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翠染血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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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登仙閣”的罪惡氣息尚未從陳衍的鼻腔和靈魂中散去,一道新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調令又落到了他的頭上。
    “陳縣令,天師神機妙算,降下祥瑞!”吳疤那令人厭憎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卻帶著一種異樣的興奮,“城西南發現‘蒼玉’巨脈!此乃天地靈根所化,神光內蘊,佩之可避百邪,驅瘟疫!天師有諭,命你即刻前往礦場,協助盧祭酒,督辦‘神玉’開采!這可是天大的福緣,莫要再哭喪著臉了!”
    蒼玉?翡翠?陳衍心中冷笑。在瘟疫肆虐、人心惶惶之際,突然發現這種華而不實的寶石礦脈,並宣稱其有抗疫神力?這簡直是拙劣到極致的騙局!但聯想到邪教斂財和操控人心的手段,這又是多麽“合理”的一步棋。將恐懼轉化為貪婪,將災難包裝成神跡。
    他被押送著,離開汙濁的城區,進入西南的莽莽群山。山路崎嶇,越走越荒涼。空氣中原本清新的草木氣息,很快被一種混合著塵土、汗臭、血腥和隱隱的、岩石被暴力鑿開的刺鼻氣味所取代。
    翻過一道山梁,巨大的聲浪和觸目驚心的景象撲麵而來。
    眼前是一個被強行撕裂的山穀。原本青翠的山體被粗暴地挖開,裸露出大片灰白和深綠色的岩層。巨大的露天礦坑如同大地猙獰的傷口,深達數十丈,坑壁陡峭,怪石嶙峋。坑底和坑壁上,密密麻麻如同螻蟻般蠕動著無數人影!
    那是戰俘。
    晉軍戰俘、地方豪強武裝的俘虜、甚至是不願歸附“長生人”的流民武裝成員。他們大多衣衫襤褸,枯槁如柴,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在“長生人”監工凶神惡煞的皮鞭和刀槍驅趕下,用最原始的工具——鐵釺、石錘、甚至雙手——瘋狂地敲鑿、挖掘著岩壁,尋找著夾雜在岩石縫隙中那一抹抹或深或淺的綠色——蒼玉。
    “快挖!天師等著神玉驅散瘟疫,保佑爾等賤命呢!”
    “看到那點綠沒有?摳出來!用力!沒吃飯嗎?”
    “敢偷懶?這就是下場!”
    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響伴隨著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個動作稍慢的瘦弱戰俘被監工一腳踹下山坡,慘叫著滾落,撞在嶙峋的岩石上,瞬間沒了聲息。屍體很快被如同垃圾般拖走,扔進礦坑邊緣一個深不見底的廢礦洞裏。那裏,已經隱隱散發出屍臭。
    礦坑邊緣,臨時搭建著簡陋的窩棚,這就是礦奴營。汙水橫流,蚊蠅肆虐。生病的、受傷的礦奴被隨意丟棄在角落,無人過問,隻能等死。空氣中彌漫著絕望和死亡的氣息,比城內的瘟疫營地有過之而無不及。
    陳衍被帶到礦坑邊緣一處稍高的平台上。盧循正站在那裏,一身青衫依舊纖塵不染,與下方地獄般的景象形成刺目的對比。他負手而立,目光平靜地俯瞰著下方蟻群般的奴工,如同欣賞一幅奇異的畫卷。幾個管事模樣的“祭酒”和監工頭目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
    “陳縣令來了。”盧循沒有回頭,聲音平淡無波,“此礦乃天賜,蘊藏‘蒼玉神髓’,有驅邪避疫之無上神效。天師法旨,需盡快開采,以解三吳瘟疫之厄。你精於數算,便在此處,協助記錄每日開采量、損耗指累斃的奴工),以及…‘神玉’的品級劃分。”他指了指旁邊堆積如山的、剛剛開采出來、還帶著泥土和石屑的原石,以及幾個正在粗糙分類的工匠。
    陳衍看著那些在塵土中翻檢的工匠,看著他們根據玉石的顏色、大小、純淨度,粗暴地將其分為“神品”、“上品”、“中品”、“劣品”。這流程,與“登仙閣”裏劃分“仙苗”品級何其相似!隻不過這裏的“劣品”玉石會被丟棄或砸碎,而“登仙閣”裏的“次等”孩童,會被賣去更黑暗的地方。
    “盧祭酒,”陳衍聲音沙啞,“此礦…岩層似有不穩。”他指著礦坑深處一些明顯有巨大裂縫和滲水的區域,那是礦難的前兆。“如此密集挖掘,恐生塌陷之禍。”
    盧循終於微微側過頭,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眼神卻冰冷如刀:“塌陷?陳縣令多慮了。有天師法力護佑,神玉所在,地脈自固。即便真有山崩地裂…”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下方密密麻麻的奴工,語氣輕描淡寫,“也是為了取悅瘟神,平息天怒,以萬千罪孽之軀,換取蒼生福祉。此乃…大功德。”
    陳衍的心沉入穀底。盧循不是不知道危險,他是根本不在乎!這些戰俘在他眼中,與那些待開采的石頭無異,都是消耗品!用他們的命,去填這個名為“神玉”,實為斂財和愚民的血色礦坑!
