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第一粒“蠢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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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貴這一嗓子,如石破天驚!
    把他自己積攢了半輩子的怯懦和昨天還不存在的孤勇,一股腦都吼了出來!
    聲浪在清晨濕冷的空氣裏炸開,把周圍嗡嗡嚶嚶的議論聲都壓下去了幾息。
    登記桌前的小書記員張大著嘴,看著麵前這破衣爛衫、身上似乎還帶著牲口棚氣味的老漢,一時之間都回不過神來。
    王貴吼完了,胸口劇烈起伏,剛才的莽勁似乎有點泄了。
    他看著小書記員那張年輕又愕然的臉,心裏突突地跳,老臉更紅了,下意識在破襖上又狠命搓了幾下粗糙的手掌,不知接下來該咋辦。
    宋主簿眯縫的小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他像條聞到魚腥味的鯰魚,悄沒聲兒地從人群外圍踱了過來,三角臉上努力擠出點“公事公辦”的模樣,拖著點官腔,慢悠悠地說道:“老丈,報名是吧?叫什麽?住哪個村?打算做短工抵糧,還是簽長契拿月錢啊?”
    他的聲音不高,卻正好讓周圍人都能聽得見,“可看清楚了,這契若簽了,就是定死了的章程!到時候……”
    他故意把話留了半截,那未盡之意無非是“到時候幹活不賣力,或是完不成縣尊大人定的活兒,可沒那好果子吃!”
    他的眼神在王老漢臉上不斷逡巡,帶著幾分審視和不易察覺的威懾。
    王貴被他看得心裏更虛了,脊背彎了彎,幾乎又要縮回去。
    一直站在衙署大門門檻裏頭陰影裏的蘇康,恰在此時咳嗽了一聲,不輕不重,正好能讓人聽見。
    宋主簿立刻像被針紮了屁股,那沒說完的威脅瞬間咽回肚子,微微彎了腰,堆出個假得不能再假的笑,衝著門裏的蘇康點頭哈腰。
    蘇康壓根沒看他,目光落在王老漢後背上,沉聲道:“張書辦,既是第一位報名簽長契的,莫要怠慢了,照章程來便是。”
    得了這話,小書記員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連忙鋪開一本厚厚的冊子,取了筆:“王老丈,您報長做是吧?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可有能作保的保人?”
    按規矩,簽這種涉及身錢的長契,得有人作保,防止中途跑掉了。
    “作保……”
    王貴一下子就犯了難。
    這話如同冰水灌頂,瞬間將王貴心頭那股子熱血澆涼了大半截。
    他想起自己家徒四壁,逃荒來的,連個能作保的親族鄰舍都找不著,萬一這契真是火坑,想跑都沒個跑處……老臉上的血色“唰”地退得幹幹淨淨,肩膀也塌了下去。
    梁老爺等人幸災樂禍地交換了個眼神:“嘿,卡住了吧!沒保人,衙門哪敢信他?”
    “就是!一看就是個窮命鬼,還想賺五貫?白日做夢!”
    那糧店朱老板看到這一幕,嗤笑聲更大了,對旁邊的周掌櫃嘀咕:“瞧瞧,露餡了吧!沒保人,衙門可不敢亂簽契!這老東西怕是被逼急了跳出來當猴耍呢!”
    人群裏那些原本蠢蠢欲動的精壯漢子,看到王貴卡在“保人”這一步,也像被兜頭澆了盆冷水,熱切的心涼了半截。
    官府辦事,果然刁難!
    王貴的臉由紅轉白,眼神絕望地在登記冊和自己粗糙的雙手之間來回看,嘴唇哆嗦著,幾乎就想轉身鑽回人群裏去。
    那五貫錢的夢,似乎剛開個頭就要醒了。
    就在這僵持時刻,一個沙啞但透著股渾厚底氣的聲音從人群外圍響起:“老漢!俺給你作保!”
    眾人齊刷刷回頭,看是誰這麽“不長眼”,就連王貴也瞪大了眼睛。
    來人竟是劉二!就是那個每天天不亮就推著臭烘烘糞車、在城裏倒夜香的劉二!
    他一身洗得發白、布滿不明汙漬的短褂,推著空糞車,剛剛擠進人堆。他臉上溝壑縱橫,但眼神卻清亮。
    劉二推開擋路的半大小子,走到登記桌前,指著王貴,對著小書記員大聲道:“小先生!俺給他作保!俺劉二!西城根下倒夜香的!認識俺的人海了去了!衙門當差的大老爺們都認得俺的車!”
    他又看向王貴,嗓門很粗,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義氣,“王老哥!俺昨天聽你念叨你兒子的事了!就衝著你也當過兵打過仗,就衝著咱都是一個泥坑裏刨食吃的苦命人!這保,俺給你擔了!天塌了俺劉二跟你一塊兒頂!老子窮得就剩這張臉皮和一把子力氣,就不信這月錢還能是個坑?!”
