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登仙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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醃肉倉庫的甜腥與油脂仿佛已滲入骨髓。當陳衍被兩個黃麻裹頭的“長生人”拖拽著,穿過陰森甬道,扔進會稽城地牢時,撲麵而來的黴腐與血腥氣,竟讓他麻木的鼻腔感到一絲詭異的“清新”。
地牢深處,並非預想中的囚籠,而是一間巨大的、被火把照得通明的石室。空氣混濁粘稠,混雜著劣質燈油的煙氣、陳年血垢的鏽味,以及一種筆墨特有的、與周遭格格不入的酸澀氣息。
數十張粗糙的木案排開,每張案後都蜷縮著一個身影。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或麻木或驚惶,唯一相同的是手中緊握的毛筆,和案頭堆積如山的竹簡、木牘。筆尖劃過簡牘的沙沙聲,匯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潮音。
“識字?”一個穿著稍整潔、卻同樣額刺“米”字的幹瘦老吏抬起渾濁的眼,鷹爪般的手捏住陳衍的下巴,迫使他張開嘴看了看牙齒,如同評估牲口。
陳衍沉默點頭。
“丙字七案!”老吏甩開他,指向角落一張堆滿簡牘、墨跡未幹的木案,“今日起,錄‘登仙簿’,錯一字,斷一指!”
陳衍被推到案前。案上竹簡墨跡斑斑,最上麵攤開的一卷,赫然以猙獰朱砂寫著標題——《乙未年臘月壬子日登仙名錄》!
他拿起冰冷的毛筆,蘸了蘸渾濁發臭的墨汁。老吏丟給他一卷新的名冊底稿,那是從城內各處搜刮來的戶籍黃冊。
“照此謄錄!姓名、籍貫、年歲、登仙之法,一項不可缺!字跡需工整!”老吏的唾沫星子噴在陳衍臉上。
陳衍強迫自己看向名冊。第一行:
姓名:王李氏
籍貫:會稽山陰
年歲:廿八
登仙之法:血蓮初綻心口剜刃,祭血符幡)
仙使:鬼目道人
登仙時辰:卯時三刻
仙眷:無
冰冷的文字,記錄著一個昨日還在他眼前被開膛破肚的婦人!那絕望的哭嚎仿佛還在耳邊!而“血蓮初綻”四個字,竟被書寫得如此“莊重”,如同某種神聖儀軌!
他顫抖著筆,試圖在空白簡牘上謄寫。墨汁滴落,汙了簡麵。他眼前不斷閃過倉庫裏三叔公的屍體,閃過腸幡在風中拍打的景象。每一筆落下,都像在親手為這些枉死者釘上通往地獄的標簽。
沙沙…沙沙…
周圍的抄寫聲如同無數冤魂的絮語。陳衍瞥見鄰案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抄到“登仙之法:童髓煉丹活取骨髓)”時,渾身劇顫,猛地伏案幹嘔,墨汁染汙了大片簡牘。
“廢物!”監工老吏的鞭子如同毒蛇,瞬間抽在那書生背上,皮開肉綻!“汙了仙錄,你想魂飛魄散嗎?!” 書生慘叫一聲,蜷縮在地,被如狼似虎的守衛拖了出去,門外很快傳來淒厲的哀嚎和骨頭斷裂的脆響。
地牢內,抄寫聲更加急促、麻木,如同喪鍾的餘韻。
名冊翻頁。一個名字刺入陳衍眼中:
姓名:趙四娘
籍貫:吳興烏程
年歲:廿二
登仙之法:剖腹取胎活取嬰靈,煉長生丹)
仙使:無腸尊者
登仙時辰:未時正
仙眷:孕八月
孕婦!活取嬰靈!
陳衍的手猛地一抖,毛筆差點脫手。昨夜地窖裏嬰兒青紫的小臉和腹中那微弱的搏動感再次尖銳地刺痛他的神經。他下意識地看向地牢角落——那裏用粗木柵欄隔出幾個狹小的囚室,隱約可見幾個大腹便便的身影蜷縮在幹草堆上,如同待宰的母獸。其中一個年輕婦人似乎感應到目光,抬起蒼白浮腫的臉,絕望的眼神隔著柵欄與陳衍對上,隨即又驚恐地低下頭,死死護住自己高聳的腹部。
未時正…就是午後!時間迫在眉睫!
一股冰冷的激流瞬間衝垮了陳衍的麻木。他不能!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一個嬰兒哪怕是未出生的)以如此酷烈的方式“登仙”!
