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衛國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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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靖王府。
蕭景玄寅時便起身練劍,這是多年軍旅生涯養成的習慣。庭院中,劍光如雪,衣袂翻飛,一招一式都帶著沙場特有的淩厲。晨光熹微中,他的身影挺拔如鬆,眉宇間卻凝著化不開的沉鬱。
沈青瀾站在廊下靜靜看了片刻,待他收劍回鞘,才捧著巾帕上前:“殿下。”
蕭景玄接過帕子拭汗,氣息微喘:“都準備好了?”
“是。給衛國公夫人的禮物已經備好,是前日殿下從宮中得的那個紫檀嵌玉如意匣,裏麵裝了江南新貢的雲霧茶。”沈青瀾稟報道,“車馬也已安排妥當,巳時出發。”
蕭景玄點頭,將劍遞給侍從,與她一同往書房走:“昨夜睡得可好?”
“尚可。”沈青瀾答得簡單,實則一夜輾轉。那些賬冊信件中的內容,淑妃冤案的線索,江南的危局……樁樁件件都在腦中翻騰。但她知道,蕭景玄肩上的擔子更重。
書房內,早膳已擺好。兩人對坐用膳,氣氛難得的寧靜。
“青瀾,”蕭景玄忽然開口,“今日去衛國公府,夫人若問起朝中局勢,你如何應對?”
沈青瀾放下粥勺,略一思忖:“如實相告,但有所取舍。鄭氏之事已成定局,江南商會必受整頓,這些可以明言。至於齊王與李皇後……點到為止即可。衛國公夫人是聰明人,自會明白。”
“聰明人。”蕭景玄重複這三個字,唇角微勾,“是啊,能在宮中經營數十年,又能在朝局變幻中屹立不倒,衛國公夫人確實是個聰明人。隻是聰明人往往想得太多,也顧慮太多。”
“殿下是擔心夫人不願明確表態?”
“清河崔氏,百年世家,行事向來謹慎。”蕭景玄道,“他們可以暗中相助,卻不會輕易站隊。今日之約,與其說是結盟,不如說是互相試探。”
沈青瀾若有所思:“那殿下準備如何應對?”
“以誠相待。”蕭景玄看著她,“對聰明人,耍心機反而落了下乘。衛國公夫人既然通過安陽郡主遞了鑰匙,又邀我們過府,便是有意結交。我們隻需讓她看到我們的誠意和能力,足矣。”
用罷早膳,蕭景玄換了身月白色常服,玉冠束發,少了朝堂上的威儀,多了幾分清貴之氣。沈青瀾則是一身淡青色襦裙,發髻簡單,隻簪一支白玉簪,素淨典雅。
巳時整,馬車駛出靖王府,往衛國公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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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國公府位於城東青雀巷,這一帶多是勳貴府邸,青石鋪路,高牆深院,透著百年世家的厚重底蘊。國公府門楣並不張揚,但門前一對石獅威嚴肅穆,匾額上“敕造衛國公府”五個鎏金大字,是永和帝禦筆親題。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早有管事迎候。蕭景玄與沈青瀾下車,被引著穿過影壁、前廳,來到後院的花廳。
衛國公夫人已等在廳中。她今日穿了一身暗紫色繡金菊的褙子,發髻梳得一絲不苟,隻戴了一支碧玉鳳釵,通身氣度雍容沉靜。見二人進來,她起身相迎,笑容溫和:“靖王殿下,沈長史,老身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夫人客氣。”蕭景玄拱手還禮,“今日叨擾了。”
“殿下能來,是國公府的榮幸。”夫人請二人入座,丫鬟奉上茶點。
寒暄幾句後,夫人看向沈青瀾:“沈長史那日補的拓本,老身看過了,果然精妙。柳公權的字難摹,沈長史卻能得其神韻,實在難得。”
“夫人過獎。”沈青瀾欠身,“不過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若是雕蟲小技,這京城中能稱得上‘大技’的,恐怕也沒幾人了。”夫人笑道,話鋒一轉,“說起來,老身昨日得了一幅畫,想請殿下和沈長史一同品鑒。”
她示意丫鬟取畫。兩個丫鬟小心地展開一幅卷軸,掛在廳中的畫架上。
是一幅《雪夜訪戴圖》。畫中雪滿山川,孤舟泊岸,一人披氅立於船頭,遠望山中燈火。筆法蒼勁,意境高遠,確是大家手筆。
“這是……”蕭景玄凝目細看。
“前朝王孟端的真跡。”夫人緩緩道,“王孟端一生清高,不慕權貴,晚年隱居山中,這幅《雪夜訪戴圖》是他為摯友所作,畫的是晉人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故事。”
她走到畫前,手指輕撫畫上題詩:“‘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殿下可知這典故的深意?”