    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把剛才羅主簿那點陰陽怪氣和小富戶們的嘲諷都衝了個幹淨。
    人群裏不少流民漢子都暗暗點頭。
    同是天涯淪落人!
    宋主簿被劉二那“倒夜香”的身份噎了一下,想說什麽,瞥見門裏蘇康紋絲不動的身影,又把話憋了回去,臉上肌肉抽了抽。
    王貴看著劉二那張滿是風霜卻寫滿真誠的臉,渾濁的老眼瞬間就模糊了。
    他使勁吸了吸鼻子,喉嚨裏像堵著塊滾燙的石頭:“劉……劉二兄弟!謝……謝了!”
    “成了!快簽字畫押!我待會也要報名!”
    劉二似乎比王貴還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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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書記員見狀,連忙翻到新的一頁,唰唰寫下王貴的名字、籍貫,在保人那欄鄭重寫上“劉二,西城糞戶”幾個字,然後讓王貴在自己名字下按了個鮮紅的手印。
    劉二也抓過筆,像握鋤頭似的,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當王貴那顆顫顫巍巍的紅手印按在粗黃的契紙上時,他整個人都像是被抽幹了力氣,又像是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新力氣。
    他看著那張寫著自己名字和“月身錢五貫”的契紙,像看著一張燙金的通牒,一張通往活路的船票。
    他捏著那頁紙,手指都在哆嗦,仿佛怕那墨跡會被一陣風吹跑。
    “王老丈,”
    小書記員拿出一根拴著細麻繩的木片,上麵用墨寫了個“拾”字,下麵刻著編號“甲壹”字,遞過來,“這‘拾穗牌’收好!明兒卯時正早上六點),憑此牌到城外龍王廟前的河灘地集合!自備趁手的家夥,先隨隊去清淤擴溝,計工錢!”
    王貴雙手接過那粗糙的木牌,緊緊攥在手心,力道之大,讓指關節都發白了。
    他猛地朝衙署大門裏、那個模糊不清的青袍身影方向,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
    “小民……小民謝……謝青天大老爺!給……給條活路!”
    他聲音哽咽嘶啞,被粗糙的石板悶了回來。
    蘇康在門內的陰影裏微微動了一下,沒去扶,也無需扶。
    這一跪,力道沉重,是民心最直白的秤砣。
    主簿宋明的臉徹底黑成了鍋底,梁老爺和周掌櫃等幾個富戶,臉上嘲諷的笑意也僵住了,看著跪在地上捧著木牌如獲至寶的王老漢,還有站在他身邊挺著胸膛、倒夜香也不丟份的劉二,再掃視周圍那些流民眼中燃起的不再是絕望而是熱望的神情,他們第一次感到了某種不對勁。
    這蘇知縣……似乎不隻是唱高調?難道真的有鬼?
    圍觀的精壯們徹底轟動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簽了契,拿了牌,明天就能上工換錢!
    “給俺也寫一個!俺也能扛大包!”
    “俺叫李三柱!俺會些瓦匠活!”
    “俺識字!寫字記賬都使得!”
    人群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瘋狂湧向那張小小的登記桌。
    小書記員再也顧不得其他,急得滿頭大汗,一邊連聲喊著“排隊!排好隊!一個一個來!報名字住址!要短賑還是長契?”
    他一邊筆走如飛,手腕酸了都來不及停下。
    很快,他麵前那本登記冊迅速被一個個姓名填滿。
    宋明眼睜睜看著那堆搶著簽名按手印、甚至爭搶“拾穗牌”的人群,像是無數隻螞蟻爭食,要將他熟悉的、官家高高在上施點米湯就能安定的人心徹底掀翻!
    他臉色愈發難看,鼻子裏冷哼連連:“鬧吧!看你們能鬧騰多久!庫房空的能跑馬,老子看你蘇大老爺拿什麽來付這流水似的月錢!”
    衙署大門裏,蘇康依舊靜靜地站著,幽深的目光掃過那擁擠喧嚷的人群,最終落在遠處的天際線。
    孫小乙快馬加鞭的信,估計三日後應該到晉陽了吧?魏國成那張精明的臉上,此刻又該是什麽表情?
    他袖中的手輕輕摩挲著口袋裏的十張大額銀票,這是他從京城帶來的部分私房錢,得換成碎銀才行!
    縣衙的庫底空了,他也隻能先行自掏腰包墊上了,這算不算是私器公用?自己算不算挺偉大的?
    而拾穗營這場關乎數萬人性命的豪賭,才剛剛擲下第一粒注定會被嘲笑為“蠢”的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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