,衛國公夫人想邀沈長史過府一敘,說是得了些江南新茶,請長史品鑒。”
    蕭景玄與沈青瀾對視一眼。衛國公是朝中清流代表,雖不結黨,但德高望重。其夫人突然相邀,恐怕不隻是“品茶”那麽簡單。
    “你怎麽看?”蕭景玄問。
    沈青瀾略一思索:“衛國公府向來中立,此次相邀,或許是聽聞了陛下在慶功宴上當眾賞賜青瀾之事,想親自見見我這個‘奇女子’,探探虛實。也可能是……想通過我,向殿下傳遞什麽訊息。”
    “有理。”蕭景玄頷首,“那便去吧。帶上合適的禮物,言語謹慎些。衛國公夫人是已故崔老太傅之女,學識淵博,性情剛直,尋常虛禮她未必看在眼裏,不妨以誠相待。”
    “青瀾記下了。”
    **
    兩日後,沈青瀾乘著一頂青呢小轎,來到了衛國公府。
    國公府並不奢華,但處處透著百年世家的底蘊。青磚黛瓦,庭園雅致,廊下懸掛的鳥籠裏傳來清脆鳴叫,仆役舉止有度,安靜從容。
    衛國公夫人在花廳接待了她。夫人年約五十,衣著樸素,隻戴了一支碧玉簪,但通身氣度雍容,眼神睿智而銳利。
    “沈長史請坐。”夫人聲音溫和,示意丫鬟上茶,“早聽聞靖王府有位女長史,才華過人,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
    “夫人過譽了。”沈青瀾欠身行禮,姿態恭謹而不卑微,“青瀾微末之才,蒙靖王殿下不棄,忝居其位,實在慚愧。今日得夫人相邀,榮幸之至。”
    兩人寒暄幾句,茶香嫋嫋中,夫人話鋒一轉:“老身聽聞,沈長史原是沈文淵沈太傅之女?”
    沈青瀾心中微凜,麵上依舊平靜:“是。家父蒙冤多年,幸得陛下聖明,靖王殿下全力周旋,方得昭雪。”
    “沈太傅當年學問人品,老身是欽佩的。”夫人輕輕歎了口氣,“你能有今日,想必繼承了你父親的才學與風骨。隻是這朝堂之上,女子為官,終究是少見。你如今身處風口浪尖,可覺得艱難?”
    這話問得直接,沈青瀾抬眸看向夫人,見對方眼中並無惡意,而是帶著一種審視與探究。她沉吟片刻,坦然道:“回夫人,艱難自是有的。非議、質疑、輕視,皆在所難免。但青瀾以為,做事但求問心無愧,為官但求有益於民。他人言語,固然需要在意,卻不能被其束縛手腳。陛下與殿下既給予青瀾這個機會,青瀾便當竭盡全力,以實績證明女子亦可為國效力。”
    夫人靜靜聽著,眼中漸漸露出讚許之色:“好一個‘問心無愧’。你這話,倒讓我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如今朝局,表麵平靜,實則暗湧叢生。靖王殿下崛起太快,觸及了不少人的利益。你是殿下身邊親近之人,又是女子,恐會成為某些人攻訐的靶子。此次端午宮宴與淑妃祭祀,你需格外小心。”
    這話已是明顯的提醒與示好。沈青瀾心領神會,鄭重道:“謝夫人提點。青瀾定當謹慎。”
    “此外,”夫人端起茶盞,似不經意道,“我娘家清河崔氏在江南有些產業,近來聽聞那邊不太平。春汛之後,糧價浮動異常,地方官員似乎有所遮掩。老身想著,靖王殿下如今協理兵部,或許也關心各地民生安穩。若有什麽需要查證的,崔家或可提供些許便利。”
    沈青瀾心中一震。這已不是普通的提醒,而是明確的站隊與支持了。衛國公府通過夫人,向她、也向靖王遞出了橄欖枝。
    “夫人深明大義,關心民瘼,青瀾佩服。”她謹慎回應,“江南之事,殿下確有耳聞,隻是牽涉甚廣,需從長計議。夫人美意,青瀾定當轉達殿下。”
    夫人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轉而談起詩詞書畫來。又坐了一炷香時間,沈青瀾便起身告辭。
    回府的馬車上,她細細回味今日談話。衛國公府的傾向已很明顯,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但夫人的警告也讓她心生警惕——端午宮宴與淑妃祭祀,恐怕不會太平。
    **
    五月端午,如期而至。
    這一日天公作美,晴空萬裏。宮中處處張燈結彩,太液池畔早早就搭起了觀競渡的彩棚。午後,百官宗親陸續入宮,按品級入席。
    沈青瀾今日仍是一身青色官服,隻是換成了更正式的款式,發髻梳得一絲不苟,僅戴一支素銀簪。她隨蕭景玄入宮,在麟德殿外與顧昀等屬官匯合後,按禮製立於屬官席區。
