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血色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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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骨的江風卷著水汽,抽打在陳衍的臉上。他站在一艘赤馬舟的船頭,緊握著冰冷的環首刀柄——正是劉裕那柄舊刀,經過北府新法的鍛打研磨,刀身閃爍著一種內斂而危險的寒光,比以往更加沉重。刀疤隊主如影隨形地站在他側後方,眼神如同毒蛇,時刻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自從那日在冶鐵工坊被劉裕“贈刀”並“見識”新法之後,陳衍便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他最終沒有選擇竊取秘法——那無異於自尋死路,也救不了嬰兒。他強忍著巨大的恐懼,在刀疤隊主和工匠的嚴密監視下,規規矩矩地完成了跑腿打雜的任務,將重鍛一新的佩刀交還給了劉裕的親衛。整個過程,他低眉順眼,未敢多看一眼核心工藝,仿佛對那新鋼之法毫無興趣。劉裕收到刀後,隻是拔刀出鞘,屈指輕彈刀身,聽著那清越悠長的龍吟,目光深邃地掃了陳衍一眼,未置一詞,便將其佩回腰間。
試探,似乎暫時通過了。但陳衍知道,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不會輕易消除。他被調離了工坊,重新編入戰鬥序列——一個需要“以血明誌”的先鋒死士營。而這次的目標,是追剿盧循孫恩妹夫,五鬥米道重要首領)率領的最後一股、也是最凶悍狡猾的“長生人”殘部。情報顯示,盧循殘部試圖在此處荒僻渡口登船,遁入海島或南下流竄。
“都給我聽好了!”刀疤隊主的聲音在風浪中嘶吼,對著船上的幾十名死士和負責督戰的精銳士兵,“盧循那妖賊就在前麵!將軍有令,斬獲盧循首級者,賞百金,脫死士籍!擒殺其骨幹者,亦有重賞!畏縮不前者,斬!臨陣通敵者,斬!給老子殺光這群妖孽,一個不留!”
死士們發出參差不齊的應和聲,眼中閃爍著對殺戮的麻木或對賞賜的渴望。陳衍沉默著,目光掃過渾濁的江麵和遠處蘆葦叢生的灘塗。他心中沒有任何殺敵的欲望,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揮之不去的憂慮——十日之期已過,嬰兒的安危如同懸頂之劍。陳珪那邊再無音訊,是得手了?還是…他不敢想下去。
船隊悄無聲息地靠近預定登陸點。前方灘塗上,果然影影綽綽聚集著數百名衣衫襤褸、神色倉皇的人影。他們正手忙腳亂地將幾隻破舊的小船推入水中,顯然準備登船逃離。岸上還堆積著一些簡陋的包裹和搶來的物資。
“放箭!”刀疤隊主厲喝。
嗖嗖嗖——!
北府軍的強弓勁弩率先發難,箭雨如同死亡的飛蝗,瞬間覆蓋了灘頭!慘叫聲、驚呼聲、落水聲頓時響成一片!毫無防備的殘軍和裹挾的流民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成片倒下,鮮血瞬間染紅了渾濁的江水。
“衝上去!殺!”刀疤隊主揮刀怒吼。
赤馬舟猛地撞上淺灘。陳衍和死士們如同出籠的野獸,嚎叫著跳下船,踩著沒過腳踝的血水和泥濘,揮舞著武器衝向混亂的敵群。戰鬥瞬間爆發,短促而殘酷。盧循殘部本就士氣低落,又被突襲,組織不起有效抵抗。北府軍的精銳緊隨死士之後,如同砍瓜切菜般收割著生命。灘塗上,刀光劍影,血肉橫飛,求饒聲、慘嚎聲與兵刃撞擊聲、海浪咆哮聲交織成地獄的樂章。
陳衍機械地格擋、劈砍。他刻意避開老弱婦孺盡管在亂軍中很難分辨),將目標鎖定在那些手持武器、麵目猙獰的壯年亂兵身上。劉裕的環首刀在他手中異常鋒利,每一次揮出都帶起一蓬血雨,冰冷的刀鋒切開皮肉骨骼的感覺,讓他的手臂微微發麻,心中卻一片麻木。他不再是當初那個麵對殺戮會顫抖的穿越者,亂世早已將他淬煉成一把冰冷的寒刃。
就在這時,陳衍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灘塗邊緣一處被屍體和雜物半掩的蘆葦叢。一個蜷縮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女人,穿著肮髒不堪、幾乎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頭發如同亂草,臉上滿是汙泥和血痂。她似乎受了重傷,蜷縮著,瑟瑟發抖。讓陳衍心髒驟停的是,那女人的身形輪廓,以及她側臉上未被汙泥完全覆蓋的、一道熟悉的舊疤痕——那是盧氏!盧循的族妹,那個在孫恩亂軍中暗中用草藥破壞人肉醃製的女醫,那個在奪船血夜中與他並肩作戰、最終卻因他傳遞情報而暴露身份的女子!
她竟然還活著?!但…她的狀態…
陳衍下意識地靠近幾步。恰好一陣江風卷過,吹開了女人散亂遮麵的頭發。
轟——!
