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什長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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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衍跟在王鐵頭身後,踏入這片仿佛被整個軍營遺忘的角落。焦炭窯的熱浪和金屬氣息仿佛已是另一個世界,這裏的空氣冰冷、汙濁,彌漫著絕望、疾病和死亡的味道。幾十雙或麻木、或警惕、或充滿敵意的眼睛,從窩棚的陰影裏、從蜷縮的人堆中投射過來,聚焦在這個新來的“什長”身上。
王鐵頭皺著眉頭,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顯然也不願在此多待。他停在一塊稍微幹淨點的空地上,粗著嗓子吼道:“都他娘的滾出來!聽新什長訓話!”
稀稀拉拉、磨磨蹭蹭,從窩棚裏鑽出來大約三十來人。這就是陳衍的“兵”——穢營什。
他們當真是老弱病殘的集合:
老: 幾個須發皆白、背脊佝僂的老卒,眼神渾濁,拄著削尖的木棍當拐杖,身上破爛的軍服依稀能看出曾是某個番號的兵,如今隻剩下等死的麻木。
弱: 幾個麵黃肌瘦、形銷骨立的少年,最大的不過十五六,最小的看著隻有十二三,赤著腳站在冰冷的泥地裏瑟瑟發抖,眼神裏滿是驚恐。
病: 咳嗽聲此起彼伏,有人臉色蠟黃浮腫水腫),有人裸露的皮膚上生著惡瘡,流著黃水疥瘡或更嚴重的皮膚病),空氣中飄散著膿血的腥臭味。
殘: 缺胳膊少腿的,瞎了一隻眼的,走路一瘸一拐的,比比皆是。一個壯年漢子,空蕩蕩的右袖管打著結,臉上一條猙獰的刀疤從左額劃到右下頜,眼神凶狠如獨狼。
罪: 幾個神情陰鷙、帶著枷鎖或腳鐐的漢子,縮在人群最後,目光像毒蛇一樣掃視著陳衍和王鐵頭,顯然是被發配來的重犯。
這就是趙德“恩賜”給他的位置——一個垃圾堆裏的什長,統領一群軍營最底層的渣滓。
王鐵頭不耐煩地介紹:“聽著!這是你們新什長,陳衍!以後你們這攤爛泥,就歸他管!該幹什麽活,他會告訴你們!陳什長,”他轉向陳衍,語氣帶著一絲幸災樂禍和警告,“人交給你了。規矩你懂,按時交差,管好這群廢物,別讓他們惹事生非!否則…”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腰間掛著的鞭子,“趙司馬那裏,不好交代!”說完,仿佛一刻也不願多待,轉身快步離開了穢營。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穢營什的幾十號人,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陳衍身上。沒有歡迎,沒有敬畏,隻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無聲的審視。那個刀疤獨臂漢子嘴角甚至勾起一絲不屑的冷笑。
陳衍深吸了一口汙濁冰冷的空氣,壓下心中的苦澀和無力感。他知道,在這裏,趙德給的“什長”名頭屁都不是。想要活下去,想要管住這群人,想要完成那該死的“效死契”任務,他必須立刻立威!否則,別說指揮,他可能連明天的黍粥都喝不上熱的。
機會很快就來了,而且是以一種極其卑劣的方式。
午飯時分,一個負責分發食物的隊副比什長大一級的低級軍官),帶著兩個挑著木桶的輔兵,罵罵咧咧地來到穢營。木桶裏是渾濁稀薄的黍粥,表麵結著一層薄冰。
“穢營的廢物!開飯了!排好隊!誰他娘的敢擠,老子打斷他的腿!”隊副姓孫,生得獐頭鼠目,一臉刻薄相。他手持一根短棍,頤指氣使。
饑腸轆轆的人們立刻騷動起來,推搡著湧向木桶,尤其是那些少年和老弱,眼中充滿了對食物的渴望。
