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禦花園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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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花園中,雨後初晴,草木清新。安陽郡主挽著沈青瀾的手臂,步履輕快地走在鋪著鵝卵石的小徑上,兩名宮女遠遠跟在後麵。
“沈長史不必緊張,本郡主隻是好奇。”安陽郡主側頭看她,笑容明媚,“你可知,如今京城貴女圈裏,你可是個傳奇人物呢。”
沈青瀾微微垂眸:“郡主說笑了,青瀾一介屬官,何來傳奇之說。”
“怎麽不是傳奇?”郡主放開她的手,走到一叢開得正盛的芍藥前,隨意折下一朵,在指尖把玩,“罪臣之女,一朝翻身,不僅得靖王殿下重用,還能讓皇伯父當眾賞賜。更難得的是,你竟能以女子之身,擔任王府長史這樣的要職。這還不算傳奇嗎?”
她轉過身,目光帶著探究:“本郡主聽說,你在北疆之事中出了不少力,連郭驍郭將軍都對你稱讚有加。是真的嗎?”
沈青瀾心中警醒,謹慎回答:“郡主謬讚。北疆之事,全賴陛下聖明、殿下運籌、將士用命。青瀾隻是盡本職,協助處理文書往來,豈敢居功。郭將軍厚愛,青瀾實不敢當。”
“你倒是謙虛。”郡主走近兩步,忽然壓低聲音,“可是本郡主還聽說,靖王殿下對你格外倚重,甚至……有些不同尋常的親近?”
來了。沈青瀾心下一沉,麵上卻不動聲色:“殿下用人唯才,對府中屬官皆一視同仁。青瀾蒙殿下信任,自當竭力效命。至於親近之說,恐是些無稽傳言,郡主金枝玉葉,何必聽信這些閑話。”
安陽郡主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中看出些什麽。片刻,她忽然笑了:“好,不說這個。本郡主聽說你書法極好,尤其擅長臨摹。正巧,我近日得了一幅前朝大家柳公權的《玄秘塔碑》拓本,隻是有幾處殘損模糊,想請人補全。不知沈長史可否幫忙?”
這請求來得突兀。沈青瀾遲疑道:“柳公權真跡難得,拓本亦珍貴。青瀾才疏學淺,恐難勝任……”
“誒,沈長史何必過謙。”郡主不由分說,“走走走,去我宮裏的書房看看。”
說著,她再次拉住沈青瀾的手,徑直往自己居住的毓秀宮方向走去。沈青瀾無奈,隻得跟上。她心知郡主此舉必有深意,絕非真的隻為補全拓本那麽簡單。
毓秀宮精致華麗,處處透著受寵的痕跡。書房內,文房四寶俱全,牆上掛著名家字畫,博古架上擺著珍玩。兩名宮女奉上茶點後,便被郡主揮退。
郡主從紫檀木匣中取出一卷拓本,小心鋪在書案上。確是柳公權的《玄秘塔碑》,紙色泛黃,有幾處字跡模糊不清。
“沈長史請看,就是這幾處。”郡主指著其中幾處缺損,“我找了好幾位先生看過,都說難補。畢竟柳公權的字,筋骨剛健,神韻難摹。”
沈青瀾仔細端詳拓本,心中評估。她自幼隨父親習字,臨摹過諸多名家,柳公權正在其中。這拓本的缺損處不算太多,補全確有難度,但並非不可能。
“郡主想何時要?”她問。
“不急,三日內便可。”郡主說著,已親自鋪紙研墨,“沈長史現在試試如何?也讓本郡主開開眼界。”
這是要當場考校了。沈青瀾明白推脫不得,略一沉吟,道:“那青瀾獻醜了。”
她淨手,執筆,先仔細觀察拓本上完好的字跡,揣摩其筆意、結構、筋骨。柳公權的字以骨力遒勁著稱,結體嚴謹,筆畫如刀刻。沈青瀾閉目片刻,再睜眼時,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專注。
筆尖蘸墨,落紙。她先寫了一個完好的“塔”字,形神兼備,幾乎可以亂真。
安陽郡主眼中閃過訝色,屏息觀看。
沈青瀾又練了幾個字,找到感覺後,開始補那處缺損的“秘”字。她手腕懸空,筆走龍蛇,一筆一劃皆力求還原柳公權的神韻。片刻,一個完整的“秘”字躍然紙上,與拓本上其他字渾然一體,若非新墨未幹,幾乎看不出是後補的。
郡主忍不住輕歎:“好字!果然名不虛傳。”
沈青瀾放下筆,謙道:“郡主過獎。柳公權大家風骨,青瀾隻得其形,未盡其神。”
“能得形已是不易。”郡主看著她,眼神複雜,“沈長史有這樣的才學,卻屈居王府屬官,不覺得可惜嗎?”