蕭景玄眸光微動:“王子猷雪夜乘舟訪友,至門前卻折返,言‘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夫人是想說,做事但求本心,不必拘泥形式?”
“殿下聰慧。”夫人點頭,“但也有一層意思——時機未到,強求無益。王子猷若真在那雪夜叩門,擾了戴安道清夢,反而不美。”
這是在暗示他們對付李皇後和齊王,不可操之過急。
蕭景玄深深看了夫人一眼:“夫人教誨,景玄謹記。隻是有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該發時自然要發。”夫人回到座位,“但發箭之前,需看清風向,找準靶心。胡亂放箭,不僅射不中目標,還可能傷及無辜。”
她端起茶盞,輕輕撥動浮葉:“江南商會之事,老身略有耳聞。鄭氏這些年確實太過,是該敲打敲打。隻是……江南水太深,牽一發而動全身。殿下若要整頓江南,需得有足夠的人手,還得有合適的機會。”
“夫人說的是。”蕭景玄道,“所以父皇調李宗年回京,命他主理江南賦稅清查。”
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讚許:“李宗年此人,剛直有餘,圓融不足。在江南三年,得罪了不少人。殿下若要用他,需得替他擋去些明槍暗箭。”
“景玄明白。”
談話間,有丫鬟來報,說衛國公回府了。片刻後,一位年約五十、麵容清臒的男子步入花廳,正是衛國公崔衍。
“見過靖王殿下。”崔衍拱手行禮,聲音洪亮中透著沉穩。
“國公爺不必多禮。”蕭景玄起身還禮。
崔衍入座,目光在蕭景玄臉上停留片刻,笑道:“殿下風采,更勝當年。北疆一戰,揚我國威,老臣佩服。”
“國公爺過譽,是將士用命。”
崔衍點頭,轉向沈青瀾:“這位便是沈長史吧?聽內子提起多次,今日得見,果然不凡。”
沈青瀾行禮:“國公爺謬讚。”
“不是謬讚。”崔衍正色道,“沈太傅當年學問人品,老臣是欽佩的。你能有今日,想必繼承了令尊的才學與風骨。女子為官雖不易,但若有真才實學,便當一展所長。”
這話說得懇切,沈青瀾心中感動:“謝國公爺。”
崔衍又與蕭景玄聊了些朝中事務,話雖含蓄,但意思明確——清河崔氏願在江南之事上提供助力,但希望循序漸進,莫要引發動蕩。
午膳設在花廳旁的暖閣,菜肴精致而不奢華。席間,崔衍似無意般提起:“昨日李宗年遞了帖子,說三日後抵京,想來拜會老臣。”
蕭景玄心中一動:“李大人與國公爺有舊?”
“算是故交。”崔衍道,“他年輕時曾在老臣門下讀過幾年書,後來科舉入仕。此人確有才幹,隻是性子太直,不懂變通。這些年能走到今天,全靠皇上賞識。”
這是在告訴蕭景玄,李宗年與崔家有淵源,可用,但需引導。
“景玄受教。”蕭景玄舉杯,“日後還請國公爺多多指點。”
用罷午膳,又品了會兒茶,蕭景玄便起身告辭。夫人親自送到二門,臨別時忽然道:“殿下,那幅《雪夜訪戴圖》,老身想贈予殿下。”
蕭景玄一愣:“這如何使得?如此珍貴的畫作……”
“寶劍贈英雄,名畫贈知音。”夫人微笑,“殿下懂得畫中深意,這畫便不算明珠暗投。隻盼殿下時時記著‘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道理,行事張弛有度,方為長久之計。”
“景玄……謝夫人厚贈。”蕭景玄鄭重行禮。
馬車駛離衛國公府,那幅畫已用錦盒裝好,放在車廂內。沈青瀾輕聲道:“衛國公夫婦,今日算是表明了態度。”
“是。”蕭景玄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他們支持整頓江南,但希望穩紮穩打,不要引發大亂。至於李皇後和齊王……他們不會直接插手,但若我們真到了那一步,他們會站在我們這邊。”
這已是極大的支持。清河崔氏這樣的百年世家,能表態至此,殊為不易。
“殿下接下來有何打算?”沈青瀾問。
“等。”蕭景玄睜開眼,“等李宗年到京,等江南那邊的反應,等……齊王和李皇後的下一步棋。”
馬車在青石路上緩緩行駛,車窗外是繁華的京城街市。叫賣聲、車馬聲、人語聲交織成一片太平景象。但蕭景玄知道,這太平之下,暗流從未停息。
**
與此同時,齊王府。
書房內一片狼藉,瓷器碎片散落一地,顯示著主人方才的暴怒。齊王蕭景宏麵色鐵青,坐在太師椅上喘著粗氣。
幾個幕僚垂手而立,大氣不敢出。
“廢物!都是一群廢物!”齊王猛地一拍桌子,“槐樹胡同那麽重要的地方,竟讓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摸了進去!鄭三那個蠢貨,讓他去銷毀證據,他倒好,把自己送進了靖王府!”