陳衍如遭雷擊,瞬間僵立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張曾經清秀倔強的臉上,此刻隻剩下兩個空洞的血窟窿!眼皮被粗暴地割開、翻卷,露出下麵糜爛的筋肉!她的嘴唇被撕裂,嘴角凝固著黑紫色的血痂,而口腔裏…空空蕩蕩!舌頭被連根拔掉了!她的雙手手腕處,也有深可見骨的割傷,顯然是為了防止她寫字!這不僅僅是殺戮,是刻意的、極致的殘害!是為了讓她永遠無法說話,無法看見,無法書寫!讓她成為一個活著的、無聲的、黑暗的警告和恥辱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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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盧…”陳衍的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悲慟和憤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發!他想起盧氏在亂軍中的隱忍與善良,想起她偷偷塞給嬰兒的草藥,想起奪船時她眼中的決絕…她不該是這樣的結局!她不該被如此對待!
就在這時,一個負責督戰、滿臉橫肉的北府軍監軍類似軍法隊角色)也發現了蘆葦叢中的盧氏。他獰笑著大步走來,手中的環首刀還在滴血:“哈!這裏還藏著一個妖婦!看這模樣,定是重要人物!抓活的!帶回去好好‘伺候’,說不定能問出盧循的下落!”他身後的兩名士兵如狼似虎地撲向盧氏。
盧氏似乎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空洞的眼窩徒勞地轉向聲音的方向,殘破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鳴。
“住手!”陳衍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野獸,猛地炸響!他一步跨出,擋在了盧氏身前,手中劉裕的環首刀橫指監軍,刀鋒上的寒光映著他因極度憤怒而扭曲的臉龐!
監軍一愣,隨即勃然大怒:“陳衍!你這死囚敢違抗軍令?!滾開!否則連你一起剁了!”
刀疤隊主也聞聲衝了過來,厲聲喝道:“陳衍!你想幹什麽?找死嗎?!”
“她不是妖婦!她是…”陳衍想辯解,但話到嘴邊卻哽住了。他能說什麽?說盧氏是好人?在“王師”眼中,所有與“長生人”有染的都是妖孽!尤其是盧循的族妹!
“她是什麽?是妖賊餘孽!”監軍獰笑著,根本不聽,“看你這麽護著她,莫非你跟她有私情?還是你也想通敵?給我拿下!連這個死囚一起砍了!”
兩名督戰士兵毫不猶豫地揮刀撲向陳衍!
最後的理智之弦,徹底崩斷!
陳衍眼中瞬間被狂暴的殺意和絕望填滿!嬰兒下落不明,盧氏慘狀在前,北府軍的冷酷無情,陳珪的陰險脅迫,劉裕的猜忌試探…所有積壓的憤怒、屈辱、痛苦和絕望,在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
“殺——!”
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從陳衍喉嚨深處迸發!他不再壓抑,不再隱忍!體內仿佛有一股沉睡的凶獸驟然蘇醒!他手中的環首刀,帶著積鬱已久的戾氣和劉裕新鋼的鋒銳,化作一道淒厲的寒芒!
“鐺!” 格開一名士兵的劈砍。
“噗嗤!” 刀鋒順勢切入另一名士兵的脖頸,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
陳衍的動作快如鬼魅,力量大得驚人!他猛地旋身,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合身撲向那驚愕的監軍!監軍倉促舉刀格擋。
“鏘——!”
雙刀猛烈交擊!火星四濺!
監軍的刀竟被硬生生劈開一個巨大的缺口!陳衍的刀勢未盡,如同附骨之疽,順著缺口直切而入!
“不…!”監軍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
寒光一閃!
一顆戴著皮盔的頭顱衝天而起!無頭的屍體噴湧著熱血,搖晃了幾下,重重栽倒在血泊之中!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等刀疤隊主和周圍的士兵反應過來,監軍已經身首異處!
“陳衍反了!殺了他!”刀疤隊主目眥欲裂,狂吼著揮刀撲上!周圍的北府軍士兵也如夢初醒,紛紛怒吼著圍殺過來!
陳衍如同瘋虎!他背靠蘆葦叢,將盧氏擋在身後,手中的環首刀舞成一團死亡的寒光!刀疤隊主的刀法狠辣刁鑽,但在陳衍此刻悍不畏死、力量速度暴增的瘋狂劈砍下,竟被逼得連連後退!環首刀每一次揮出,都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必然見血!一名士兵被攔腰斬斷,另一名被劈飛了半個腦袋!鮮血和內髒潑灑在泥濘的灘塗上,與之前屠殺亂軍的血水混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作嘔的猩紅沼澤!
