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北行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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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的官道泥濘難行。
沈青瀾乘坐的馬車在顛簸中艱難北行,車輪不時陷入雪坑,需要玄七和隨行的兩名護衛下車推搡。車廂內寒冷刺骨,即便裹著厚厚的棉袍,沈青瀾仍能感到寒氣從車廂縫隙中鑽入,凍得手指發僵。
她掀開車簾一角,望向窗外。天地蒼茫,白雪覆蓋的原野一望無際,遠處的山巒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勾勒出模糊的輪廓。這是她第一次離開京城,第一次見到如此遼闊的景象。
“沈姑娘,前麵有處驛站,要不要歇歇腳?”玄七在前頭問道。
沈青瀾看了看天色,已是午後。“殿下的大軍走到哪裏了?”
“按行程,應該過了永定河,明日就能到保定府。”玄七道,“我們輕車簡從,若是趕一趕,三天內能追上。”
“那就不歇了。”沈青瀾放下車簾,“繼續趕路吧。”
馬車繼續前行。沈青瀾從行囊中取出筆墨紙硯,就著車廂內微弱的光線,開始謄錄一份北疆的軍情簡報——這是德妃臨行前給她的,說是林尚宮從兵部檔案中抄錄出來的副本。
簡報上的內容觸目驚心:北疆駐軍五萬,但實際能戰之兵不足三萬,軍械老舊,糧草短缺。更嚴重的是,將領之間派係林立,大都督趙德昌是太子的人,副都督陳鐵山出身寒門,兩人勢同水火。
沈青瀾一邊抄錄,一邊在心中盤算。蕭景玄隻帶了三萬兵馬,加上北疆駐軍,紙麵上有八萬之眾,但若內部不合,這八萬還不如三萬。
正沉思間,馬車猛地一震,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沈青瀾問。
玄七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帶著警惕:“姑娘別出來,前麵有人攔路。”
沈青瀾心中一緊,悄悄掀開車簾一角。隻見前方官道上,十餘名黑衣蒙麵人持刀而立,擋住了去路。為首的一人身材魁梧,手中鋼刀在雪光下泛著寒光。
“車裏的,出來!”那人喝道。
玄七按劍上前:“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我們隻是過路的客商,行個方便如何?”
“客商?”黑衣人冷笑,“客商會走這條官道?客商會有這麽好的馬車?少廢話,把車裏的人交出來,饒你們不死!”
沈青瀾心知不妙。這些人不是普通劫匪,目標明確,就是衝著她來的。太子的人?還是泰王的人?
她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德妃給的令牌,又摸了摸藏在懷中的匕首。德妃說過,這令牌關鍵時刻能調動暗線,但此地荒郊野外,遠水難救近火。
“玄七,”她低聲道,“拖住他們,我想辦法脫身。”
“姑娘不可!”玄七急道,“殿下交代,務必保護姑娘安全。”
“正因要安全,才不能硬拚。”沈青瀾冷靜道,“他們人多,我們隻有四人。你纏住他們,我往林子裏跑。記住,不要戀戰,脫身為主。”
話音未落,黑衣人已經動手。玄七和兩名護衛拔劍迎上,刀劍相交,濺起火星。
沈青瀾趁機跳下馬車,頭也不回地往路旁的樹林奔去。積雪沒膝,她跑得艱難,身後傳來追趕的腳步聲。
“抓住她!”
“別讓她跑了!”
沈青瀾咬緊牙關,拚命向前跑。樹枝劃破了她的臉頰,雪灌進了靴子,冰冷刺骨。但她不能停,停下來就是死。
跑出約莫一裏地,前方出現一條冰封的小河。沈青瀾正猶豫要不要過河,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順著河岸滾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浸透衣裳,她掙紮著想要爬上岸,卻聽見追兵已經近了。
“在那邊!”
“下河抓人!”
沈青瀾心中一涼,正欲拔匕首拚命,忽然一隻手從河岸邊的枯草叢中伸出,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拖入一個隱蔽的洞穴。
“別出聲。”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沈青瀾僵住,不敢動彈。洞口外,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人呢?”
“剛才明明看見滾下來了。”
“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腳步聲在洞口外徘徊片刻,漸行漸遠。沈青瀾鬆了口氣,這才注意到救她的人。
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麵容粗獷,臉上有道傷疤,眼神銳利如鷹。他穿著一身破舊的皮襖,腰間別著短刀,看起來像個獵戶。
“多謝壯士相救。”沈青瀾低聲道謝。
男子打量她:“你不是本地人。那些是什麽人?為什麽要抓你?”
