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禦前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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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駛向宮城的路上,蕭景玄閉目養神,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份沈懷遠寫下的供詞。紙頁微糙的觸感提醒著他,今日這場禦前奏對,將可能改變許多事情。
翠珠的話猶在耳畔。
那老宮女跪在庵堂的蒲團上,十年光陰在她臉上刻下深痕,但提起當年淑妃之事時,眼中的恐懼依舊清晰可見。
“殿下,奴婢……奴婢不敢說。”翠珠渾身顫抖,“那些人說了,若奴婢敢透露半個字,便要了奴婢全家性命。”
蕭景玄沒有逼迫,隻將一包銀子放在她麵前:“翠珠姑姑,本王知道你有個侄子在城西當夥計。這些錢,足夠他盤個小鋪子,安穩度日。”
翠珠盯著那包銀子,眼淚終於落下:“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這些年,沒有一夜能安睡。”
她終於開口,將那段塵封的往事道出。
永和十五年秋,淑妃宮中一株皇上禦賜的牡丹突然枯萎。這本是尋常事,卻有人告發,說在牡丹根下挖出了詛咒用的布偶,上麵寫著當時還是貴妃的李氏生辰八字。
“那布偶……根本不是從土裏挖出來的。”翠珠啜泣道,“是李貴妃身邊的劉保公公,趁夜裏沒人,偷偷埋進去的。奴婢那夜起來如廁,親眼看見。”
“你為何不早說?”蕭景玄當時問。
“奴婢說了。”翠珠慘然一笑,“奴婢偷偷告訴了當時的掌事嬤嬤。可第二天,嬤嬤就‘失足’落井了。奴婢害怕,再也不敢開口。”
後來淑妃被賜死,翠珠被打發出宮。這些年她隱姓埋名,在庵堂帶發修行,日夜誦經為淑妃超度。
“除了劉保,還有誰參與?”蕭景玄追問。
翠珠猶豫片刻,低聲道:“奴婢後來聽說……當時的太子殿下,曾派人給劉保送過東西。還有,李貴妃的娘家兄長,那時任吏部侍郎的李大人,也曾出入過劉保在宮外的住處。”
線索至此,再明白不過。當年的太子、如今的李皇後及其娘家,聯手構陷了淑妃。原因無非有二:一是淑妃得寵,威脅李貴妃的地位;二是淑妃所生的七皇子聰慧過人,漸得聖心,威脅太子儲位。
好一出宮闈陰謀。
蕭景玄睜開眼,眸中寒光凜冽。馬車已駛入宮門,在禦道上前行。巍峨的宮殿在晨光中顯出莊嚴肅穆的輪廓,但這金碧輝煌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冤魂。
禦書房外,當值的內侍見到蕭景玄,有些意外:“靖王殿下,陛下正在批閱奏折,您這是……”
“勞煩通稟,本王有要事麵聖。”蕭景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內侍不敢怠慢,躬身進去稟報。片刻後出來:“殿下請。”
蕭景玄整理了一下衣袍,邁步而入。
禦書房內,永和帝坐在禦案後,麵前堆著高高的奏折。他看起來有些疲憊,眼下的青影在晨光中格外明顯。
“兒臣參見父皇。”蕭景玄行禮。
“平身。”永和帝放下朱筆,“這個時辰進宮,有何要事?”
蕭景玄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向永和帝:“兒臣有兩件事要稟報。其一,關於清水河堤款項之事;其二……”他頓了頓,“關於母妃當年之事。”
永和帝的眉頭微微皺起:“淑妃之事?”
“是。”蕭景玄從袖中取出沈懷遠寫下的供詞,雙手呈上,“請父皇禦覽。”
永和帝接過,展開細讀。起初神色尚算平靜,但隨著閱讀深入,他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讀到關於科舉案線索的部分時,他的手指微微收緊,紙頁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書房內一片寂靜,隻有更漏滴答作響。
良久,永和帝放下供詞,抬眼看向蕭景玄:“這個沈懷遠,現在何處?”
“兒臣已將他安置在安全的地方。”蕭景玄道,“父皇若有疑問,可隨時傳召。”
永和帝沒有立刻說話,手指輕輕叩擊著禦案,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蕭景玄靜靜等待著,心中卻無半分忐忑。他知道,父皇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
“景玄,”永和帝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可知,若這供詞屬實,意味著什麽?”