“排隊!排隊!聾了嗎?”孫隊副揮舞著短棍,劈頭蓋臉地抽打擠在前麵的老弱,打得他們哀嚎連連。他一邊打,一邊和兩個輔兵交換著眼神。
分發開始了。孫隊副親自掌勺。輪到那些老弱病殘時,他手腕一抖,勺子裏本就稀薄的黍粥又少了大半,隻有淺淺一個底兒,還故意抖掉一些。而輪到那幾個帶著枷鎖、看起來比較凶悍的罪囚時,他卻舀得滿滿當當,甚至堆出尖兒,臉上還帶著一絲討好的諂笑。
“孫隊副,這…這也太少了…”一個被抽打得鼻青臉腫的老卒,捧著破碗裏那一點點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粥”,老淚縱橫地哀求。
“嫌少?嫌少別吃!餓死拉倒!省下糧食喂狗都比喂你們這群廢物強!”孫隊副唾沫橫飛地罵道,一腳將老卒踹倒在地,破碗摔碎,那點可憐的粥水灑在泥地裏。老卒趴在地上,絕望地用手去刮泥漿裏的米粒。
這一幕,徹底點燃了穢營眾人壓抑的怒火,但更多的是麻木的絕望。那幾個吃飽了的罪囚,抱著胳膊在一旁冷笑看戲。刀疤獨臂漢子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神凶狠地盯著孫隊副,但似乎顧忌著什麽,沒有發作。
陳衍冷眼看著這一切。他明白了,克扣口糧是常態,孫隊副是在用這些老弱病殘的口糧,去“孝敬”那些凶悍的罪囚,換取自己在這穢營的“安寧”和可能的額外好處比如罪囚搶來的東西分他一點)。這是底層軍營裏最肮髒、最殘酷的生存法則。
就在孫隊副得意洋洋,準備收桶離開時,陳衍走了過去,擋在了他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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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隊副,”陳衍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按軍律,每人每日黍米定額八合。你方才分發,似乎有所偏差。”
孫隊副一愣,隨即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上下打量著陳衍身上那套比乞丐好不了多少的什長號衣剛領的,同樣破舊),嗤笑道:“喲?新來的什長?懂軍律?老子在這營裏分了多少年糧了,還用你教?偏差?哪隻眼睛看到偏差了?滾開!別擋道!”
陳衍沒有動,目光掃過那兩個還沒完全倒空的木桶:“桶裏還有餘糧。按人頭,這些餘糧該分給剛才沒吃飽的人,尤其是這位老丈。”他指了指地上還在刮泥漿的老卒。
“餘糧?”孫隊副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尖聲道:“這是老子的辛苦錢!是給兄弟們潤嗓子的!你算什麽東西?一個戴罪立功的破什長,也敢管老子的閑事?再不滾,信不信老子連你那份也扣了!”
周圍的穢營士兵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新什長如何應對。刀疤獨臂漢子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和審視。
陳衍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隻是微微側身,讓開了道路,淡淡道:“孫隊副辛苦。不過,軍械司王鐵頭王頭兒讓我下午帶幾個人去炭窯那邊清理廢渣。那邊剛熄了一爐,渣堆還燙得很,正好需要人手。既然孫隊副和兄弟們‘潤嗓子’需要餘糧,想必體力充沛,不如下午的清理廢渣的活兒,就辛苦孫隊副帶人去吧?”
“清理廢渣?”孫隊副臉色一變。炭窯廢渣區是什麽地方?剛熄火的窯,廢渣溫度極高,隔著鞋子都能燙腳!煙灰彌漫,嗆人肺腑!那是最苦最髒最危險的活兒!平時都是丟給穢營裏快死的人去幹的!
