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槐樹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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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中的東市,與白日的喧囂截然不同。
    街巷兩旁的店鋪大多已關門歇業,隻有零星幾家酒肆還亮著燈火,傳出隱約的談笑聲。槐樹胡同位於東市深處,這裏聚集著京城大半的貨棧倉庫,白日裏車馬往來,裝卸貨物,熱鬧非凡;入夜後卻是一片寂靜,隻有更夫巡夜的梆子聲偶爾響起。
    蕭景玄一行人扮作商隊夥計的模樣,悄無聲息地來到槐樹胡同三號。這是一座看起來頗為普通的貨棧,門前懸掛著“隆昌貨棧”的招牌,在夜色中顯得有些模糊。
    顧昀上前叩門,三長兩短的暗號。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張警惕的臉。
    “找誰?”
    “取貨。”蕭景玄上前一步,壓低聲音,“丙字庫房。”
    門後的漢子打量了他們一眼,目光在蕭景玄臉上停留片刻,側身讓開:“進。”
    貨棧內比想象中更大,前院停著幾輛空著的馬車,角落裏堆著些麻袋。引路的漢子一言不發,帶著他們穿過前院,來到後院的一排庫房前。
    丙字庫房在倒數第二間,門上掛著沉重的銅鎖。蕭景玄取出那把銅鑰匙,插入鎖孔,輕輕轉動。鎖開了。
    漢子見狀,躬身退下,消失在夜色中。
    “你們守在外麵。”蕭景玄對顧昀道,“有任何動靜,立即示警。”
    “是。”顧昀帶人散開,隱入黑暗。
    蕭景玄推開庫房厚重的木門,一股混雜著塵土與黴味的氣息撲麵而來。他取出火折子點燃,昏黃的光亮映出庫房內的景象。
    庫房很大,約有五六丈見方,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木箱、麻袋。東西擺放得雜亂無章,似乎很久無人打理。但蕭景玄敏銳地注意到,地麵上的灰塵分布並不均勻——有些地方有明顯的拖拽痕跡,顯然是最近才有人來過。
    他舉著火折子,仔細查看那些貨箱。大多箱子上都貼著封條,寫著貨物名稱和日期。有綢緞、藥材、茶葉……看起來都是尋常貨物。
    但衛國公夫人特意給的鑰匙,絕不隻是為了這些。
    蕭景玄的目光落在庫房最深處。那裏堆著幾個特別大的木箱,上麵沒有貼封條,箱子本身也比其他的更嶄新。他走過去,伸手敲了敲箱板,聲音沉悶,裏麵裝的東西很滿。
    他找到箱子的鎖扣,拔出匕首撬開。箱蓋掀開的瞬間,一股刺鼻的氣味湧出——不是黴味,而是某種藥物的氣味。
    火光照亮箱內,蕭景玄瞳孔一縮。
    箱子裏裝的不是貨物,而是一摞摞賬冊。他隨手拿起最上麵一本,翻開一看,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銀錢往來,數額巨大,動輒上萬兩。賬冊的抬頭處,赫然寫著“江南商會”四個字。
    他快速翻看幾頁,發現這些賬冊記錄的是江南商會近三年的所有收支,其中涉及漕運、鹽業、絲綢茶葉等多個行業。而最關鍵的幾筆款項,都標注著“鄭三公子經手”。
    第二箱、第三箱……接連打開的幾個箱子裏,裝的都是賬冊。有些是江南商會的,有些是“隆昌號”錢莊的,還有些標記著“工部采買”“兵部軍需”等字樣。
    蕭景玄的心跳微微加快。這些賬冊,若是真的,便是足以扳倒鄭氏甚至牽連更多人的鐵證。
    但衛國公夫人為何會有這些?她又為何要交給自己?
    他繼續查看,在最後一個箱子裏,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不是賬冊,而是一封封書信。信封上大多沒有署名,但看紙張和墨跡,有些年頭了。
    蕭景玄小心地拆開一封。信紙已經泛黃,上麵的字跡卻依然清晰。這是一封永和十三年的信,寫信之人似乎是某個地方官員,信中提及“沈太傅門生”“科舉考題”“孝敬”等字眼。
    他的手指微微收緊。這是……科舉案的證據!
    他快速瀏覽其他信件,發現這些書信大多與當年的科舉案有關,有的是地方官員向京中某人“孝敬”的憑證,有的是關於考題泄露的隱晦暗示,還有幾封直接提到了沈文淵的名字,說“此人礙事,需早除之”。
    其中一封信,落款處蓋著一個模糊的私印。蕭景玄湊近火折子細看,辨認出那是“李”字。
    李……李皇後娘家?