    蕭景玄今日氣度尤為出眾。他身著親王禮服,玄衣纁裳,十二章紋,頭戴九旒冕冠,腰佩玉具劍。久經沙場的肅殺之氣與天家貴胄的雍容威儀在他身上完美融合,步入大殿時,仿佛有看不見的氣場散開,令周遭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一瞬。
    齊王蕭景宏幾乎同時抵達。他比蕭景玄年長十餘歲,麵容儒雅,留著美髯,笑容溫和,一副謙謙君子模樣。兩人在殿門口相遇,互相見禮,言笑晏晏,仿佛兄友弟恭,全無芥蒂。
    但沈青瀾站在稍遠處,卻能看見齊王眼底一閃而過的冷光,以及蕭景玄唇角那抹恰到好處卻未達眼底的笑意。
    “皇兄近日身體可好些了?”蕭景玄關切道。
    “勞七弟掛心,已無大礙。”齊王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倒是七弟,北疆一趟辛苦了。如今又得父皇如此器重,可謂我大燕棟梁,為兄欣慰啊。”
    “皇兄過獎,景玄隻是盡臣子本分。”
    兩人寒暄著並肩入殿,各自走向自己的席位。沈青瀾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隨著人流步入殿內。
    宮宴開始前,照例有一係列繁複的禮儀。永和帝駕臨,百官朝拜,宣讀賀表,進獻節禮。蕭景玄作為新晉功臣,所獻的是一尊用北疆繳獲的玄鐵打造的青龍鎮尺,寓意“鎮守四方,國泰民安”,既彰顯武功,又不失文雅,頗得永和帝讚許。
    宴席開始,珍饈美饌如流水般呈上,樂舞紛呈。起初氣氛還算融洽,眾人舉杯共慶端午,恭祝陛下萬壽,國家安康。
    酒過三巡,氣氛漸熱。一些官員開始離席敬酒,走動攀談。蕭景玄作為焦點人物,自然被圍得水泄不通。他從容應對,言談得體,既不過分熱絡,也不顯得冷淡。
    沈青瀾安靜地坐在屬官席中,默默觀察著殿內眾人。她注意到,齊王那邊也聚集了不少官員,大多是些老麵孔,門閥世家的代表居多。雙方隱隱形成了兩個中心。
    這時,一位穿著緋袍、麵白微須的中年官員端著酒杯走了過來,正是禮部侍郎孫維庸。他笑容可掬地朝沈青瀾這一席的幾位王府屬官舉杯:“幾位都是靖王殿下身邊的得力幹將,如今殿下立此大功,諸位也跟著沾光了。來,本官敬各位一杯。”
    顧昀等人連忙起身回敬。孫維庸一飲而盡,目光卻似不經意地落在沈青瀾身上:“這位便是沈長史吧?久仰大名。聽說沈長史雖為女子,卻才華橫溢,協助殿下處理文書井井有條,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他語氣似在誇讚,但“雖為女子”四個字咬得略重,在座的都是人精,豈會聽不出其中若有若無的輕慢。
    沈青瀾神色不變,起身執禮:“孫侍郎過譽。青瀾隻是盡本職而已。”
    “誒,沈長史不必謙虛。”孫維庸笑道,“本官隻是好奇,這長史一職,事務繁雜,涉及諸多朝政機要,沈長史一介女流,處理起來可覺得吃力?若有困難,不妨說出來,大家都是同僚,理應互相幫襯。”
    這話已是明顯的挑釁了。周遭幾位官員投來玩味的目光,都想看看這位名聲在外的女長史如何應對。
    沈青瀾抬眸,目光平靜地看向孫維庸:“謝孫侍郎關心。長史一職,確需謹慎勤勉,青瀾不敢懈怠。至於是否吃力——”她頓了頓,語氣依舊溫和,卻隱隱透出鋒芒,“青瀾以為,為官者,無論男女,當以才德論高低,以實績論功過。青瀾自履職以來,所經手文書無一延誤錯漏,協助殿下處理北疆善後、開府建製諸事,亦得殿下認可。若孫侍郎對青瀾的能力有所疑慮,不妨查閱相關案卷記錄,或直接詢問殿下。”
    她不卑不亢,既點出了自己的實績,又將問題拋了回去——你若質疑,便拿證據說話,或去問靖王。
    孫維庸臉色微僵,沒料到這女子如此伶牙俐齒。他幹笑兩聲:“本官隻是隨口一問,沈長史莫要介意。來,喝酒喝酒。”
    他匆匆飲了一杯,便轉身離開。周圍幾位原本想看熱鬧的官員見狀,也收起了輕視之心——這沈長史,果然不是尋常女子。
    顧昀低聲道:“孫維庸是齊王妃的堂兄,向來與齊王府走得近。”
    沈青瀾微微頷首,表示知曉。這隻是開始,她心知肚明。
    果然,又過片刻,一位年長的宗室郡王在敬酒時,借著酒意揚聲笑道:“說起來,今日這般喜慶,靖王殿下也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吧?殿下如今功成名就,府中卻連個正妃都沒有,實在不妥。不知陛下與貴妃娘娘可有中意的人選?”
