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鳳儀宮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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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朝的鍾聲在宮城上空回蕩,百官們魚貫而出,個個麵色凝重,低聲議論著今日朝堂上的驟變。蕭景玄走在武將隊列中,神情平靜,仿佛方才那場驚濤駭浪與他無關。
    齊王幾乎是踉蹌著走出大殿的,他的臉色蒼白如紙,額上冷汗未幹。幾個心腹官員圍攏上去,卻被他揮手屏退。他回頭深深看了蕭景玄一眼,那眼神中的怨恨與驚懼交織,複雜難言。
    蕭景玄恍若未見,徑直走向宮門。顧昀已等候在宮門外,見他出來,立即迎上前。
    “殿下,李皇後那邊……”
    “回府再說。”蕭景玄低聲道。
    馬車駛離宮城,車廂內,蕭景玄閉目沉思。李皇後這一出“暈倒”,時機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解了齊王的圍,又打斷了永和帝的追查。這位中宮之主,果然不是簡單人物。
    “殿下,我們現在如何應對?”顧昀在外問道。
    “按兵不動。”蕭景玄睜開眼,“李皇後既然出手,必有後招。我們且看她如何演這出戲。”
    **
    靖王府內,沈青瀾已得知朝會中斷的消息。她站在書房窗前,手中握著那枚“禦用監造”的印章,眉頭微蹙。
    李皇後這一招,確實高明。以鳳體違和為由中斷朝議,既全了皇家顏麵,又給了齊王喘息之機。更重要的是,這向朝臣傳遞了一個信號——中宮依舊有權勢,能左右朝局。
    “長史,殿下回來了。”侍女稟報。
    沈青瀾收起印章,轉身迎出。蕭景玄已步入庭院,朝服未換,神色間卻不見疲態。
    “殿下。”她欠身行禮。
    “進書房說話。”蕭景玄步履不停。
    兩人回到書房,屏退左右。蕭景玄將朝堂上的情形簡單說了,沈青瀾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的錦囊——那是衛國公夫人所贈,至今未打開。
    “李皇後此舉,意在保齊王。”沈青瀾分析道,“但她也暴露了自己的立場。皇上……會如何反應?”
    “父皇去了鳳儀宮。”蕭景玄走到窗前,望著院中蔥鬱的草木,“此刻,恐怕正在‘探病’。”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李皇後敢這麽做,定是有所倚仗。這些年,她雖不直接幹政,但在後宮經營多年,朝中也有不少李氏門生故舊。更重要的是,她掌著後宮大權,許多事情……父皇也需要給她幾分麵子。”
    沈青瀾明白這話中的深意。永和帝與李皇後,不僅是帝後,更是政治同盟。當年永和帝能順利登基,李氏一族出力不小。這些年的平衡,不能輕易打破。
    “那我們手中的證據……”她遲疑道。
    “照常遞上去。”蕭景玄冷笑,“李皇後能保齊王一時,保不了一世。禦史的彈劾已經公開,大理寺也已立案,這事不可能就此了結。父皇就算要給李皇後麵子,也必須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他走到書案前,攤開一張紙:“青瀾,你替我草擬一份奏折。”
    “殿下請說。”
    “奏請徹查江南商會,整頓漕運鹽政。”蕭景玄緩緩道,“不提鄭氏,不提齊王,隻提江南民生。江南乃賦稅重地,漕運乃國脈所係,如今商會壟斷,物價騰貴,百姓怨聲載道,長此以往,恐生民變。”
    沈青瀾眼睛一亮:“殿下這是……以退為進?”
    “李皇後和齊王想保的是鄭氏和江南商會的利益。”蕭景玄眼中閃過冷光,“那我們就把矛頭指向整個江南商界。到時候,就不是鄭氏一家的事了,所有在江南有利益的世家都會被牽扯進來。他們若想保住自己的生意,就必須舍棄鄭氏這顆棋子。”
    好一招釜底抽薪。沈青瀾心中佩服,提筆便開始草擬。
    蕭景玄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心中微動。這些日子,她與他並肩作戰,出謀劃策,從未有過半分退縮。這樣的女子,世間難尋。
    “青瀾。”他忽然喚道。
    “嗯?”沈青瀾抬頭。
    “若此事了結,你可有什麽想做的事?”蕭景玄問得突然。
    沈青瀾一愣,隨即微笑:“青瀾隻想輔佐殿下,肅清朝綱,還天下清明。至於個人……並無他想。”
    “不想為沈家做些什麽嗎?”蕭景玄走近兩步,“你父親沉冤得雪,沈家也該重振門楣了。”
    沈青瀾放下筆,輕聲道:“沈家如今隻剩青瀾與幾位堂親,人丁稀落。父親在世時常說,家族興衰,不在門第高低,而在子孫是否賢德。青瀾若能以微薄之才為國效力,便是對父親最好的告慰。”
    她頓了頓,抬眼看向蕭景玄:“倒是殿下,淑妃娘娘的冤屈……”
    “母妃的仇,一定要報。”蕭景玄語氣堅定,“但不是現在。李皇後敢在這時候出手,說明她和齊王已經狗急跳牆。我們越急,他們越會反撲。不如先斬斷他們的財路,再慢慢收拾。”
    沈青瀾點頭,正要繼續草擬奏折,門外傳來顧昀的聲音:“殿下,宮中來人了。”
    蕭景玄與沈青瀾對視一眼。
    “請。”
    來的是永和帝身邊的內侍總管高公公。這位老太監在宮中侍奉三十餘年,深得永和帝信任,平日裏從不輕易出宮。
    “靖王殿下,皇上口諭,請您即刻入宮。”高公公躬身道。
    “父皇可有說何事?”