“能為殿下效力,為朝廷做事,青瀾不覺得屈居。”沈青瀾回答得坦然。
郡主沉默片刻,忽然道:“其實今日找你來,補字是其次。主要是……”她頓了頓,“有人托我傳句話給你。”
沈青瀾心頭一凜:“不知是何人?傳何話?”
“是一位你我都認識的長輩。”郡主走到窗邊,背對著她,“她說,清水河堤的事,水深得很。有人想借此事做文章,不僅針對工部,還想牽連更廣。讓你……提醒靖王殿下,切莫插手過深,尤其不要碰去年那筆修繕款項的來龍去脈。”
沈青瀾瞳孔微縮。這話裏的信息太多了。首先,傳話之人顯然知道她在暗中調查江南和河堤款項;其次,此人通過郡主傳話,既是一種示好,也是一種示威——他們知道她的動向;第三,對方在警告,河堤之事背後牽扯的利益網絡極大,貿然觸碰會有危險。
“郡主可否告知,是哪位長輩?”沈青瀾試探道。
郡主轉過身,笑了笑:“那位長輩說,你若是聰明人,自會猜到。她隻讓我告訴你,有些事,現在還不是揭開的時候。時機到了,該清算的自然會清算。”
沈青瀾心中飛速盤算。能在宮中通過郡主傳話,又對江南和河堤之事如此了解……她忽然想起一個人——衛國公夫人。但夫人前幾日才示好,語氣並非如此警告。那麽,還有誰?
是丁。這宮中,除了衛國公夫人,還有一位長輩可能既關心朝局,又有能力知道這些——太後。但太後常年禮佛,幾乎不問世事……
除非,是太後身邊親近之人。永和帝的生母早逝,如今宮中最尊貴的女眷便是太後。而太後最寵愛的,正是眼前這位安陽郡主。
“青瀾明白了。”她斂衽一禮,“多謝郡主提醒,也請郡主代為轉告那位長輩,青瀾與殿下,行事自有分寸。該查的會查,該等的也會等。”
郡主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果然聰明。話我帶到了,至於你怎麽做,是你的事。不過——”她語氣微轉,“本郡主也有句話想問你。”
“郡主請講。”
“你對靖王殿下,究竟是何心思?”郡主問得直接,目光銳利,“莫用那些君臣之誼來搪塞。本郡主看得出來,殿下待你不同。而你……看殿下的眼神,也不僅僅是屬官看主君。”
沈青瀾心中一震。她沒想到郡主會問得如此直白。沉默片刻,她緩緩道:“郡主,青瀾如今是靖王府長史,殿下的屬官。青瀾所思所想,便是如何盡忠職守,協助殿下處理政務。至於其他……非青瀾所敢想,亦非青瀾所當言。”
這話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承認,也未否認,隻將話題拉回到本職上。
郡主盯著她看了良久,忽然笑了:“好,本郡主明白了。你且去吧,拓本三日後我讓人去取。”
“是,青瀾告退。”沈青瀾行禮退出書房。
走出毓秀宮,她才輕輕吐出一口氣。今日這番交鋒,看似平常,實則暗藏機鋒。郡主背後那人,究竟是誰?是敵是友?
