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的血，在陳衍眼中尚未冷卻。那泥濘灘塗上支離破碎的殘軀，那雙凝固著悲哀與祈求的眼眸，如同永不熄滅的烙印，灼燒著他的靈魂，也淬煉著他唯一的意誌——複仇！追蹤！毀滅！
    憑借著趙鐵柱的勇猛、殘餘奴工的死忠，以及從海盜船上繳獲的簡陋海圖和羅盤，陳衍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死死咬住了盧循殘部撤退的蹤跡。他們如同幽靈船，在風浪中追逐著死亡的氣息，最終抵達了這片位於東海深處、被風暴與火山陰影籠罩的絕域——孫恩最後的巢穴。
    甫一靠近，便能感受到末日般的壓抑。天空被鉛灰色的厚重雲層覆蓋，如同倒扣的巨鍋。狂風尖嘯著，卷起鹹腥冰冷的海水，抽打在臉上生疼。遠處，巨大的海浪如同墨色的山巒，裹挾著毀滅的力量，一次次凶猛地撞擊著島岸的黑色礁石，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整個島嶼都在顫抖，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刺鼻氣味和海洋的暴怒。
    “風暴…海嘯…”趙鐵柱望著那毀天滅地的海浪，臉色發白。
    陳衍的眼神卻比海浪更加冰冷幽深。他放下簡陋的望遠鏡，指向島嶼深處一處背靠懸崖、麵朝怒海的巨大天然石台：“在那裏！孫恩！”
    石台被人工修葺成巨大的祭壇。祭壇中央，矗立著一尊麵目猙獰、非佛非道的邪神石像。此刻，石像下，孫恩身披綴滿人骨和怪異海獸鱗片的“法袍”，在狂風中須發皆張，狀若瘋魔！他揮舞著一柄鑲嵌著巨大黑珍珠的法杖，對著咆哮的大海嘶聲厲吼，聲音在風雷中時斷時續：
    “…海神震怒…風暴不息…皆因爾等心不誠！獻上最純淨的靈童…滌淨罪孽…平息神怒…護我聖教…永世長存…！”
    祭壇下方，是數百名被狂風暴雨澆透、瑟瑟發抖卻眼神狂熱的“長生人”殘黨。而在祭壇邊緣，最令人心膽俱裂的景象出現了！
    上百名年齡在五至十歲的孩童！他們大多麵黃肌瘦，眼神空洞麻木，穿著統一的、肮髒的白麻布“祭服”，被粗大的麻繩捆綁著，如同待宰的羔羊，排成一排！狂風吹得他們站立不穩，冰冷的雨水和浪花拍打著他們幼小的身體，哭聲被風雷徹底吞沒！幾個凶神惡煞的祭酒手持利刃，如同地獄的屠夫，守在一旁。
    孫恩，這窮途末路的邪魔，竟要用百名孩童的性命，作為平息風暴海嘯、祈求苟延殘喘的祭品！
    “畜生！！”趙鐵柱目眥欲裂，一拳砸在船板上！船上的奴工們無不憤怒得渾身發抖。
    陳衍死死盯著祭壇上那個瘋狂的身影，眼中沒有憤怒，隻有一片死寂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寒。盧循就侍立在孫恩身側，青衫在狂風中獵獵作響，臉上依舊掛著那副陰柔冷漠的表情。
    “陳先生！怎麽辦？衝上去嗎？”趙鐵柱焦急地問。
    “硬衝是送死。”陳衍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如同機器的摩擦。他指向祭壇後方隱約可見的一片依山而建的簡陋棚屋區，那裏是“長生人”的營地和倉庫。“看到那片棚子了嗎？靠山崖最大的那間，是他們的倉庫！裏麵有堆積的猛火油古代用於火攻的油料）、燈油，還有大量從火山附近收集的硫磺塊！這些就是我們的‘雷霆’！”
    一個利用自然元素製造混亂的計劃，在陳衍被仇恨徹底重塑的大腦中瞬間成型。
    “趙大哥，你帶二十個最敢死、最熟悉地形的兄弟，帶好引火之物浸油的布團、火鐮）和短刀，從側麵懸崖下的隱蔽小徑摸上去！目標，倉庫！”陳衍語速極快，不容置疑。“把能找到的油桶全部砸破！硫磺粉揚撒開！然後點火！火勢越大越好！越猛越好！”
    “點火？”趙鐵柱眼中閃過精光，“明白了！製造恐慌！”
    “對！”陳衍指向祭壇方向，“當孫恩老狗舉起屠刀，準備宰殺第一個孩童的時候，就是信號！那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祭壇！你們的機會最大！火起之時，就是我們動手救人之刻！”