    這話一出,殿內不少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皇子婚嫁從來不隻是家事,更是朝堂勢力聯姻與平衡的大事。蕭景玄如今地位不同,他的正妃人選,牽動著太多人的神經。
    永和帝聞言,也看了過來,麵上帶著笑意:“景玄確實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他自己可有想法?”
    蕭景玄離席,躬身道:“回父皇,兒臣此前一心軍國之事,未曾考慮。如今北疆初定,確該思量。隻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誠懇,“兒臣以為,婚姻大事,關乎一生,需尋品性相合、誌趣相投之人,不可草率。還請父皇容兒臣些時日,細細斟酌。”
    他既沒有拒絕,也沒有應承,回答得滴水不漏。永和帝笑道:“也罷,你自己心中有數便好。隻是莫要拖太久,朕還等著抱孫子呢。”
    殿內一片附和的笑聲。但沈青瀾敏銳地注意到,在說到“品性相合、誌趣相投”時,蕭景玄的目光似有若無地朝她這邊掃了一眼,雖然隻是一瞬,卻讓她心頭微悸。
    齊王這時笑著插話:“七弟眼界高是應當的。不過說起來,七弟身邊已有沈長史這般才貌雙全的得力助手,日常相伴,處理公務,想必也是默契非常。倒不知將來哪位閨秀有福氣,能得七弟青睞,又能容得下沈長史這樣能幹的‘賢內助’呢?”
    這話說得巧妙,表麵上是在誇沈青瀾,實則暗藏機鋒——既暗示蕭景玄與沈青瀾關係曖昧,又點出未來靖王妃需要“容得下”沈青瀾,將沈青瀾置於一個尷尬的“妾室”或“下屬”位置,更暗示蕭景玄若重視沈青瀾,便難以找到門當戶對的正妃。
    殿內頓時安靜了幾分。許多道目光在蕭景玄和沈青瀾之間來回逡巡,帶著各種揣測。
    沈青瀾垂眸,袖中的手微微收緊。齊王這一招著實陰險,無論蕭景玄如何回答,都可能陷入兩難。
    蕭景玄麵色不變,甚至唇角還帶著一絲笑意:“皇兄說笑了。沈長史是父皇親賞的王府屬官,才幹出眾,恪盡職守,本王倚重她是因其能力,與男女私情無關。至於本王的婚事,正如方才所言,需尋誌趣相投之人。若能得一位如沈長史這般明理睿智、能理解本王誌向的賢內助,自是幸事;若不能,本王也不會強求。畢竟——”他抬眼,目光清朗地看向永和帝,“兒臣以為,夫妻貴在同心,若隻重門第,不顧心意,反倒不美。父皇以為然否?”
    他巧妙地將話題從沈青瀾個人,轉移到了擇偶標準上,並且抬出了“夫妻同心”的大義,最後將問題拋給皇帝。
    永和帝沉吟片刻,笑道:“景玄這話倒也有理。婚姻確需兩情相悅,方能長久。好了,今日是端午佳節,這些事容後再議。來,眾卿共飲此杯!”