    “皇上在禦書房等候,隻說……想與殿下說說話。”高公公回答得謹慎。
    蕭景玄心下了然。這個時候單獨召見,定是與今日朝會有關。
    “容本王更衣。”
    “殿下請便,老奴在此等候。”
    蕭景玄回內室換了一身常服,出來時對沈青瀾低聲道:“我去去就回。你繼續草擬奏折,若有人來探聽消息,一律擋回去。”
    “青瀾明白。”
    **
    禦書房內,永和帝背對殿門站著,望著牆上懸掛的大燕疆域圖。聽到腳步聲,他並未回頭。
    “兒臣參見父皇。”蕭景玄行禮。
    “起來吧。”永和帝轉過身,臉上帶著疲憊,“今日朝會之事,你怎麽看?”
    蕭景玄垂首:“兒臣不敢妄議朝政。”
    “朕讓你說。”永和帝走到禦案後坐下,“這裏沒有外人,說說你的真實想法。”
    蕭景玄沉吟片刻,緩緩道:“禦史彈劾鄭元培,證據確鑿。江南商會壟斷漕運,哄抬物價,也是事實。兒臣以為,此事該查。”
    “是該查。”永和帝點頭,“但李皇後今日‘暈倒’,你也看到了。景玄,你告訴朕,若朕堅持查下去,會是什麽結果?”
    蕭景玄抬頭看向永和帝:“父皇是擔心朝局動蕩?”
    “朕是擔心江南生亂。”永和帝歎息,“鄭氏在江南經營百年,樹大根深。江南商會背後,不止鄭氏一家,還有太原王氏、清河崔氏、隴西李氏……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所以父皇想就此罷手?”
    “朕沒這麽說。”永和帝目光深沉,“但此事需從長計議。景玄,你與齊王的恩怨,朕多少知道一些。但你要記住,你們都是朕的兒子,都是蕭氏子孫。兄弟鬩牆,隻會讓外人得利。”
    蕭景玄心中冷笑。外人?李皇後和鄭氏才是外人。但他麵上恭敬:“父皇教訓的是。”
    永和帝盯著他看了良久,忽然道:“你母妃的事,朕知道你在查。”
    蕭景玄心頭一震。
    “翠珠找到了,是不是?”永和帝繼續道,“那些陳年舊事,朕不是不知道,隻是……時候未到。”
    “父皇,”蕭景玄跪下,“母妃含冤而死,兒臣身為人子,不能不查。”
    “朕沒怪你。”永和帝起身,走到他麵前,“起來吧。朕隻是告訴你,有些事,急不得。李皇後在宮中經營多年,朝中黨羽眾多。你要動她,必須有萬全準備。”
    蕭景玄站起身,看著永和帝:“父皇的意思是……”
    “鄭氏可以動,江南商會可以查。”永和帝緩緩道,“但李皇後那邊,暫時不要碰。至於齊王……敲打敲打即可,不必趕盡殺絕。”
    這是交換。用鄭氏和江南商會的倒下,換暫時不動李皇後和齊王。
    蕭景玄沉默片刻,躬身道:“兒臣遵旨。”
    “你是個聰明孩子。”永和帝拍了拍他的肩,“朕老了,這江山遲早要交給你們。你們兄弟和睦,朕才能放心。”
    蕭景玄心中五味雜陳。父皇這話,有真情,也有權衡。帝王之心,從來如此。
    “還有一事。”永和帝回到禦案後,“李宗年明日抵京。朕已下旨,命他為戶部左侍郎,主理江南賦稅清查。你與他好生配合,把江南的事辦好。”
    “是。”
    “去吧。”永和帝揮揮手,“朕累了。”
    蕭景玄行禮退出。走出禦書房時,夕陽西斜,將宮牆染成一片金紅。
    高公公送他出宮,在宮門口低聲道:“殿下,皇後娘娘鳳體違和,皇上今夜宿在鳳儀宮。”
    這是在提醒他,永和帝今夜會與李皇後共處。有些話,有些事,難免會受到影響。
    蕭景玄點頭:“多謝公公提點。”
    **
    回到靖王府時,天色已暗。書房內燈火通明,沈青瀾仍在伏案工作,奏折已經草擬完畢,整齊地放在一旁。
    “殿下回來了。”她起身迎上。
    蕭景玄將麵聖的情形說了,包括永和帝的交換條件。沈青瀾聽罷,沉吟道:“皇上這是想平衡各方勢力。動鄭氏以安民心,保李皇後以穩朝局。”