她一邊思索,一邊加快腳步往宮外走去。必須盡快將今日之事告知蕭景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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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內,熏香嫋嫋。
永和帝坐在禦案後,麵色有些疲憊,手指輕輕揉著太陽穴。蕭景玄垂手立於下首,靜靜等待。
“景玄,”永和帝終於開口,“淑妃之事,朕知你心中一直有結。這些年,委屈你了。”
蕭景玄躬身:“父皇言重。母妃之事,兒臣相信父皇自有聖斷。”
永和帝歎了口氣:“你母妃……性子太烈。當年之事,朕也有不得已之處。後宮牽涉前朝,有時候,明知有冤,卻不得不為。”
這話說得含糊,但蕭景玄聽出了其中的深意。他抬頭看向永和帝,眼中閃過一絲波動。
“朕今日叫你來,是想告訴你,”永和帝看著他,目光複雜,“當年淑妃宮中那個叫翠珠的宮女,朕已讓人找到了。”
蕭景玄心中一震:“父皇?”
“她在京郊一處庵堂帶發修行。”永和帝緩緩道,“朕已命人暗中保護。你若想問她什麽,可親自去一趟。隻是——”他頓了頓,“此事需隱秘。有些真相,現在還不是大白於天下的時候。”
蕭景玄壓下心中激蕩,沉聲道:“兒臣明白。謝父皇。”
永和帝擺擺手:“你是朕的兒子,朕自然希望你能釋懷。隻是景玄,你要記住,這朝堂之上,牽一發而動全身。有些事,急不得。”
“兒臣謹記。”
永和帝點點頭,話鋒一轉:“清水河堤的事,你怎麽看?”
蕭景玄謹慎回答:“齊王兄處理得當,災民已得安置,堤防正在修複。隻是去年修繕之事,確需詳查,以防再有類似情形。”
“嗯。”永和帝手指輕叩桌麵,“齊王遞上來的折子說,去年那筆修繕款項,有一部分流向了江南幾個商號。工部的人解釋說,是因在當地采購建材所需。你覺得呢?”
“兒臣對工部事務不甚熟悉,不敢妄斷。”蕭景玄道,“隻是若款項流轉清晰,賬目分明,自然無礙。若其中有不妥之處,也該查個明白,以正視聽。”
永和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朕聽說,你府上那位沈長史,近日在查江南的賬?”
蕭景玄心頭微凜,麵上卻平靜:“沈長史職責所在,整理王府文書,偶爾會接觸到一些相關案卷。不知父皇從何處聽聞?”
“這宮中,沒有不透風的牆。”永和帝意味深長地說,“景玄,朕知道你誌不在小。但你也要明白,江南之事,盤根錯節,涉及諸多世家大族,甚至牽扯到……當年的一些舊事。你如今根基尚淺,貿然插手,恐引火燒身。”
“兒臣明白。”蕭景玄低頭,“兒臣隻是盡本分,協理兵部,江南之事,自有相關衙門處置。”
“你能這樣想便好。”永和帝似乎鬆了口氣,“對了,過些日子,江南巡撫李宗年要回京述職。此人能力不錯,在江南任職三年,政績斐然。朕打算讓他入京任職,你可與他多接觸接觸。”
蕭景玄眸光微動。李宗年?此人出身寒門,是永和帝一手提拔的能臣,在江南大力整頓吏治,抑製豪強,與當地世家矛盾頗深。父皇此時調他回京,又讓自己與他接觸,其中意味,值得玩味。
“兒臣遵旨。”
永和帝又交代了幾句朝務,便讓蕭景玄退下了。
走出禦書房,蕭景玄麵色沉靜,心中卻波瀾起伏。父皇今日的話,信息量太大——翠珠的下落、對江南的警告、李宗年的調任……每一件都關乎大局。
他快步出宮,剛走到宮門口,便見沈青瀾的轎子停在一邊,她本人正站在轎旁,顯然在等他。
“殿下。”沈青瀾見他出來,迎上前來。
“先回府。”蕭景玄簡短道。
兩人上了馬車,待駛離宮門一段距離後,沈青瀾才將今日與安陽郡主相見之事細細道來,包括那番警告。
蕭景玄聽罷,冷笑一聲:“果然,他們已經察覺了。通過郡主傳話,倒是個聰明的法子——既示了警,又留了餘地。”
“殿下以為,郡主背後是何人?”