    接下來的日子,陳衍如同行屍走肉,在平台上記錄著冰冷的數字:今日開采原石多少斤,累斃奴工多少名,發現“神品”幾塊…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累累白骨和無聲的哀嚎。他目睹著監工為了逼問“私藏”玉石的礦奴,將人吊起來用燒紅的鐵釺燙烙;目睹著生病的礦奴被直接推進廢礦洞等死;目睹著為了爭奪一小塊質地較好的玉石,奴工之間爆發的血腥毆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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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絕望如同沉重的鉛塊,壓得他喘不過氣。直到那個血色的下午。
    連續數日的大雨終於停了,但山體被雨水浸泡得更加鬆軟。礦坑深處,一處被過度挖掘、早已布滿巨大裂縫和滲水的岩壁區域,在奴工們密集的敲鑿下,發出了不祥的、低沉的呻吟聲。碎石開始簌簌落下。
    “快看!裂縫變大了!”有眼尖的奴工驚恐地喊道。
    “怕什麽!繼續挖!下麵是好玉層!”監工揮舞著鞭子咆哮,為了完成定額,他強迫奴工靠近那危險區域。
    陳衍在平台上看得真切,心髒驟然縮緊!他幾乎要喊出聲示警,但盧循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將他釘在原地。盧循也看到了,但他隻是微微眯起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劇。
    就在這時,礦坑深處,一個身材異常高大、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戰俘猛地扔掉了手中的鐵釺!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平台上高高在上的盧循和陳衍,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嘶吼:“狗賊!什麽狗屁神玉!老子不挖了!兄弟們,這山要塌了!快跑——!”
    他的吼聲如同驚雷,在嘈雜的礦坑中炸響!
    恐慌瞬間蔓延!靠近危險區域的奴工們丟下工具,哭喊著試圖向外逃竄!
    “反了!給我殺!”監工頭目又驚又怒,拔刀就要砍殺那帶頭的高大戰俘。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轟隆隆——!!!
    如同天崩地裂!
    那麵早已不堪重負的巨大岩壁,在高大戰俘的吼聲和奴工奔逃的震動下,徹底崩塌了!千萬噸的岩石、泥土如同憤怒的巨浪,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轟然傾瀉而下!
    煙塵衝天而起,瞬間遮蔽了日光!
    地動山搖,整個礦坑都在劇烈顫抖!
    淒厲到極致的慘叫聲、岩石砸碎骨骼的恐怖悶響、絕望的哭喊…在煙塵中交織成一片末日交響!
    平台上的盧循等人臉色驟變,紛紛後退躲避飛濺的碎石。陳衍被震得踉蹌幾步,死死抓住欄杆才沒摔倒,目眥欲裂地看著下方。
    煙塵稍散,露出了如同地獄般的景象。大半個礦坑深處被徹底掩埋!剛才還在那裏勞作的上千名奴工,連同那些凶神惡煞的監工,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巨大的、高低不平的亂石堆,如同新隆起的巨大墳塋,還在簌簌滑落著碎石和泥土。幾縷暗紅的血水,如同小溪般從石縫中緩緩滲出,匯聚成窪。
    一片死寂。
    幸存的奴工們癱倒在礦坑邊緣,望著那巨大的亂石墳塋,眼神空洞,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了。平台上,盧循的臉色鐵青,精心維持的平靜終於被打破,眼中閃過一絲驚怒和肉痛——損失的不僅是奴工,更是“神玉”的產量!
    就在這時,一個極度驚恐、帶著哭腔的聲音在幸存的奴工中響起,聲音不大,卻如同鬼魅般清晰:
    “天…天罰!這是天罰啊!”
    “瘟神發怒了!蒼玉…蒼玉根本鎮不住啊!”
    “用罪人血染的玉…招來了更厲害的神罰!山神發怒了!”
    這聲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漣漪!幸存的奴工們麵麵相覷,眼中充滿了無邊的恐懼和對“天罰”的深信不疑!是啊,為什麽偏偏在挖出最多“神玉”的時候塌了?為什麽死的都是他們?不是天罰是什麽?蒼玉根本沒用!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幸存的奴工中迅速蔓延開來!絕望的情緒開始轉化為對邪教的懷疑和本能的恐懼!
    盧循猛地轉頭,銳利如鷹隼的目光瞬間鎖定了聲音來源附近的人群,試圖找出那個“妖言惑眾”者。但他看到的隻有一張張寫滿恐懼、麻木和懷疑的臉。
    陳衍站在盧循身後半步的位置,身體微微顫抖著,臉上也帶著“極度震驚和恐懼”的表情,仿佛也被這“天罰”嚇呆了。隻有他低垂的眼簾下,一絲冰冷而決絕的光芒一閃而逝。
    那帶著哭腔的、第一個喊出“天罰”的聲音,正是他模仿奴工的口音,用盡力氣發出的!在巨大的災難和恐懼的掩護下,在盧循心神震動的瞬間,他抓住那稍縱即逝的機會,將這顆懷疑和反抗的種子,狠狠地楔入了這血腥礦坑的廢墟之上!
    他看著那巨大的、埋葬了上千條生命的亂石墳塋,看著石縫中滲出的、匯聚成溪的血水,看著幸存者眼中那不再麻木、而是充滿對“天罰”恐懼的光芒,心中一片冰冷。
    血煉蒼玉,終成血淵。而這血淵之中,第一縷動搖邪教根基的裂隙,已由他親手撬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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