“走!快走!”陳衍一邊瘋狂揮刀格擋圍攻,一邊用盡力氣朝著身後的蘆葦叢嘶吼。他知道盧氏看不見,但他希望她能聽到,能爬進茂密的蘆葦蕩,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盧氏空洞的眼窩“望”著陳衍的方向,似乎聽懂了他的嘶吼。她殘破的身體爆發出最後的求生欲,用被割傷的手腕支撐著,一點點、艱難地向蘆葦深處爬去,在泥濘中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攔住那妖婦!”刀疤隊主狂吼。
幾名士兵試圖繞過陳衍去追盧氏。
“滾開!”陳衍狀若瘋魔,完全放棄了防禦,用身體硬抗了一刀皮甲破裂,肩頭鮮血淋漓),手中的環首刀卻以同歸於盡的姿態,將一個試圖追擊的士兵從頭到腳劈成兩半!這慘烈的一幕,竟將其他士兵駭得一時不敢上前!
趁著這瞬間的遲滯,盧氏的身影徹底沒入了茂密的、隨風搖曳的蘆葦叢深處,消失不見。
陳衍渾身浴血,如同從血池中撈出的修羅。他拄著滴血的環首刀,劇烈地喘息著,環視著周圍將他團團圍住、卻又被他的凶悍震懾不敢上前的北府軍士兵。刀疤隊主捂著被震裂的虎口,眼神中充滿了驚怒和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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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你死定了!背叛北府,襲殺監軍,私放妖婦!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刀疤隊主嘶聲咆哮,招呼著更多的士兵圍攏過來。
陳衍慘然一笑。他知道,自己完了。從揮刀斬向監軍的那一刻起,他就再無回頭路。北府軍不會容他,陳珪也絕不會放過他。但奇怪的是,此刻他心中竟是一片詭異的平靜,甚至有一絲解脫。他至少,讓盧氏逃走了。
就在這絕望的死局之中,一個意想不到的變數發生了!
“哇——!哇——!”
一陣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嬰兒啼哭聲,突兀地從陳衍身後的蘆葦叢中傳來!哭聲的方向,正是盧氏剛剛爬進去的位置!
陳衍猛地回頭!隻見茂密的蘆葦被撥開一小片,一個裹在破舊葛布繈褓中的嬰兒,正躺在泥濘和水窪旁,揮舞著小手小腳,放聲大哭!那嬰兒的小臉瘦弱,卻依稀能辨認出眉眼——正是他朝思暮想、以為落入陳珪手中凶多吉少的那個孩子!
盧氏!是盧氏!
她不僅自己爬進了蘆葦蕩,還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盡力氣將藏匿或保護起來的嬰兒推了出來!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但她把生的希望,留給了這個孩子!
巨大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悲慟瞬間淹沒了陳衍!他再也顧不得周圍的刀槍,猛地轉身,踉蹌著撲向那啼哭的嬰兒!
“孩子!我的孩子!”他嘶啞地喊著,聲音破碎不堪。
刀疤隊主和士兵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嬰兒啼哭驚呆了,一時竟忘了攻擊。
陳衍不顧一切地撲到嬰兒身邊,顫抖著伸出沾滿鮮血和汙泥的雙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小小的、溫熱的身體抱入懷中。嬰兒的啼哭似乎小了一些,小小的拳頭抓住了他染血的衣襟。
陳衍緊緊抱著失而複得的嬰兒,緩緩站起身。他背對著圍攏的北府軍士兵,麵向著波濤洶湧、匯入大海的河口。夕陽如血,將渾濁的江水和灘塗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紅。血水匯入江水,蜿蜒流淌,形成一條條觸目驚心的“血河”。
他渾身浴血,肩頭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背部的舊創也在劇痛。懷中嬰兒的啼哭聲在血腥的戰場上顯得格外微弱而淒涼。他手中,緊握著那柄沾滿北府軍同袍鮮血的環首刀,刀尖滴落的血珠,砸落在腳下的血泊中,蕩開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刀疤隊主終於反應過來,猙獰地舉起刀:“上!殺了這叛徒!搶回那妖種!”
士兵們再次鼓噪著逼近。
陳衍沒有回頭。他抱著啼哭的嬰兒,最後深深地、複雜地望了一眼那血水匯入的蒼茫大海——那是盧氏遁去的方向,也是孫恩葬身之所。然後,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血色的黃昏,越過屍橫遍野的灘塗,投向了西北方——那是建康的方向。
那裏,有掌控他生死的劉裕。
那裏,有將他視為棋子和棄子的陳珪。
那裏,是門閥傾軋、權力更迭的漩渦中心。
那裏,也是這無休止的亂世殺戮與黑暗的源頭之一。
懷中的嬰兒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哭聲更加響亮,仿佛在控訴著這血腥的世道。
陳衍孤身立於血河之畔,懷抱啼哭的嬰兒,如同一尊凝固的、浸透血淚的雕像。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落在他身上,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身後那片由敵人和同袍共同鮮血染紅的泥濘灘塗上。環首刀上的寒光,與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冰冷與決絕,在血色殘陽中交相輝映。
前路何在?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懷中的重量,是他最後的羈絆,也是他必須活下去的理由。而建康…這座象征著權力與欲望的帝都,此刻在他染血的視野中,仿佛一頭蟄伏的巨獸,投下了沉重而黑暗的陰影。
卷末,隻有嬰兒的啼哭、海浪的嗚咽和血水汩汩流淌的聲音,在荒涼的渡口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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