    皇帝定了調,眾人自然不敢再深究,紛紛舉杯。齊王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但很快掩飾過去,也跟著笑飲。
    沈青瀾暗暗鬆了口氣,看向蕭景玄的背影,心中湧起複雜情緒。他剛才那番話,既維護了她的尊嚴,也婉轉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他未來的妻子,必須能接受並尊重她的存在與位置。這在某種程度上,已是一種承諾。
    宴至中途,有內侍來報,太液池的龍舟競渡即將開始。永和帝興致頗高,率眾移駕至池畔彩棚觀賽。
    沈青瀾隨著人群來到池邊,找到屬官觀賽的區域站定。太液池上,五艘龍舟蓄勢待發,鼓聲陣陣,旌旗招展,場麵壯觀。
    競渡開始,龍舟如箭離弦,劃破水麵,兩岸歡呼雷動。沈青瀾的注意力卻不全在比賽上,她注意到,幾位官員正簇擁著齊王在不遠處低聲交談,神色凝重。其中一人,赫然是戶部右侍郎鄭元培——此人出身江南鄭氏,與齊王府關係密切。
    她心中微動,想起蕭景玄之前提到的江南之事。鄭元培此時與齊王密談,恐怕不是巧合。
    正思忖間,忽然感覺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側頭看去,見是一位穿著鵝黃宮裝、容貌秀美的年輕女子,在幾位宮女簇擁下站在命婦觀賽區,正打量著她。那女子目光中帶著明顯的好奇與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
    沈青瀾認出,那是安陽郡主,永和帝胞弟康親王的獨女,深受太後寵愛,在京中貴女中地位超然。她為何會注意自己?
    安陽郡主見她看過來,不但不回避,反而微微一笑,點頭示意。沈青瀾隻得微微欠身回禮。
    龍舟競渡結束,永和帝賞了勝者,眾人又回到麟德殿繼續宴飲。天色漸晚,宮燈次第亮起,殿內越發璀璨輝煌。
    就在宴席接近尾聲時,忽然有一名內侍匆匆入殿,徑直走到禦前,跪地稟報:“陛下,宮外傳來急報,京畿西郊三十裏處的清水河堤,因近日雨水,出現小範圍潰口,附近幾個村莊被淹,所幸發現及時,已組織搶修,暫無人員傷亡,但田地房屋受損嚴重。”
    永和帝聞言,眉頭一皺:“清水河堤去年不是剛修繕過嗎?怎會如此輕易潰口?”
    工部尚書連忙出列:“回陛下,去年修繕的是主堤,此次潰口的是支流小堤,本不在計劃之內……”
    “不在計劃之內就不管了嗎?”永和帝語氣不悅,“百姓田地房屋受損,難道就不是損失?工部是如何監察水利的?”
    工部尚書冷汗涔涔,連聲稱罪。
    這時,齊王忽然開口:“父皇息怒。兒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妥善安置災民,修複堤防。眼下端午,雨水漸多,若再有潰口,後果不堪設想。兒臣願負責此事,親往西郊督查。”
    他主動請纓,姿態懇切。永和帝麵色稍霽:“你有此心,甚好。那此事就交給你,務必妥善處理。”
    “兒臣領旨。”齊王躬身,眼中閃過一絲得色。
    蕭景玄冷眼旁觀,並未出聲。沈青瀾卻心念電轉——清水河堤潰口,時機如此巧合,偏偏在端午宮宴上奏報;齊王又如此迅速地接下差事。這背後,恐怕沒那麽簡單。
    宴席在稍顯凝重的氣氛中結束。百官告退,蕭景玄帶著沈青瀾等人出宮。
    回府的馬車上,蕭景玄閉目養神,半晌才道:“你怎麽看今晚河堤之事?”
    沈青瀾沉吟道:“蹊蹺。潰口之事,早不報晚不報,偏偏在宮宴上當眾奏報,像是刻意為之。齊王殿下反應太快,仿佛早有準備。而且清水河堤雖是小堤,但潰口之事可大可小,若他處理得當,便是功勞一件;若處理不當……也可推諉是天災。更重要的是——”
    她頓了頓,壓低聲音:“清水河上遊,流經皇陵所在的西山。若堤防不穩,恐會危及皇陵風水。此事若被有心人做文章,可以牽扯極大。”
    蕭景玄睜開眼,眸中寒光一閃:“不錯。他這是想借此事,重新掌握一部分實權,尤其是工部相關的差事。而且,若他能在處理此事中,找出‘去年修繕不力’的證據,便可順藤摸瓜,打擊一批人,安插自己人。”
    “殿下不爭此差事,是明智之舉。”沈青瀾道,“此事看似是機會,實則是燙手山芋。齊王主動接過去,我們正好可以靜觀其變。”
    “不僅如此,”蕭景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不是想查去年修繕之事嗎?那我們就幫他查——查得更深些。清水河堤的修繕款項,我記得有一部分是經江南幾個商號周轉的,與我們正在查的那幾筆可疑款項,或許能連上。”
    沈青瀾眼睛一亮:“殿下是想……借他之手,揭開江南的蓋子?”