    他深吸一口氣,將幾封關鍵的信件小心收好。這些證據太過重要,必須帶回府中仔細研究。
    正要合上箱蓋時,火光照亮箱底一角,那裏似乎還有東西。蕭景玄伸手摸索,指尖觸到一個硬物——是一枚小小的印章。
    他取出印章,在火光下細看。印章是青玉材質,刻著複雜的紋樣,正麵刻著四個篆字:“禦用監造”。
    這是……宮中之物?
    蕭景玄心中疑竇叢生。禦用監造的印章,為何會出現在江南商會的秘密庫房裏?這枚印章能調用宮中的工匠和物料,若是被濫用……
    他將印章也收好,重新鎖好箱子。正要離開時,忽然聽到外麵傳來輕微的響動。
    “殿下。”顧昀的聲音在門外低低響起,“有人來了。”
    蕭景玄吹滅火折子,閃身到門後。透過門縫,他看見後院入口處出現幾盞燈籠,三四個人影正朝這邊走來。
    為首的是個中年男子,穿著錦袍,體態微胖。跟在他身後的幾人,看起來像是護院打手。
    “確定是這裏?”中年男子問,聲音裏帶著焦躁。
    “三公子,就是丙字庫房。”一個護院回答,“老爺交代過,這裏的東西絕不能讓人看見。”
    鄭三公子?蕭景玄眼神一冷。來得正好。
    那幾人走到庫房門前,鄭三公子掏出鑰匙開鎖,卻發現鎖是開的。他臉色一變:“有人來過!”
    “搜!”他厲聲道。
    護院們剛要動作,黑暗中忽然衝出幾個人影,動作迅捷如電。顧昀帶人出手了。
    打鬥聲在寂靜的貨棧裏響起,但很快平息。顧昀等人都是軍中好手,對付幾個護院綽綽有餘。不過片刻,鄭三公子和他的人都被製住,按在地上。
    蕭景玄推門而出。
    “你……你們是什麽人?”鄭三公子掙紮著抬頭,看到蕭景玄的瞬間,臉色刷地白了,“靖……靖王殿下?”
    蕭景玄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鄭三公子,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我……我隻是來查貨……”鄭三公子聲音發顫。
    “查貨需要帶這麽多人?”蕭景玄冷笑,“還是說,你是來銷毀證據的?”
    鄭三公子閉嘴不言,眼中滿是恐懼。
    蕭景玄蹲下身,與他平視:“告訴本王,庫房裏的賬冊和信件,是誰放在這裏的?”
    “我不知道……”鄭三公子搖頭,“這貨棧是我鄭家的產業,但庫房裏的東西……我真不知道。”
    “不知道?”蕭景玄從懷中取出那枚“禦用監造”的印章,在他眼前晃了晃,“那這個呢?也是你鄭家的?”
    鄭三公子看到印章,渾身一抖:“這……這怎麽會在……”
    “在你鄭家的庫房裏,對嗎?”蕭景玄收起印章,“鄭三,本王給你一個機會。說出這些證據的來曆,說出是誰在背後指使,本王或可保你一命。”
    鄭三公子嘴唇哆嗦,顯然在劇烈掙紮。蕭景玄也不催促,隻是靜靜看著他。
    良久,鄭三公子終於崩潰:“我說……我都說。那些賬冊和信件,是……是齊王殿下讓人送來的。”
    蕭景玄眼中寒光一閃:“齊王?”
    “是。”鄭三公子哭喪著臉,“半年前,齊王殿下找到我父親,說需要一處隱秘的地方存放些東西。我父親不敢拒絕,就把這間庫房借給了他。至於裏麵具體是什麽……我們真的不知道啊!”