“你…你敢指使老子?”孫隊副又驚又怒。
“不敢。”陳衍語氣依舊平淡,甚至帶著一絲“恭敬”,“隻是王頭兒催得急,點名要人。孫隊副若不願去,我自然不敢勉強。隻是王頭兒脾氣不太好,若知道是因為‘潤嗓子’耽誤了軍械司的要務,發起火來,趙司馬那裏…恐怕不好交代。”他恰到好處地點出了王鐵頭和趙德的名頭。
孫隊副的臉一陣青一陣白。他敢在穢營作威作福,但絕對不敢得罪軍械司的人,尤其是趙司馬的心腹王鐵頭。陳衍的話軟中帶硬,點中了死穴。
“你…你…”孫隊副指著陳衍,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他狠狠地瞪了陳衍一眼,又看了看那兩個木桶,最終極度不甘心地吼道:“媽的!算你狠!把桶放下!剩下的…剩下的給這群廢物分了!”說完,帶著兩個同樣垂頭喪氣的輔兵,罵罵咧咧地快步離開,仿佛身後有鬼追著。
穢營裏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陳衍,又看看地上那兩隻還剩不少底子的木桶。那個刀疤獨臂漢子看向陳衍的眼神,第一次沒有了輕蔑,而是多了一絲驚異和凝重。那個趴在地上的老卒,掙紮著爬起來,渾濁的老眼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微弱的感激。
陳衍走到木桶旁,拿起勺子,親自給剛才被克扣最厲害的幾個老弱病殘重新舀了滿滿實實的一碗粥。他的動作穩定而有力,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
“以後,穢營什的口糧,按人頭定額分發。”陳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誰再敢克扣,就自己去炭窯廢渣堆裏‘潤嗓子’。”
就在這時,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從營區入口傳來:
“嗬?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挺旺啊,陳什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青年,身著質地精良的皮甲,外罩錦緞戰袍雖沾了些油汙),腰懸一柄裝飾華麗的環首刀,正倚在一根窩棚柱子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陳衍分粥的場景。他麵容俊朗,眉宇間帶著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貴與玩世不恭,但眼神深處卻透著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銳利和精明。他的目光掃過穢營的破敗景象,最後定格在陳衍身上,嘴角噙著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陳衍認得此人——劉鍾,劉裕的族弟!雖然年輕,但在北府軍中地位特殊,常替劉裕處理一些機密或技術相關的事務。
劉鍾的目光在陳衍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他手中那柄趙德歸還的、劉裕的舊環首刀陳衍一直帶在身邊),最後落在他剛剛分完粥、沾了些黍米的手上,意有所指地笑道:
“趙司馬手下的‘焦炭聖手’,倒是有副菩薩心腸?就是不知道,你這心腸,能不能把那些破銅爛鐵,也變成能填飽肚子的糧食?”他的話語帶著調侃,眼神卻像探針,仿佛想刺穿陳衍平靜的表麵。
陳衍心中警鈴微作。劉鍾出現在穢營,絕非偶然。他放下勺子,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身:“劉參軍說笑了。卑職隻是按軍律辦事,讓兄弟們有力氣幹活而已。至於破銅爛鐵…”他頓了頓,目光平靜地迎向劉鍾,“若有足夠的炭火,總能煉出點有用的東西。”
劉鍾眼中精光一閃,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絲玩味:“好!有股子勁兒!這破地方是埋汰了點,不過…”他拍了拍身邊窩棚那根被蟲蛀得千瘡百孔的柱子,“朽木尚可雕,何況是人?陳什長,好好幹。說不定哪天,你這‘穢營’裏,真能煉出點讓大夥兒都刮目相看的東西來。”
說完,劉鍾不再多言,意味深長地看了陳衍一眼,轉身負手離去,錦袍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穢營再次陷入安靜。但氣氛已經截然不同。眾人看向陳衍的目光,少了幾分敵意和麻木,多了幾分複雜和一絲微弱的希望。那個刀疤獨臂漢子沉默地走過來,拿起勺子,默默地將剩下的粥分發給其他人,動作雖粗魯,卻不再爭搶。
陳衍站在原地,看著劉鍾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把冰冷的環首刀,最後目光掃過這群依舊破敗不堪、卻似乎有了一點點生氣的“兵”。
寒刃已初露鋒芒。在這汙穢的泥潭裏,他總算撬開了一絲縫隙。劉鍾的出現和那句暗示性極強的話語,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預示著更大的波瀾可能即將到來。他知道,自己這隻“寒刃”,已經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北府軍更深層的權力與技術博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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