    “他既然想查,就讓他查。我們隻需在適當的時候,遞上適當的‘線索’,引導他往我們想要的方向去查。”蕭景玄淡淡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以為得了機會,殊不知可能正在為我們做嫁衣。”
    沈青瀾心中佩服。蕭景玄的謀略,總是走一步看三步,善於將對手的攻勢化為自己的機會。
    “還有一事,”蕭景玄看向她,“今日宴上,安陽郡主似乎對你格外關注。”
    沈青瀾點頭:“青瀾也注意到了。不知郡主何意。”
    蕭景玄眸光微深:“安陽郡主是太後最寵愛的孫女,性情驕縱,但心思單純。她突然注意你,恐怕是聽到了什麽風聲,或者……是有人在她麵前提起了你。”
    “殿下的意思是?”
    “康親王一家,向來中立,不涉黨爭。但安陽郡主已到婚齡,太後和康親王或許在為她物色夫婿。”蕭景玄語氣平靜,卻讓沈青瀾心頭一跳。
    她立刻明白了蕭景玄的未盡之言——安陽郡主關注她,可能是因為聽說了蕭景玄與她之間的傳聞,將之視為潛在的情敵或障礙。又或者,是有人在郡主麵前故意提起她,想借郡主之手來做些什麽。
    “青瀾會小心。”她低聲道。
    蕭景玄看著她,忽然伸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不必過於擔憂。一切有本王在。”
    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沈青瀾心中那點不安漸漸消散,輕輕“嗯”了一聲。
    馬車在靖王府門前停下。端午宮宴結束了,但真正的風波,或許才剛剛開始。
    **
    接下來的幾日,朝中焦點果然集中在了清水河堤潰口之事上。齊王雷厲風行,親自駐紮西郊,指揮搶修堤防,安置災民,並開始調查去年修繕工程,一時間贏得了不少“勤政恤民”的讚譽。
    蕭景玄則按兵不動,照常處理兵部與王府事務,偶爾過問一句河堤進展,態度平和,仿佛全不在意。
    沈青瀾暗中則加緊了對江南線索的梳理。她通過顧昀調動的暗線,獲取了更多江南糧價、漕運的異常數據,並發現清水河堤去年修繕款項中,有一筆五萬兩的銀子,經由“隆昌號”錢莊周轉,而“隆昌號”的東家,與江南鄭氏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五月廿一,淑妃祭日。
    這一日天色陰沉,細雨霏霏。奉先殿偏殿內,白幡低垂,香燭繚繞,氣氛肅穆沉重。
    永和帝親自主祭,皇室宗親、三品以上官員及命婦皆著素服,按序站立。蕭景玄跪在最前列,一身白色孝服,神色平靜,唯有緊抿的唇角泄露出一絲隱痛。
    沈青瀾作為王府長史,有資格隨行,立於屬官隊列中。她看著蕭景玄挺直的背影,心中泛起憐惜。這些年,他獨自背負著生母冤死的痛苦,在深宮中謹慎求生,暗中謀劃,其中的艱辛,外人難以想象。
    祭祀儀式莊重而漫長。誦讀祭文,進香,奠酒,三跪九叩……每一步都一絲不苟。永和帝在進香時,沉默良久,才將香插入爐中,低聲說了句什麽,聲音太低,無人聽清。但沈青瀾注意到,皇帝的眼角似有淚光一閃而逝。
    或許,這位帝王心中,對淑妃也並非全無愧疚。
    禮成後,眾人依次退出。蕭景玄走在前麵,步履沉穩,但沈青瀾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的低沉氣息。她默默跟上,保持半步的距離,無聲地陪伴。
    出了奉先殿,細雨仍未停。內侍撐起傘,蕭景玄卻揮了揮手:“不必。”
    他就這樣走入雨中,任由細雨打濕衣袍。沈青瀾遲疑一瞬,也示意為她撐傘的宮女退下,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在細雨中默默走著。宮道空曠,隻有雨絲落地的沙沙聲。
    走到一處廊下時,蕭景玄忽然停下腳步,望著廊外被雨籠罩的宮殿樓閣,低聲道:“母妃去的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天。”
    沈青瀾站到他身側,靜靜傾聽。
    “那年我十歲。母妃被誣陷詛咒當時的李貴妃——也就是現在的李皇後——被賜白綾。”蕭景玄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說別人的事,但那份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痛楚,“我去求父皇,在禦書房外跪了一整天,雨也是這樣下著。父皇沒有見我。後來,母妃身邊的嬤嬤偷偷告訴我,母妃臨走前說,她不恨父皇,隻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他轉過身,看向沈青瀾,眼中是罕見的脆弱:“青瀾,你說,若母妃知道我現在走的路,手上也沾了血,她會失望嗎?”