目光死死盯住名冊上“剖腹取胎”四個字,一個瘋狂而大膽的念頭在絕境中滋生。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筆尖重新蘸滿墨汁,落向簡牘。字跡依舊“工整”:
姓名:趙四娘
籍貫:吳興烏程
年歲:廿二
登仙之法:風寒入體,嘔血而亡
仙使:無腸尊者
登仙時辰:未時正
仙眷:無
筆鋒在“嘔血而亡”和“無”字上,刻意加重了力道,墨跡略深,卻混在眾多字跡中並不顯眼。最關鍵的是,他篡改了死法和“仙眷”狀態!風寒病死,無孕在身!這意味著她失去了被“特殊處理”的價值,大概率會被歸入普通屍體,丟去填壕溝或…成為倉庫裏的“仙肉”原料。雖然依舊是死路,但至少…能留個全屍?嬰兒或許能…多活片刻?
寫完這一行,陳衍後背已被冷汗浸透。他不敢停頓,立刻謄寫下一個名字,字跡更加“恭順”。心髒在胸腔裏狂跳,仿佛要撞碎肋骨。每一次守衛的腳步聲靠近,每一次老吏陰鷙的目光掃過,都讓他如芒在背。
午時剛過,地牢入口處傳來一陣喧嘩。幾個“長生人”押著一個哭嚎掙紮的孕婦進來,正是名冊上那個趙四娘!她顯然知道自己即將麵臨的命運,哭得撕心裂肺,拚命護著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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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字區!趙四娘!未時登仙!”守衛粗暴地報出名號。
老吏翻開厚厚的《登仙名錄》底冊,手指劃過,很快找到記錄。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剖腹取胎”和“孕八月”的字樣,又抬眼看了看被拖來的、腹部明顯隆起的趙四娘,眉頭習慣性地皺起,似乎在核對。
陳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筆的手僵硬如鐵。
就在這時,石室門口傳來一個諂媚的聲音:“劉書吏,您老辛苦!今日‘仙糧’份額,小的給您送來了!” 一個夥夫模樣的“長生人”點頭哈腰地遞過來一個粗布小袋。
老吏劉書吏)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他接過袋子,掂了掂分量,又解開袋口,裏麵是幾塊油亮深褐、散發著甜膩肉香的“仙脯”。他臉上露出一絲貪婪,隨手將名冊底稿丟在案上,抓起一塊肉幹就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對守衛道:“丙字區趙四娘…嗯…風寒嘔血那個?既已‘登仙’,按舊例,屍身拖去填西城壕溝!動作麻利點,別汙了地方!”
守衛一愣,看看名冊,又看看哭嚎掙紮、明顯活蹦亂跳的孕婦,有些遲疑:“書吏,這婦人…”
“嗯?!”劉書吏咀嚼的動作停下,三角眼一瞪,滿是油光的嘴吐出森然寒氣,“名錄在此,仙師親定!爾等敢疑仙錄?!”他油膩的手指重重戳在陳衍剛剛篡改過的那行字上!
“不敢!不敢!”守衛嚇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粗暴地拽起還在哭喊的趙四娘,“晦氣!原來是個病癆鬼!走!填壕溝去!”
趙四娘似乎也懵了,哭聲卡在喉嚨裏,被連拖帶拽地拉了出去。臨出石室門前,她茫然地、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那排木案。
陳衍始終低著頭,死死“專注”於眼前的簡牘,筆尖在竹簡上劃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周遭一切與他無關。隻有他自己知道,後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和地牢的陰冷,徹底浸透。
五升“仙肉幹”。
他篡改一條人命或許兩條?)的代價。
沙沙…沙沙…
筆尖劃過竹簡的聲音,如同無數冤魂在名冊上爬行。陳衍繼續謄寫著一個個冰冷的名字和殘酷的“登仙之法”。墨跡未幹,如同未凝的血。
在這座用筆墨構建的、更加陰森恐怖的地獄裏,他剛剛用最卑微的謊言和最肮髒的賄賂,從邪神的餐盤中,偷走了一線微弱的生機。代價是,他的靈魂,在這名為“登仙名錄”的泥沼中,又向下沉淪了更深的一寸。
而那僥幸逃脫的孕婦,被拖向西城壕溝的方向,等待她的,又會是怎樣的“全屍”?陳衍不敢去想。他隻知道,自己指間沾染的墨色,已與血同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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