“能在宮中讓郡主傳話,又對江南之事如此了解……”蕭景玄沉吟,“不是太後,便是太後身邊最信任的人。或許是太後的娘家,清河崔氏的老人。”
沈青瀾想起衛國公夫人也是清河崔氏出身,心中了然。這些世家大族,在宮中經營多年,眼線遍布,知道他們的動向並不奇怪。
“殿下,那我們接下來……”
“按原計劃進行,但要更謹慎。”蕭景玄道,“父皇今日告訴我,翠珠找到了。”
沈青瀾眼睛一亮:“真的?在何處?”
“京郊庵堂,帶發修行。父皇允我親自去問。”蕭景玄眼中閃過寒光,“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天。”
“殿下何時去?”
“三日後。”蕭景玄道,“此事需絕對隱秘。你與我同去。”
“是。”
蕭景玄又說了李宗年即將回京之事。沈青瀾聽罷,若有所思:“陛下這是在為殿下鋪路。李宗年與江南世家不睦,若他能入京任職,殿下在朝中又多一助力。隻是……陛下一邊警告殿下不要碰江南之事,一邊又將李宗年調回,這是何意?”
“帝王心術,便是如此。”蕭景玄淡淡道,“父皇既不想江南之事現在鬧大,影響朝局穩定;又不想放任世家坐大,所以需要有人製衡。李宗年便是他選中的那把刀。而讓我與李宗年接觸,既是考驗,也是扶持——看我能否用好這把刀。”
沈青瀾點頭:“那殿下準備如何應對?”
“李宗年此人,剛直不阿,是難得的能臣。若能得他相助,自是好事。”蕭景玄道,“待他回京,我親自去拜訪。至於江南之事……明麵上我們不碰,暗中的調查不能停。齊王不是想查河堤款項嗎?我們就幫他查,把線索一點點放給他。”
他看向沈青瀾:“郡主不是說三日後取拓本嗎?那日我正好要去庵堂,你送拓本入宮時,不妨再與郡主聊聊,探探她口風。但要小心,莫要被她套了話去。”
“青瀾明白。”
馬車駛入靖王府。兩人剛下車,顧昀便迎了上來,麵色凝重:“殿下,沈長史,出事了。”
“何事?”
“齊王殿下在清查河堤款項時,發現去年那筆五萬兩的銀子,經‘隆昌號’周轉後,最終流入了一個叫‘江南商會’的組織。而這個商會的背後……疑似有沈家的舊部參與。”
沈青瀾臉色一變:“沈家舊部?”
“是。”顧昀低聲道,“據查,江南商會的主要管事之一,名叫沈懷遠,是沈氏遠支,當年曾在沈太傅府上當過賬房。沈家出事後,他南下投親,後來入了江南商會。”
蕭景玄與沈青瀾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寒意。
這是栽贓。將沈家舊部與河堤款項、江南商會聯係起來,一旦坐實,不僅沈青瀾會受到牽連,連蕭景玄也會被質疑用人不察,甚至可能被懷疑與江南世家有勾連。
好一招一石二鳥。
“齊王那邊有何動作?”蕭景玄問。
“暫時還未公開,但已暗中派人去江南調查沈懷遠。”顧昀道,“殿下,我們要早做準備。”
蕭景玄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來得正好。他既然想查,就讓他查個夠。青瀾。”
“在。”
“你立刻整理所有與沈懷遠相關的文書,包括他當年在沈府的任何記錄。同時,讓我們在江南的人,查清楚沈懷遠這些年的真實動向,尤其是他與江南鄭氏、與河堤款項的真正關係。”
“是。”沈青瀾領命,眼中閃過決然,“殿下放心,青瀾絕不會讓沈家再蒙不白之冤。”
蕭景玄看著她,目光堅定:“本王也不會。這一次,我們要讓他們知道,什麽叫作繭自縛。”
夜色漸深,靖王府書房燈火通明。新一輪的較量,已然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