沈青瀾遲疑片刻:“我是京城來的,去北疆尋親。那些人是仇家派來的。”
“仇家?”男子冷笑,“姑娘這身打扮,可不像是普通百姓。還有外麵那三個護衛,武功不弱,不是尋常人家養得起的。”
沈青瀾心頭一緊,這人眼光毒辣,不好糊弄。
“壯士既然看出我不是普通人,為何還要救我?”
男子沉默片刻,緩緩道:“因為那些黑衣人,我看著眼熟。三天前,他們在前麵二十裏的張家莊,殺了一戶人家七口。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是我曾經的戰友。”
沈青瀾心中一震:“他們是什麽人?”
“不知道。”男子搖頭,“但手段狠辣,訓練有素,不是普通山賊。姑娘,你惹上大麻煩了。”
正說著,洞外又傳來動靜。男子立刻警惕地按住刀柄,沈青瀾也握緊了匕首。
“姑娘!沈姑娘!”是玄七的聲音。
沈青瀾鬆了口氣:“是我的護衛。”
她走出洞穴,見玄七和兩名護衛滿身是血,但都還站著。地上躺著幾具黑衣人的屍體。
“姑娘沒事吧?”玄七急忙上前。
“沒事,多虧這位壯士相救。”沈青瀾指了指身後的男子。
玄七打量那男子,眼中閃過警惕:“多謝壯士。不知壯士高姓大名?”
“陳大。”男子淡淡道,“山野獵戶,不值一提。”
沈青瀾心中一動。陳?北疆副都督陳鐵山也姓陳,這人會不會……
“陳壯士可認識北疆的陳鐵山陳都督?”她試探地問。
陳大眼神微變:“姑娘認識我堂兄?”
果然!沈青瀾心中暗喜,麵上不動聲色:“久聞陳都督威名,不曾見過。陳壯士既然是陳都督的堂弟,為何在此打獵?”
陳大臉色沉了下來:“這事說來話長。姑娘既然要去北疆,我勸你一句,北疆現在不太平,能不去就別去。”
“我必須去。”沈青瀾堅定道,“我有要事在身。”
陳大看了她許久,終於歎口氣:“罷了。你們這樣走,到不了北疆。那些黑衣人不會善罷甘休。如果姑娘信得過我,我送你們一程。”
“這……”玄七看向沈青瀾。
沈青瀾沉吟片刻,點頭:“那就勞煩陳壯士了。”
**
三日後,保定府郊外。
蕭景玄的大軍在此紮營休整。中軍大帳內,他正在研究北疆的輿圖,眉頭緊鎖。
“殿下,”副將李勇進來稟報,“探子回報,前方五十裏發現突厥遊騎,約三百人。”
“三百人?”蕭景玄抬頭,“隻是遊騎?”
“是。但很奇怪,他們在那一帶徘徊不去,像是在等什麽。”
蕭景玄站起身,走到帳外。夜幕降臨,營地點起篝火,將士們圍火取暖,炊煙嫋嫋。這是他第一次單獨領兵,三萬將士的性命都係於他一身,壓力如山。
“李將軍,”他忽然道,“你覺得陳鐵山此人如何?”
李勇一愣:“陳副都督?末將聽說他驍勇善戰,但性情耿直,在北疆與趙都督不和,處處受排擠。”
“如果我要用他,該如何?”
“這……”李勇猶豫,“殿下,陳鐵山是寒門出身,趙德昌卻是太子的親信。殿下若重用陳鐵山,恐得罪趙德昌,也得罪太子。”
蕭景玄冷笑:“得罪太子?本王得罪他的還少嗎?”
正說著,一名親兵匆匆進來:“殿下,營外有人求見,說是……說是送文書來的。”
“文書?”蕭景玄疑惑,“讓他進來。”
片刻後,一個身著男裝、麵容清秀的“少年”走進大帳。蕭景玄一看,眼中閃過驚喜,但很快收斂,揮手屏退左右。
帳中隻剩兩人時,他才低聲道:“青瀾?你怎麽……”
沈青瀾摘下帽子,露出女裝發髻,微微一笑:“殿下說過,西華門外不見不散。我來了。”
蕭景玄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臉上有劃傷,衣衫也沾著泥土,顯然一路艱辛。
“路上可還順利?”他問。
沈青瀾搖頭,將遇襲之事簡單說了,又提到陳大。“那位陳壯士送我們到保定府外就告辭了,但留了句話給殿下。”
“什麽話?”