    沈青瀾心頭一顫。她看著眼前這個在世人麵前強大沉穩的靖王,此刻卻流露出屬於那個十歲喪母少年的迷茫與傷痛。她輕輕搖頭,聲音溫柔而堅定:“淑妃娘娘若在天有靈,看到殿下不僅好好活了下來,還成長為如此出色的皇子,能為國效力,能為她查明真相,隻會感到欣慰。至於這條路——”她頓了頓,“這宮中,這朝堂,從來就不是幹幹淨淨的地方。殿下所做,是為自保,是為複仇,更是為肅清朝綱,還天下一個清明。淑妃娘娘深明大義,定能理解。”
    蕭景玄深深地看著她,良久,唇角終於勾起一抹極淡卻真實的弧度:“謝謝你,青瀾。”
    謝謝你懂我,謝謝你在我身邊。
    他沒有說出口,但沈青瀾從他的眼神中讀懂了。她微微笑了,目光溫柔。
    細雨漸漸停歇,雲層中透出幾縷陽光。兩人並肩站在廊下,看著天光破雲而出,照亮了濕潤的宮瓦。
    “殿下,”沈青瀾輕聲問,“淑妃娘娘的案子,如今可有進展?”
    蕭景玄眼神一冷:“有些線索了。當年指證母妃的宮女太監,大多‘意外’身亡或消失,唯獨一個叫翠珠的宮女,當年在母妃宮中負責灑掃,案發後被打發出宮,據說回了老家。我的人正在找她。另外,當年李皇後——當時的李貴妃——身邊的掌事太監劉保,如今在皇陵當差,也是個突破口。”
    “需要青瀾做什麽?”
    “繼續做好你手頭的事。”蕭景玄收回目光,恢複了平日的沉穩,“江南那條線很重要。我懷疑,當年構陷母妃,與如今朝中某些勢力、甚至與江南世家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們不想讓我查下去,所以才會一再阻撓。”
    沈青瀾鄭重頷首:“青瀾明白。”
    正說著,一名內侍匆匆而來:“靖王殿下,陛下傳您去禦書房。”
    蕭景玄與沈青瀾對視一眼,均看到對方眼中的疑惑——祭祀剛結束,皇帝突然傳召,所為何事?
    “本王這就去。”蕭景玄整理了一下衣袍,對沈青瀾低聲道,“你先回府。”
    沈青瀾目送他隨內侍離去,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她定了定神,轉身朝宮外走去。剛走過一道宮門,卻被人攔住了去路。
    抬頭一看,竟是安陽郡主,帶著兩名宮女,笑盈盈地站在她麵前。
    “沈長史,好巧。”安陽郡主聲音清脆,“本郡主正想找你說話呢。”
    沈青瀾心中警鈴微響,麵上卻恭敬行禮:“參見郡主。不知郡主找微臣有何吩咐?”
    “吩咐談不上,”安陽郡主上下打量著她,眼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就是聽說沈長史才學過人,連皇伯父都稱讚,所以想見識見識。今日正好遇上,不如陪本郡主走走,說說話?”
    這話看似隨意,實則不容拒絕。沈青瀾隻得道:“郡主厚愛,微臣榮幸。隻是微臣還需回王府處理公務……”
    “誒,不急在這一時。”安陽郡主走過來,很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臂,“走吧,去禦花園轉轉。聽說沈長史擅長書法,本郡主近日也在練字,正好請教請教。”
    沈青瀾無奈,隻得隨她往禦花園走去。心中卻越發警惕——這位郡主,到底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