    “齊王為何要把東西放在你鄭家?”蕭景玄追問。
    “因為……因為齊王殿下與我父親有生意往來。”鄭三公子低聲道,“江南商會的生意,齊王殿下也有份。這些年,他通過商會賺了不少錢……”
    原來如此。蕭景玄心中冷笑。齊王與鄭氏勾結,不僅是為了政治同盟,更是為了利益。而那些證據——關於科舉案的、關於淑妃之事的——恐怕是齊王多年來搜集的,用來牽製對手的把柄。
    隻是齊王沒想到,衛國公夫人竟能拿到這間庫房的鑰匙,更沒想到,這些證據會落到自己手中。
    “那些證據,齊王可曾動用過?”蕭景玄問。
    “動用過一些。”鄭三公子道,“前些日子,齊王殿下讓人取走了一部分關於沈家的信件……說是要用在什麽地方。”
    用在沈懷遠身上。蕭景玄明白了。齊王想用沈家舊案做文章,所以取走了相關證據。
    “除了齊王,還有誰知道這個庫房?”他繼續問。
    “應該……應該沒有了。”鄭三公子不確定地說,“齊王殿下交代要絕對保密,連我都不知道裏麵具體是什麽,還是今晚父親才偷偷告訴我……”
    蕭景玄站起身。看來鄭家也是被齊王利用的棋子。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顧昀,把他帶回去,單獨關押。”他吩咐道,“其他人,把庫房裏的賬冊和信件全部搬走,不能留下一張紙。”
    “是。”
    蕭景玄走到院中,望著夜空。星辰稀疏,一彎殘月掛在簷角。
    今夜收獲之大,超出預期。不僅拿到了鄭氏與江南商會的罪證,更發現了齊王與科舉案、淑妃案的關聯。更重要的是,那枚“禦用監造”的印章——如果他沒有猜錯,這枚印章,很可能與當年淑妃宮中那株“被詛咒”的牡丹有關。
    禦用監造負責宮中花木,若有人用這枚印章調用特殊藥材,使牡丹枯萎,再栽贓淑妃……
    線索越來越清晰了。
    “殿下,都搬完了。”顧昀過來稟報,“鄭三公子已押走,貨棧的人也都控製住了。”
    “把痕跡清理幹淨,不要讓人看出這裏被翻動過。”蕭景玄道,“另外,派人暗中盯著齊王府。若他察覺庫房出事,必有動作。”
    “是。”
    一行人悄然離開槐樹胡同。夜色依舊深沉,京城仿佛還在沉睡。但蕭景玄知道,天亮之後,許多事情都將改變。
    **
    靖王府書房,燈火再次亮起。
    沈青瀾一直未曾歇息,聽到動靜立刻迎了出來。看到蕭景玄安然歸來,她明顯鬆了口氣。
    “殿下。”
    蕭景玄朝她點點頭,示意進書房說話。顧昀指揮人將一箱箱賬冊信件搬入書房,很快堆滿了半個房間。
    “這些是……”沈青瀾驚訝。
    “衛國公夫人送的‘大禮’。”蕭景玄簡單講述了今夜所見,“有了這些,鄭氏和齊王,都跑不掉了。”
    沈青瀾翻開一本賬冊,越看越是心驚:“這些銀錢往來……數額太大了。若是查實,足以抄家滅族。”
    “不止。”蕭景玄取出那枚印章,“看看這個。”
    沈青瀾接過,仔細辨認:“禦用監造……這是宮中之物。怎麽會……”
    “我懷疑,這枚印章與當年淑妃宮中那株牡丹有關。”蕭景玄將自己的推測說出。
    沈青瀾沉思片刻,忽然道:“殿下可還記得,翠珠姑姑說過,那株牡丹是皇上禦賜的?”
    “記得。”
    “禦賜的花木,從培育到運送,都需經過禦用監造。”沈青瀾緩緩道,“若有人在途中做手腳,使花木本身就有問題,那麽無論栽在何處,都會枯萎。”
    蕭景玄眼中精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不是有人將布偶埋入土中,”沈青瀾看著那枚印章,“而是有人讓那株牡丹在送到淑妃宮中之前,就已經被做了手腳。這樣,無論淑妃如何小心,牡丹都會死。而牡丹一死,他們再栽贓詛咒,便順理成章。”
    好精密的算計!蕭景玄握緊拳頭。若真如沈青瀾所說,那麽陷害淑妃的局,從牡丹離開花房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能調動禦用監造的人不多。”沈青瀾繼續道,“除了皇上,便是幾位得寵的妃嬪,或是……太子。”
    蕭景玄想起翠珠的話:“太子曾派人給劉保送過東西。”
    兩人對視,都明白了。
    當年的太子,如今的廢太子,為了鏟除威脅,竟用如此狠毒的手段構陷庶母。而李皇後及其娘家,則是幫凶。
    “這些證據,殿下打算何時用?”沈青瀾問。
    “不急。”蕭景玄冷靜下來,“先處理清水河堤案。鄭氏倒了,齊王失去臂膀,自然會慌亂。到那時,再把這些證據一點點放出去。”
    他看向窗外:“天快亮了。青瀾,你去歇息吧,接下來幾日,恐怕沒時間休息了。”
    “殿下不歇嗎?”
    “我看完這些信件。”蕭景玄走到書案後,“有些事情,越早弄清楚越好。”
    沈青瀾沒有勸,隻是默默為他換了一盞更亮的燈,又沏了熱茶。然後她也在一旁坐下,拿起一本賬冊:“青瀾陪殿下。”
    蕭景玄看了她一眼,沒有拒絕。兩人在燈下各自翻閱,書房裏隻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
    窗外的天色,漸漸由深黑轉為墨藍,又透出魚肚白。晨光熹微中,新的一天到來了。
    而這一天的朝堂,注定不會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