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淨土的墳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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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縣令,這是今日需‘淨化’的名單,共計一千七百三十二口。請用印。”
    一張散發著劣質皮革和血腥混合氣味的、邊緣粗糙的“文書”——實際是鞣製過但處理得極差的人皮——被粗暴地拍在陳衍麵前的“公案”上。說話的是孫恩派來“輔佐”他的監軍,一個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眼神如同禿鷲般的“長生人”頭目,名叫吳疤。
    陳衍坐在那張象征權力的椅子上,卻感覺如坐針氈。這間所謂的“縣衙”,曾是本地太守處理政務、象征秩序的地方,如今卻充斥著邪教徒的符咒和血腥的裝飾。案幾上擺放的不是文房四寶,而是象征“五鬥米道”權力的令旗和一把沾著暗紅汙跡的鬼頭刀。
    距離“屍水毒計”實施不過短短數日,瘟疫如同跗骨之蛆,在擁擠、肮髒、水源被徹底汙染的會稽城內瘋狂蔓延。咳嗽聲、高熱的囈語、垂死的哀嚎日夜不息,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最初隻是流民區,很快便如同燎原之火,燒到了“長生人”控製的核心區域,甚至波及了一些低階教徒。
    恐慌在蔓延,連帶著對“天師法力”的質疑也開始悄然滋生。
    孫恩需要轉移矛盾,需要維持他“救世主”的形象,更需要“解決”掉這些消耗糧食、傳播恐慌、動搖軍心的“累贅”。於是,“淨化”之名應運而生。所有出現疫症征兆者,無論老幼,無論是否真染病,皆被劃為“穢源”,需要被“淨化”,以保“淨土”無垢。
    而執行這“神聖”命令的文書簽署,便落在了“傀儡縣令”陳衍的頭上。他成了這滔天罪孽名義上的背書者。
    陳衍的目光掃過人皮文書上那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名字和籍貫大多是胡亂編造或隻寫個姓)。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和他一樣在亂世中掙紮求存的生命。他的手在袖中劇烈地顫抖,胃裏翻江倒海。
    “吳監軍,”陳衍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其中…可有誤判?或有老弱婦孺尚能救治?”他明知是徒勞,卻無法不問。
    吳疤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笑容殘忍而譏誚:“救治?陳縣令莫不是被那些‘穢氣’熏糊塗了?天師有諭,凡沾汙穢者,皆為魔種,須徹底‘淨化’,方能保我‘長生淨土’!誤判?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耽誤了淨化大業,你擔待得起嗎?”他的手指重重戳在人皮文書上,“快點!用印!城外‘淨土’還等著開工呢!”
    陳衍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汙濁的空氣連同無邊的絕望一起吸入肺腑。他知道,任何遲疑和抗拒,不僅會立刻招來殺身之禍,更會讓張嬸和那個嬰兒現在是他在這黑暗世道裏唯一的微光)陷入萬劫不複。他顫抖著伸出手,拿起那方冰冷的、刻著“會稽令”字樣的銅印——這印璽本身,仿佛也浸透了血汙。
    印泥是暗紅色的,不知摻了什麽,散發著一股鐵鏽般的腥氣。陳衍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一片死寂的麻木。他重重地將銅印按在那份人皮文書上,留下一個清晰、冰冷、象征著死亡的印記。印章落下的瞬間,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也被重重地烙上了一個無法磨滅的汙點。
    “很好!”吳疤滿意地抓起文書,如同抓著一份戰利品,“陳縣令深明大義!走,隨我去‘淨土’,看看這‘淨化’大典,也好向天師複命!”他不由分說,幾乎是押著陳衍向外走去。