“他說:‘北疆的水很深,殿下若要趟,先得摸清底。’”沈青瀾頓了頓,“殿下,陳壯士就是陳鐵山的堂弟。他告訴我,陳鐵山在北疆處境艱難,趙德昌一直想除掉他。”
蕭景玄眼神一凝:“果然如此。”
“還有,”沈青瀾從懷中取出一份謄錄的簡報,“這是我抄錄的北疆軍情,請殿下過目。”
蕭景玄接過,快速瀏覽,臉色越來越沉。簡報上的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北疆駐軍欠餉三個月,軍心渙散;軍械庫中的兵器多有損毀,箭矢不足;糧倉中的存糧,隻夠支撐一個月。
“趙德昌!”蕭景玄咬牙,“他這是要把北疆拱手讓給突厥!”
“殿下打算如何?”沈青瀾問。
蕭景玄沉思良久,緩緩道:“先到北疆,見機行事。不過青瀾,你來得正好。軍中缺一個可靠的文書,這些軍務往來,你來處理。”
“青瀾定當盡力。”
蕭景玄看著她,忽然伸手,輕輕拂過她臉上的劃傷:“這一路,辛苦你了。”
沈青瀾臉微紅,垂下眼眸:“不辛苦。能幫到殿下,青瀾高興。”
帳外傳來更鼓聲,已是戌時。
“你一路勞頓,先休息吧。”蕭景玄叫來親兵,“帶沈……沈文書去旁邊的帳篷,好生安置。”
“是。”
沈青瀾離開後,蕭景玄獨自站在輿圖前,手指在北疆的位置上輕輕敲擊。
陳鐵山……這個人,或許是他破局的關鍵。
**
次日清晨,大軍繼續北行。
沈青瀾換回男裝,扮作文書跟在蕭景玄身邊。她很快適應了軍旅生活,白日裏處理文書,夜晚則幫著整理軍情。她的字跡工整清晰,思路縝密,很快贏得了軍中將領的認可。
七日後,大軍抵達北疆重鎮——朔州城。
朔州城守將趙德昌率眾出迎,表麵恭敬,眼神中卻透著疏離。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將,身材肥胖,滿臉橫肉,一看就是養尊處優之人。
“末將趙德昌,參見靖王殿下。”趙德昌躬身行禮,“殿下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蕭景玄下馬,淡淡道:“趙都督鎮守北疆,才是辛苦。突厥犯邊,軍情如何?”
“回殿下,突厥遊騎時常騷擾,但不足為慮。”趙德昌笑道,“末將已加強城防,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哦?”蕭景玄挑眉,“那為何兵部接到的戰報,說突厥已集結八萬大軍?”
趙德昌臉色一變:“這……那是兵部誇大其詞。突厥最多五萬,且分散各處,不成氣候。”
蕭景玄不再追問,在趙德昌的引領下入城。沈青瀾跟在後麵,仔細觀察。朔州城城牆高大,但守軍精神懈怠,城門處的士兵甚至靠在牆上打瞌睡。這哪裏是邊關重鎮該有的樣子?
入城後,趙德昌設宴接風。席間,他將北疆將領一一介紹給蕭景玄,卻獨獨漏了一人。
“趙都督,”蕭景玄忽然問,“副都督陳鐵山何在?”
趙德昌臉色一僵:“陳副都督……身體不適,在府中休養。”
“身體不適?”蕭景玄放下酒杯,“那本王更該去探望。來人,備馬。”
“殿下!”趙德昌急忙起身,“陳副都督得的是傳染病,殿下萬金之軀,不宜前往。”
“傳染病?”蕭景玄冷笑,“什麽病?請大夫看過了嗎?”
“看過了,說是……說是天花。”趙德昌硬著頭皮道。
滿座嘩然。天花是烈性傳染病,一旦爆發,整個朔州城都可能遭殃。
蕭景玄盯著趙德昌,許久,緩緩道:“既然如此,那就更該嚴加看管。傳本王令:封鎖陳府,任何人不得出入。趙都督,這事就交給你了。”
趙德昌鬆了口氣:“末將遵命。”
宴席不歡而散。回到驛館,蕭景玄立刻召來玄七。
“去查,陳鐵山到底怎麽回事。”
“是。”
玄七退下後,沈青瀾低聲道:“殿下,趙德昌明顯在撒謊。陳鐵山若真得了天花,他不可能如此鎮定。”
“我知道。”蕭景玄道,“但初來乍到,不宜撕破臉。先穩住他,等摸清底細再說。”
正說著,外頭傳來敲門聲。一個親兵進來,呈上一封信:“殿下,有人從門縫塞進來的。”
蕭景玄拆開信,隻有一行字:“今夜子時,城西土地廟。”
沒有落款。
“殿下,這會不會是陷阱?”沈青瀾擔憂道。
“就算是陷阱,也要去。”蕭景玄將信燒掉,“敢在這個時候約我見麵,定是知道內情的人。玄七!”