“兒臣知道。”蕭景玄坦然道,“意味著當年的科舉泄題案另有隱情,意味著沈太傅是被人構陷,也意味著……朝中有人隻手遮天,欺君罔上。”
“也意味著,”永和帝補充道,“朕錯判了忠奸,冤殺了良臣。”
這話說得沉重。蕭景玄沒有接話,他知道此刻不需要多言。
永和帝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蕭景玄:“關於你母妃之事,你又查到了什麽?”
蕭景玄將從翠珠那裏聽來的話,一五一十稟報。他語氣平靜,不帶任何情緒,隻是陳述事實。但越是如此,越顯得這段往事的殘酷。
當聽到“劉保”“李貴妃兄長”這些名字時,永和帝的背影明顯僵了一下。
“翠珠現在何處?”永和帝問,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仍在庵堂。兒臣已派人暗中保護。”蕭景玄道,“父皇可要傳她問話?”
永和帝沉默良久,緩緩轉身。晨光從窗外照進來,映在他臉上,那張曾經英武的麵容如今已爬滿皺紋,眼中有著難以言說的疲憊。
“不必了。”他說,“朕……信你。”
簡單的三個字,卻重如千鈞。蕭景玄心頭一震,抬眼看向永和帝。
“父皇……”
“這些年,朕知道你在查。”永和帝走回禦案後坐下,語氣平靜得讓人心頭發緊,“朕沒有阻攔,是因為……朕也想弄清楚真相。隻是朕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他看向蕭景玄,目光複雜:“景玄,你可恨朕?”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蕭景玄沉默片刻,緩緩道:“兒臣不敢恨父皇。兒臣知道,父皇身為天子,有太多不得已。隻是兒臣想問父皇一句——若當年您知道母妃是冤枉的,會如何處置?”
永和帝閉上眼,許久才道:“朕不知道。”
這是實話。帝王之心,永遠在江山社稷與個人情感之間搖擺。當年若知道淑妃冤枉,他會為她平反嗎?也許會,但那勢必引發朝局動蕩,動搖儲君之位。
“兒臣明白了。”蕭景玄平靜道,“所以兒臣不恨父皇,隻恨那些構陷母妃、殘害忠良之人。”
永和帝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你比你母妃聰明。她性子太烈,寧折不彎。而你,懂得隱忍,懂得等待時機。”
“兒臣隻是不願讓母妃白死,不願讓忠良蒙冤。”蕭景玄道,“父皇,如今證據確鑿,您打算如何處置?”
永和帝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你想如何處置?”
蕭景玄早有準備:“科舉案牽扯太廣,若現在翻案,恐引朝野震動。兒臣以為,可先從清水河堤款項入手。齊王兄不是在查此事嗎?那便讓他查個明白。隻要查下去,自然會牽出背後的鄭氏,以及……與鄭氏勾結的朝中官員。”
“你想借齊王之手,揭開這個蓋子?”永和帝挑眉。
“是。”蕭景玄坦然道,“齊王兄既然想借此事打擊兒臣,那便讓他知道,他手中的刀,可能會傷到自己。”
永和帝沉吟片刻:“你可有把握?”
“兒臣已讓人將部分線索,通過其他渠道透露給了幾位禦史。”蕭景玄道,“不出三日,彈劾鄭元培及江南商會的奏折,便會送到父皇案前。”
“你想逼鄭氏狗急跳牆?”
“兒臣想讓他們自亂陣腳。”蕭景玄目光冷冽,“一旦鄭氏被查,為了自保,他們必會攀咬他人。到那時,當年科舉案的真相,自然會浮出水麵。”
永和帝久久不語,最後歎了口氣:“景玄,你比你幾個皇兄都更適合這個位置。隻可惜……”
他沒有說完,但蕭景玄明白他的意思。隻可惜他是七皇子,非嫡非長,若要登上那個位置,必將經曆一番腥風血雨。
“兒臣並無野心。”蕭景玄道,“兒臣隻求為母妃申冤,為忠良平反,還朝堂一個清明。”
這話半真半假。永和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戳破。
“好,朕準你所奏。”永和帝終於點頭,“清水河堤一案,就按你的想法去辦。至於科舉案和淑妃之事……”他頓了頓,“待時機成熟,朕會給你一個交代。”
“謝父皇。”蕭景玄躬身行禮。
“還有一事。”永和帝道,“李宗年三日後抵京。朕打算讓他暫代戶部左侍郎一職,主理江南賦稅清查。你與他好生配合。”
這是要將刀遞到他手上了。蕭景玄心中一凜:“兒臣遵旨。”
“去吧。”永和帝揮揮手,顯得疲憊不堪,“朕累了。”
蕭景玄行禮退出。走出禦書房時,晨光已灑滿宮道。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帶著初夏草木的清新氣息。
第一步已經走出。接下來,便是看這場棋局如何演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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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內,沈青瀾正在處理日常文書,但心神不寧。她不時看向窗外,計算著時辰。
蕭景玄進宮已有兩個時辰了,至今未歸。是順利,還是遇到了麻煩?那錦囊……她下意識摸了摸袖中的錦囊,衛國公夫人究竟給了她什麽?