    趙鐵柱重重點頭：“交給我！”他立刻點齊人手，如同獵豹般悄無聲息地滑入風雨和嶙峋礁石之中。
    陳衍則帶著剩下的人，駕船冒險繞到島嶼另一側風浪稍小的海灣，棄船登岸。他們如同鬼魅，在狂風暴雨和嶙峋怪石的掩護下，向祭壇側後方的高坡潛行。
    祭壇上，儀式進入了最血腥的階段。
    孫恩停止了嘶吼，法杖指向排在最前麵的一個瘦弱男孩，聲音帶著一種病態的狂熱：“時辰到！獻上第一祭！滌淨罪業，恭迎神恩！”
    一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刀疤的祭酒獰笑著上前，手中雪亮的鬼頭刀高高舉起！刀鋒在慘白的電光下，映照著男孩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小臉！
    祭壇上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柄即將落下的屠刀上！狂熱、恐懼、麻木…交織成一片死寂的等待！
    就是現在！
    陳衍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從藏身處站起，用盡全身力氣，對著祭壇方向，發出了一聲凝聚了所有仇恨和怒火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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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恩老狗——！盧循奸賊——！看看誰來了——！琅琊陳氏，索命來了——！！！”
    這聲咆哮如同平地驚雷，借助風勢，瞬間壓過了部分風浪的轟鳴！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從屠刀轉向了聲音來源！
    孫恩猛地轉頭，看到高坡上那個在狂風中屹立、如同複仇惡鬼般的身影，瞳孔驟然收縮！盧循臉上的冷漠也第一次被驚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打破！
    “殺了他！”孫恩氣急敗壞地指向陳衍！
    就在這注意力被陳衍吸引的瞬間！
    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並非來自爆炸，而是倉庫方向傳來重物倒塌的聲音！緊接著，一股衝天的、夾雜著滾滾黑煙硫磺燃燒產生）和刺鼻氣味的橘紅色烈焰，猛地騰空而起！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猛火油和燈油被點燃，瞬間化作一條條狂舞的火龍，吞噬著木製的棚屋！揚撒的硫磺粉發出劈啪爆響，散發出刺目的黃綠色火焰和濃烈的、令人窒息作嘔的毒煙！
    “營寨！營寨著火了！”
    “天火！是天火降罰！”
    “快跑啊！毒煙來了！”
    狂熱的信徒在突如其來的恐怖火海和刺鼻毒煙麵前，瞬間被恐懼擊垮！這景象比爆炸更直觀、更駭人！哭喊聲、踩踏聲、木材燃燒的爆裂聲交織在一起！整個營地陷入一片火海煉獄！
    “穩住！不要亂！先殺祭品！完成獻祭！”盧循試圖維持秩序，厲聲高呼，聲音卻淹沒在巨大的混亂和嗆人的濃煙中。連他自己也被那迅速蔓延的火焰和毒煙逼得連連後退！
    陳衍等的就是這個機會！他如同離弦之箭，帶著身後如同猛虎出柙的奴工，從高坡上俯衝而下，直撲祭壇邊緣的孩童群！
    “擋住他們！”幾個反應過來的祭酒揮刀撲上，但眼神中已帶上了恐慌！
    血戰瞬間在祭壇邊緣爆發！陳衍狀若瘋魔，手中短匕如同毒蛇吐信，招招致命！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救人！毀掉孫恩最後的獻祭！奴工們也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與守衛的祭酒和狂信徒混戰在一起！混亂和濃煙大大削弱了守衛的戰鬥力。