    所謂的“淨土”,位於城西一處巨大的、廢棄多年的磚窯群。這裏地勢低窪,窯洞如同巨獸張開的漆黑大口,深不見底。往日燒磚的窯坑,如今被挖掘、擴大,形成幾個巨大的、深達數丈的土坑。空氣中彌漫著生土、石灰和……一種陳衍熟悉到恐懼的、瘟疫特有的甜膩腐臭。
    坑邊,已經密密麻麻站滿了被繩索捆綁串聯起來的“淨化”對象。他們麵黃肌瘦,神情麻木或充滿極致的恐懼。許多人劇烈地咳嗽著,身體因高熱而顫抖;更多的是老人、瘦弱的婦女,以及緊緊抱著母親、嚇得連哭都不敢哭的孩子。絕望如同實質的陰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長生人”士兵手持長矛、弓箭,冷漠地圍在坑邊,如同驅趕牲畜。坑底已經撒了一層厚厚的生石灰,慘白刺眼,如同為活人準備的裹屍布。
    “時辰到!送穢源歸天,淨化淨土!”一個穿著黑色道袍、臉上塗滿油彩的“長生人”祭司站在高處,揮舞著桃木劍,聲音尖利刺耳。
    隨著他一聲令下,士兵們開始粗暴地將人群往坑邊驅趕。哭喊聲、哀求聲、咳嗽聲、士兵的嗬斥聲瞬間爆發,匯成一股撕心裂肺的聲浪,衝擊著陳衍的耳膜。
    “不!我沒病!我隻是餓得咳嗽!”
    “娘!娘!我怕!”
    “天師饒命啊!饒命啊!”
    “長生老爺,求求你們,放過我的孩子吧!他才三歲啊!”
    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哭喊著跪倒在地,拚命磕頭,額頭瞬間鮮血淋漓。旁邊的士兵卻毫不留情,一矛杆狠狠砸在她的背上,將她連同懷中的嬰兒一起打落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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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動手!”吳疤獰笑著,對陳衍道,“陳縣令,看好了!這便是‘淨世’之法!”
    如同地獄的閘門被打開。士兵們開始用長矛捅刺,用腳踹,甚至直接推搡著,將那些哭嚎掙紮的人們,如同傾倒垃圾一般,推入深坑!
    噗通!噗通!噗通!
    人體砸落在坑底石灰上的悶響,伴隨著骨頭斷裂的脆響、淒厲到極致的慘叫,此起彼伏。坑底瞬間變成了人間煉獄。摔斷腿的人哀嚎翻滾,被後來者砸中壓住的人徒勞掙紮,石灰粉被激起,嗆得坑底的人劇烈咳嗽,更加痛苦。母親本能地用身體護住孩子,卻在混亂中被踩踏;老人蜷縮著,很快被淹沒……
    “倒石灰!快!蓋住穢氣!”祭司尖聲命令。
    早已準備好的士兵,開始將一筐筐、一車車的生石灰,無情地傾倒入坑中!慘白的粉末如同死亡的雪崩,瞬間覆蓋了下麵掙紮的人影!
    “啊——!我的眼睛!”
    “咳咳咳……救命……喘不過氣……”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石灰遇水人體汗液、血液、淚水)瞬間產生高溫,發出“嗤嗤”的灼燒聲,冒出滾滾白煙!坑底的哭嚎慘叫瞬間變得更加淒厲、扭曲,那是皮肉被灼燒、呼吸道被腐蝕的極致痛苦!濃烈的石灰味和皮肉燒焦的糊味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陳衍站在坑邊,渾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看著那慘白的石灰如同活物般吞噬著下麵的人影,看著一隻從石灰中伸出的、沾滿白灰和血汙的手徒勞地向上抓撓了幾下,然後無力地垂下,迅速被更多的石灰掩埋。他看到一個孩子小小的頭顱在石灰中冒了一下,眼睛被石灰燒得一片模糊,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隨即被徹底淹沒……
    他胃裏翻江倒海,再也抑製不住,“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吐出的隻有苦澀的膽汁。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指甲深深掐進肉裏,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巨大的罪惡感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他親手簽署了他們的死亡令!他是幫凶!
    “陳縣令,這就受不了了?”吳疤在一旁冷笑,帶著殘忍的愉悅,“這才剛開始呢!後麵還有好幾批!看多了就習慣了,這都是為了天師的‘淨土’!”