“沈長史。”顧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殿下回來了。”
沈青瀾立刻起身,快步走出書房。庭院中,蕭景玄正下馬車,麵色平靜,看不出情緒。
“殿下。”她迎上前。
蕭景玄看向她,眼中閃過一絲柔和:“進去說。”
兩人回到書房,屏退左右。沈青瀾奉上熱茶,蕭景玄接過,卻沒有喝,隻是握在手中暖手。
“殿下,一切可還順利?”沈青瀾輕聲問。
蕭景玄將麵聖的過程簡單說了一遍,包括永和帝的態度和最後的決定。沈青瀾聽得仔細,心中波瀾起伏。
“陛下這是……默許了殿下的計劃?”她問。
“是。”蕭景玄放下茶杯,“父皇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再拖了。江南世家坐大,朝中結黨營私,若再不整治,恐生大患。”
他頓了頓,又道:“翠珠那邊,我也問清楚了。”
沈青瀾屏息傾聽。當聽到淑妃被構陷的細節時,她忍不住握緊了拳頭:“他們……竟如此狠毒。”
“宮闈之中,從來如此。”蕭景玄語氣平靜,但眼底的寒意讓人心驚,“不過現在,該輪到他們付出代價了。”
“殿下打算何時動手?”
“不急。”蕭景玄道,“先讓齊王和鄭氏鬥上一陣。我們要做的,是火上澆油。”
他看向沈青瀾:“你之前草擬的那些信,送出去了嗎?”
“已按殿下吩咐,昨日便送出去了。”沈青瀾道,“太原王氏、清河崔氏、隴西李氏,還有三位宗室王爺,都已收到。”
“好。”蕭景玄頷首,“接下來幾日,京城會熱鬧起來。你要做好準備,恐怕會有人來試探,甚至施壓。”
“青瀾明白。”沈青瀾頓了頓,從袖中取出那個錦囊,“殿下,這是今日安陽郡主轉交的,說是衛國公夫人所贈,讓在關鍵時候打開。”
蕭景玄接過錦囊,入手很輕。他打開繩結,從裏麵倒出一枚小小的銅鑰匙,還有一張折疊的紙條。
展開紙條,上麵隻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東市槐樹胡同三號,丙字庫房。”
兩人對視一眼。
“衛國公夫人這是……”沈青瀾不解。
蕭景玄握著那把銅鑰匙,眼中閃過一絲深思:“東市槐樹胡同,是京城最大的貨棧區。丙字庫房……那裏存放的,恐怕不是尋常貨物。”
“殿下的意思是?”
“衛國公夫人在給我們遞刀。”蕭景玄緩緩道,“一把可以斬斷某些人財路的刀。”
他站起身:“顧昀。”
“屬下在。”顧昀應聲而入。
“帶幾個人,換便服,隨我去東市槐樹胡同。”蕭景玄道,“要隱秘。”
“是。”
蕭景玄看向沈青瀾:“你留在府中,若有人來訪,就說本王身體不適,謝絕見客。”
“殿下要親自去?”沈青瀾擔憂道,“萬一有危險……”
“無妨。”蕭景玄微微一笑,“衛國公夫人既然給了鑰匙,便不會害我們。況且,有些東西,我必須親眼看看。”
他換了一身普通的青布長衫,戴上鬥笠,與顧昀等人從後門悄悄離開王府。
沈青瀾站在書房窗前,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心中忐忑。這場風暴,終於要掀起了。
而她能做的,便是守好這個後方,等他歸來。
天色漸晚,暮色四合。京城的街巷次第亮起燈火,看似平靜的夜晚,暗流已在湧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