    “父皇有父皇的難處。”蕭景玄走到書案前,拿起那份奏折細看,“不過這樣也好,先斬斷齊王的財路。沒了江南商會的支持,他就像斷了翅膀的鳥,飛不高了。”
    沈青瀾看著他:“那淑妃娘娘的事……”
    “暫時擱置。”蕭景玄放下奏折,“但不會太久。等江南事了,齊王失勢,李皇後孤立無援時,再算總賬。”
    他看向沈青瀾:“這份奏折寫得好,明日我便遞上去。另外,你準備一下,三日後李宗年到京,我要在府中設宴為他接風。”
    “李宗年此人……”
    “寒門出身,能力出眾,在江南三年政績斐然,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世家。”蕭景玄道,“父皇讓他回京主理江南賦稅清查,用意明顯。我們要做的就是幫他站穩腳跟,讓他成為我們在朝中的一把刀。”
    沈青瀾記下,又道:“還有一事。今日午後,衛國公府派人送來帖子,請殿下與青瀾過府一敘。”
    蕭景玄挑眉:“衛國公夫人?”
    “是。送帖子的嬤嬤說,夫人得了一幅古畫,想請殿下品鑒。”沈青瀾頓了頓,“還說……畫是前朝大家所作,與柳公權齊名。”
    這是暗語。前朝大家,與柳公權齊名——指的是顏真卿。顏真卿以忠烈著稱,安史之亂時堅守孤城,寧死不降。衛國公夫人這是在表明態度:忠貞不二,寧折不彎。
    “好,回複衛國公府,明日午後,本王準時赴約。”蕭景玄道。
    夜色漸深,兩人又商議了些細節,直到月上中天。
    沈青瀾告退時,蕭景玄忽然叫住她:“青瀾。”
    “殿下還有何吩咐?”
    蕭景玄看著她,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她身上,映得她眉眼如畫。他心中一動,話到嘴邊卻成了:“今日辛苦你了,早些歇息。”
    沈青瀾微微一笑:“殿下也是。”
    她行禮退出,腳步聲漸遠。蕭景玄站在窗前,望著天邊那輪明月,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
    這條路還很長,但有她相伴,似乎也不那麽難走了。
    **
    與此同時,鳳儀宮內。
    李皇後靠在鳳榻上,麵色蒼白,但眼神清明。永和帝坐在榻邊,握著她的手。
    “皇上,臣妾今日失儀了。”李皇後輕聲道,“隻是聽到朝堂上那些話,一時急火攻心……”
    “朕知道。”永和帝拍拍她的手,“你身子弱,別想太多。朝堂上的事,自有朕處置。”
    李皇後眼中含淚:“齊王那孩子,性子直,若有做得不對的地方,皇上多擔待些。臣妾就這麽一個侄兒……”
    這話說得巧妙。齊王是李皇後的親侄兒,永和帝向來疼愛。提及這層關係,是在提醒永和帝顧念親情。
    “景宏的事,朕心裏有數。”永和帝道,“你放心養病,其他的不必操心。”
    李皇後還要再說,永和帝已起身:“時辰不早了,你歇著吧。朕明日再來看你。”
    “恭送皇上。”
    永和帝離開後,李皇後臉上的虛弱瞬間消失。她坐起身,對侍立一旁的宮女道:“傳話給齊王,讓他最近安分些。另外,讓李家在朝中的人都收斂點,別讓人抓住把柄。”
    “是。”
    宮女退下後,李皇後走到窗前,望著漆黑的夜空,眼中閃過寒光。
    蕭景玄……這個七皇子,比她想象的更難對付。但沒關係,她在這宮中三十年,什麽風浪沒見過。想扳倒她,沒那麽容易。
    隻是,槐樹胡同的那些證據……到底落入了誰手中?
    她必須查清楚。
    夜色深沉,鳳儀宮的燈火久久未熄。而京城的另一端,靖王府的書房內,燈火也同樣明亮。
    這一夜,許多人都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