    就在這時,坑底邊緣,一個被石灰灼燒得半邊臉血肉模糊、但眼神異常清亮的少年,在士兵傾倒石灰的間隙,猛地掙脫了束縛,用盡最後的力氣,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獸,竟然手腳並用地向上爬了幾步!他那雙被石灰灼傷、流著血淚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坑邊穿著官袍、臉色慘白的陳衍。
    “狗官——!”少年嘶啞地、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發出詛咒,聲音如同破鑼,卻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我認得你!你簽的名!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詛咒你!詛咒你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這淒厲的詛咒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陳衍的心髒!
    少年話音未落,一個士兵已經獰笑著舉起長矛,狠狠捅進了他的胸膛!少年身體猛地一僵,口中噴出鮮血,那雙充滿無盡仇恨的眼睛,依舊死死地盯著陳衍,然後才帶著不甘和詛咒,向後倒去,滾入深坑,瞬間被傾瀉而下的石灰徹底掩埋。
    少年的詛咒和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如同烙印,深深烙進了陳衍的靈魂深處。
    陳衍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眼前發黑,天旋地轉,耳邊隻剩下那淒厲的詛咒和坑底傳來的、漸漸微弱卻永不消散的呻吟。他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全靠扶住旁邊一根冰冷的石柱才勉強站穩。冷汗浸透了他的官袍,粘膩冰冷。
    “沒用的東西!”吳疤鄙夷地啐了一口,不再管他,繼續指揮著這場慘絕人寰的“淨化”。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後一個深坑被填平、夯實,士兵們開始在上麵象征性地插上畫著符咒的木牌,宣告“淨土”已成。空氣裏彌漫著死亡、石灰和焦糊的惡臭,令人窒息。
    陳衍失魂落魄地被架回“縣衙”。他癱坐在那張象征權力的椅子上,雙手沾滿了自己掐出的鮮血,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仿佛靈魂已經離體。那份簽過名、蓋過印的人皮“淨化令”副本,被隨意地丟在案上,浸染了他手上的血,在“陳衍”的簽名旁留下了一小片暗紅的、不規則的汙漬。
    他如同泥塑木雕,一動不動。直到夜幕降臨,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昏暗的衙堂內。
    是盧循。
    他依舊一身素淨的青衫,氣質陰柔,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他緩步走到案前,目光掃過那份染血的人皮文書,尤其在陳衍簽名旁那片血汙上停留了片刻。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陳縣令,”盧循的聲音如同毒蛇滑過冰麵,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靜,“今日‘淨化’之功,天師甚慰。你…做得很好。”他刻意加重了“很好”二字。
    陳衍毫無反應,連眼珠都沒有轉動一下。
    盧循也不在意,自顧自地繼續說道:“令郎指那個嬰兒)在張氏處,一切安好。天師法眼如炬,最是憐惜幼童,視其為未來仙苗。”他話鋒一轉,帶著冰冷的威脅和一絲探究,“隻是,這‘淨土’初成,穢氣猶存。陳縣令還需打起精神,莫要…沾染太多晦氣,汙了心神才好。尤其是,莫要讓無謂的情緒…髒了手,汙了印。”他的目光,再次若有若無地掃過文書上那片血汙。
    陳衍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盧循的暗示如同冰水澆頭,讓他從麻木的深淵中驚醒一絲寒意。這陰鷙的家夥發現了!他發現了簽名旁的血跡,他在懷疑自己簽名時的狀態,甚至可能……在懷疑自己的忠誠!
    恐懼,比剛才目睹屠殺時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陳衍的心髒。他感覺自己正站在萬丈懸崖的邊緣,腳下是吞噬了數千冤魂的“淨土”,身後是盧循毒蛇般的凝視。懷中嬰兒的安危,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看向盧循。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空洞而扭曲的笑容,嘶啞地開口:
    “謝…盧祭酒提點。下官…明白。一切…為了天師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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