    混亂中，陳衍衝到那個嚇傻了的男孩麵前，一刀割斷繩索，將他推向身後：“跟著跑！”他嘶吼著，如同狂暴的旋風，在刀光劍影和濃煙火光中左衝右突，匕首翻飛，不斷割斷捆綁孩童的繩索！
    “快！往山上跑！進林子！”他對著那些嚇呆了的孩子們嘶吼。
    求生的本能驅使下，一部分孩子哭喊著，跌跌撞撞地朝著島嶼深處、那片被火山灰和雨霧籠罩的密林方向跑去！
    “攔住他們！別讓祭品跑了！”盧循氣急敗壞，試圖帶人撲來，卻被一股夾雜著火星和硫磺毒煙的猛烈熱浪逼退！
    “你的對手是我！”陳衍狂吼一聲，不顧一切地迎向盧循！兩人瞬間戰在一起！陳衍的招式毫無章法，隻有同歸於盡的瘋狂！盧循武功高強，卻被陳衍這不要命的打法和周圍肆虐的火海濃煙逼得束手束腳。
    更多的奴工和部分被大火嚇破膽、開始四散奔逃的信徒衝撞在一起，祭壇徹底變成了修羅場。風雨、血光、火光、濃煙、慘嚎…構成了一幅末日圖景。
    陳衍拚著肩頭硬挨了盧循一掌一股陰柔冰冷的勁力透入，劇痛鑽心），噴著血，卻也將匕首狠狠刺入了一個試圖抓回孩童的祭酒後心！他回頭望去，隻見大約三十多個孩子，在幾個稍大點的孩子帶領下，已經連滾爬爬地衝進了密林的邊緣！
    夠了！
    陳衍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虛晃一招，逼退被濃煙嗆得咳嗽的盧循，對著還在廝殺的趙鐵柱等人嘶吼：“撤！進山！”
    他不再戀戰，轉身朝著密林方向狂奔！趙鐵柱等人也奮力擺脫對手，緊隨其後。趙鐵柱身上帶著煙火氣，顯然成功完成了縱火任務。
    “追！給我追！格殺勿論！”孫恩在祭壇上氣得跳腳，狀若瘋癲，卻被蔓延過來的火舌和濃煙逼得連連後退。盧循看著陳衍消失在密林中的背影，又看看一片狼藉、火海衝天的祭壇和逃散的“祭品”，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知道，孫恩氣數已盡，此地不宜久留。
    狂風暴雨依舊肆虐，夾雜著刺鼻的煙火硫磺味。陳衍衝入陰暗潮濕、彌漫著硫磺氣味的火山密林，很快追上了那群驚慌失措的孤兒。孩子們渾身濕透，沾滿泥濘和煙灰，臉上寫滿了恐懼和茫然，如同受驚的幼獸。
    陳衍停下腳步，劇烈地喘息著，肩頭的劇痛盧循陰寒掌力）和口中的血腥讓他眼前發黑。他回頭望向祭壇方向，那裏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孫恩那歇斯底裏的咆哮似乎還在風中斷續傳來，卻已被火海的轟鳴淹沒。
    他成功了。他用火與煙，毀了孫恩最後的獻祭，救下了這些孩子。
    但代價呢？盧氏冰冷的殘軀…懷中嬰兒愈發微弱的呼吸…自己這具被仇恨、傷痛和陰寒掌力侵襲的軀殼…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這群在風雨和煙塵中瑟瑟發抖、用驚恐又帶著一絲依賴眼神望著他的孤兒。三十多條小生命…是他從地獄血池邊緣搶回來的。
    “走…”陳衍的聲音嘶啞而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跟著我…活下去！”
    他不再看那燃燒的祭壇和邪魔的末日，轉身，用染血的匕首劈開擋路的藤蔓，帶著三十個傷痕累累的幼小生命，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危機四伏、被火山灰和死亡氣息籠罩的未知山林。身後，是滔天巨浪、焚天烈焰與邪魔的哀鳴。前方，是荊棘密布的生之路，也是複仇之路的下一段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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