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燁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諸將，聲音沉穩，如同磐石投入喧囂的激流。
    “黃巢分兵兩路，看似氣勢洶洶，意在分割我軍，迫我首尾難顧。然，此非其本意！”
    他頓了頓，迎著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石破天驚。
    “此乃困獸之鬥，更是其欲蓋彌彰的掩護！末將斷言，黃巢主力，已準備棄守陳州，其真實意圖，是自八仙營方向，北渡汴水，向山東、河北流竄！”
    “什麽？棄守陳州？北逃？”
    周岌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嗤之以鼻。
    “黃巢尚有十數萬大軍，陳州圍困經年未下，他舍得？”
    “荒謬！”
    朱暄也大聲駁斥。
    “我軍雖有小挫，但主力尚存！黃巢怎敢此時北逃？不怕被我銜尾追殺，全軍覆沒？”
    朱溫敲擊桌麵的手指停了下來，目光如電，第一次真正帶著探究的意味鎖定李燁。
    李克用則猛地抬起頭，虯髯微顫，眼中精光閃爍。
    “正因為其大軍尚存，才急於北遁！”
    李燁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察迷霧的穿透力。
    “陳州久攻不下，糧秣將盡，我軍雖號令不一，然四麵合圍之勢已成！困守孤城，坐以待斃，非梟雄所為！其分兵猛攻太康、西華，正是要攪亂我軍部署，製造恐慌，為其核心主力從八仙營悄然北撤，爭取時間！諸位請看。”
    他大步走到簡陋的沙盤前，手指點在代表瓦子寨的土塊上。
    “瓦子寨，西連西華，東接太康，北通八仙營！乃黃巢布防之樞紐，亦是其糧道與退路之咽喉！此寨若失，則西華、太康頓成孤城，與八仙營聯係斷絕！黃巢縱有十萬大軍，亦成無頭之蛇，其北逃之路，將被攔腰斬斷！”
    帳內一片死寂，隻有李燁清朗的聲音在回蕩。
    “故，末將請命！”李燁猛地抱拳，目光灼灼，直視王鐸，也掃過神色劇變的諸將，“不救太康，不援西華！由末將率本部濮州三千兵馬，直搗黃巢命門，瓦子寨！”
    “嘶……”
    短暫的死寂後，是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和難以置信的低呼。
    “你？三千人？攻瓦子寨？”
    周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叫道。
    “李團練，你莫非得了失心瘋？！瓦子寨乃黃巢經營之要塞，磚石壘砌，堅固異常！守將必是悍卒！你三千人，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尋死路！”
    “年輕人，莫要仗著幾分箭術就不知天高地厚！”
    時浦連連搖頭，語氣帶著長輩教訓晚輩的輕慢。
    “瓦子寨之險，非你所想！三千人填進去，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朱暄更是嗤笑出聲：“李團練，你想立功想瘋了吧？瓦子寨若能輕易攻下，我等還用在此地耗著？真是癡人說夢！”
    王鐸眉頭緊鎖，蒼老的臉上滿是憂慮。
    “李團練，勇氣可嘉。然瓦子寨確非易與，黃巢在此囤積重兵，強攻恐難奏效，徒增傷亡……”他顯然也不看好。
    帳內幾乎是一麵倒的反對與質疑，夾雜著冷嘲熱諷。
    唯有兩人例外。
    朱溫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細長的眼睛緊緊盯著李燁，銳利的目光仿佛要刺入他的骨髓，掂量著他話語中的每一個字的分量，揣摩著他背後真正的意圖。
    良久，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緩緩靠回椅背，沒有表態，但那沉默本身，就透著一種莫測的深意。
    李克用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聲響讓帳內一靜。
    他目光灼灼地瞪著李燁，虯髯賁張。
    “小子！你真有把握？瓦子寨可不是射箭，那是要拿人命去堆的！”
    李燁迎著李克用逼人的目光，毫無懼色，斬釘截鐵。
    “末將願立軍令狀！若不能克瓦子寨，提頭來見！此戰若成，非但可解太康、西華之危，更可斷黃巢北逃之路，畢其功於一役！若坐視黃巢主力北遁，縱解陳州之圍，亦是縱虎歸山，後患無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請都統，諸位節帥，速做決斷！”
    他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和自信，在充滿質疑與喧囂的大帳中，如同驚雷炸響！
    瓦子寨的輪廓在凜冽的風中漸漸清晰，如同一頭由磚石與絕望鑄成的猙獰惡獸，盤踞在通往陳州腹地的咽喉要衝之上。
    殘陽如血，將寨牆上那些參差不齊、明顯是拆毀民居強行壘起的青灰磚石染上一層不祥的暗紅。
    寨牆高聳，遠超尋常土寨，粗劣的垛口後，隱約可見攢動的人頭和閃著寒光的兵刃。
    一股混雜著劣質炭火與陳舊血腥的汙濁氣息，即使隔著老遠，也隨著風撲麵而來，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濮州士卒的心頭。
    李燁勒住玉龍驄，冰冷的銀鞍硌著他的腿甲。
    他抬起手，身後如黑色磐石般沉默行進的陷陣都重騎兵和輕捷如猿的泰山都士卒立刻停下腳步，動作整齊劃一，隻有甲葉碰撞的細微聲響和壓抑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氣裏回蕩。
    他目光如冰冷的刀鋒，緩緩掃過這座堅固得令人心悸的堡壘。
    寨牆下，散落著一些早已凍僵發黑的斷臂殘肢和被砸得變形的攻城器械殘骸，無聲地訴說著此地曾吞噬過多少不自量力的生命。
    “使君！”
    葛從周策馬靠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斥候回報，守將是王虔裕。此人善守，麾下皆是積年老賊，悍不畏死。寨牆高厚，磚石堅硬，強弓難透。他們拆光了附近村落，滾木礌石堆積如山，更有沸油金汁備著。強攻……代價太大。”
    李燁沉默著，手指在冰冷的馬鞍邊緣輕輕敲擊。
    他當然知道代價。
    三千對堅城，血肉之軀去撞石頭，那是何等的絕望。
    但他更知道，此戰若不成，他李燁，連同這三千濮州兒郎，在這群狼環伺的聯軍大營裏，將永無翻身之日！
    瓦子寨，就是他唯一的機會，是撬動整個陳州戰局、更是撬動他個人命運的支點！
    那點金石，隻能是他麾下將士的血與骨！
    “代價？”
    李燁的聲音很輕，卻像冰棱砸在凍土上。
    “葛將軍，你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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