“殿下息怒。”一個中年幕僚硬著頭皮勸道,“眼下當務之急是想法子應對。禦史的彈劾已經遞上去了,大理寺也立了案,鄭元培怕是保不住了。”
“保不住也得保!”齊王吼道,“鄭氏倒了,江南商會那些生意怎麽辦?每年幾十萬兩的進項,難道就這麽沒了?”
“可是殿下,皇上已經動了真怒,若再強行保鄭氏,恐會引火燒身啊。”
齊王胸口起伏,久久不語。他何嚐不知這個道理,隻是不甘心。經營多年的財路,就這麽斷了?
“皇後娘娘那邊……”另一個幕僚小心翼翼地問。
“姑母讓本王安分些。”齊王陰沉道,“她說,鄭氏可以舍,江南商會的生意也可以暫時放手,保住根基要緊。”
“娘娘英明。”幕僚們紛紛附和。
齊王冷笑:“英明?舍了鄭氏,本王的財路就斷了一半!這些年養著那麽多人,打點各方關係,哪一樣不要錢?”
但他也知道,李皇後說得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下最要緊的是自保。
“傳話給江南那邊,”齊王咬牙道,“該斷的斷幹淨,該抹平的抹平。告訴鄭家,讓他們自己擔下所有罪責,若敢牽扯到本王……後果自負!”
“是。”
“還有,”齊王眼中閃過狠厲,“查!給本王查清楚,槐樹胡同的事是誰泄露出去的!衛國公府?靖王府?還是……我們中間出了內鬼!”
幕僚們心中一凜,齊聲應諾。
齊王走到窗前,望著院中凋零的牡丹,拳頭緊握。蕭景玄……這次算你贏了半局。但遊戲還沒結束,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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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儀宮內,李皇後正在佛堂誦經。
檀香嫋嫋,木魚聲聲。她跪在蒲團上,手持念珠,雙目微閉,口中念念有詞。但若細看,便能發現她指尖微微顫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一個時辰後,她緩緩起身,在宮女的攙扶下回到寢殿。
“娘娘,藥煎好了。”貼身宮女端上一碗黑褐色的湯藥。
李皇後接過,一飲而盡,眉頭都不皺一下。放下藥碗,她問:“齊王那邊如何?”
“殿下已經照娘娘的吩咐去辦了。”宮女低聲道,“鄭家那邊也傳了話,讓他們自己擔下罪責。”
“嗯。”李皇後點頭,“告訴齊王,這段時間夾起尾巴做人,別再惹事。還有,讓他把江南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都停了,賬目清理幹淨。”
“是。”
宮女退下後,李皇後走到妝台前,看著鏡中那張依舊美麗卻已顯憔悴的臉。這些年,她在這深宮中步步為營,鬥倒了無數對手,才坐上這皇後之位。本以為可以高枕無憂,卻沒想到,最後威脅她的,竟是一個庶出的皇子。
蕭景玄……她想起那個十歲喪母的少年,當年跪在禦書房外哭求的情景。那時她隻當他是個可憐蟲,隨手就能捏死。誰知十幾年過去,他竟成長到如此地步。
“娘娘,”另一個宮女進來稟報,“靖王殿下今日去了衛國公府。”
李皇後眸光一冷:“待了多久?”
“約莫兩個時辰。衛國公夫人贈了一幅王孟端的《雪夜訪戴圖》。”
“《雪夜訪戴圖》……”李皇後喃喃重複,“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崔家這是要告訴蕭景玄,做事不必急在一時。好,好啊,連清河崔氏都倒向了他。”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恐慌。不能亂,越是這樣的時候,越不能亂。
“傳本宮懿旨,”她緩緩道,“三日後,本宮在禦花園設宴,請各府誥命夫人賞花。記得……給靖王府也下一張帖子。”
宮女一愣:“娘娘,靖王殿下尚未娶正妃,府中並無誥命……”
“那就請沈長史。”李皇後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本宮倒要看看,這個讓靖王如此看重的女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宮女心領神會:“奴婢明白。”
李皇後望向窗外,眼神幽深。蕭景玄,你想為你母妃報仇?想扳倒本宮?那就讓本宮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夕陽西下,將鳳儀宮的琉璃瓦染成一片血色。這深宮中的較量,從未停歇,而新一輪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