“在。”
“準備一下,今夜隨我去城西土地廟。”
“殿下,我也去。”沈青瀾道。
蕭景玄搖頭:“太危險,你留在驛館。”
“正因危險,才更該去。”沈青瀾堅持,“我在宮中多年,察言觀色是看家本領。或許能幫殿下分辨真偽。”
蕭景玄看著她堅定的眼神,終於點頭:“好。但記住,一旦有變,立刻走,不要管我。”
“青瀾明白。”
**
子時,城西土地廟。
這是一座荒廢已久的廟宇,殘垣斷壁,蛛網橫生。蕭景玄隻帶了玄七和沈青瀾,三人悄悄潛入,藏在神像後。
等了約莫一刻鍾,廟外傳來腳步聲。一個人影閃了進來,身材高大,動作敏捷。
“靖王殿下可在?”那人低聲道。
蕭景玄從神像後走出:“本王在此。閣下是?”
那人摘下鬥篷,露出一張粗獷的臉——正是陳大。
“是你?”沈青瀾驚訝。
陳大看向她,微微點頭:“沈姑娘,又見麵了。”又轉向蕭景玄,“草民陳大,陳鐵山之弟,參見靖王殿下。”
蕭景玄打量他:“陳壯士約本王來此,所為何事?”
“救我兄長。”陳大單膝跪地,“趙德昌將我兄長軟禁在府中,謊稱他得了天花,實則是要逼他交出兵權。殿下若再晚來幾日,我兄長恐怕就沒命了。”
“軟禁朝廷命官,他好大的膽子!”蕭景玄怒道,“你可有證據?”
“有。”陳大從懷中取出一份血書,“這是我兄長偷偷送出來的。上麵寫了趙德昌這些年的罪狀:克扣軍餉、倒賣軍械、私通突厥……”
蕭景玄接過血書,就著月光細看,越看臉色越沉。
血書上詳細記錄了趙德昌的罪行:三年來,克扣軍餉五十萬兩;將朝廷撥付的軍械暗中賣給突厥;甚至與突厥某個部落首領有秘密往來。
“這些證據,為何不早呈報朝廷?”蕭景玄問。
“報過。”陳大苦笑,“三年前,我兄長就曾上書彈劾,但奏折石沉大海。後來才知道,趙德昌是太子的人,朝中有人替他壓著。”
蕭景玄明白了。太子需要軍功鞏固地位,趙德昌需要靠山保住官位,兩人一拍即合。至於北疆安危,百姓死活,他們根本不在乎。
“你兄長現在何處?”他問。
“就在城中,但不是陳府。”陳大道,“趙德昌將我兄長關在地牢,對外宣稱他在府中養病。地牢位置隱秘,隻有趙德昌的幾個心腹知道。”
“你能帶我們去嗎?”
陳大搖頭:“地牢守衛森嚴,硬闖不行。但明日趙德昌要在府中宴請突厥使者,到時守衛會鬆懈一些。那是救人的好時機。”
“突厥使者?”蕭景玄眼神一冷,“趙德昌竟敢私通敵國?”
“不止私通,還要賣國。”陳大咬牙,“他打算將朔州城獻給突厥,換取榮華富貴。宴請使者,就是要敲定細節。”
蕭景玄握緊拳頭。難怪突厥敢在寒冬用兵,原來內應早就準備好了。
“陳壯士,”他沉聲道,“明日之事,還需要你幫忙。”
“殿下請吩咐。”
“你設法混入趙府,摸清地牢位置和守衛情況。本王會帶兵在外接應。記住,一切以救出陳鐵山為先。”
“草民明白。”
約定好細節後,陳大匆匆離去。蕭景玄三人也悄悄返回驛館。
路上,沈青瀾低聲道:“殿下,此事風險太大。若趙德昌察覺,恐怕……”
“再大風險也要做。”蕭景玄目光堅定,“不除掉趙德昌,不救出陳鐵山,北疆必失。北疆一失,中原危矣。青瀾,這一戰,我們必須贏。”
沈青瀾看著他堅毅的側臉,心中湧起一股豪情。這個男人,或許真的能改變這個腐朽的王朝。
“青瀾願與殿下同生共死。”她輕聲道。
蕭景玄握住她的手:“不,我們要活,要好好地活,要親眼看到大燕海晏河清的那一天。”
夜色深沉,朔州城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肅殺而凝重。
明日,將有一場生死較量。
而北疆的風雲,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