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箭雨折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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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無忌的雷霆之怒,最終被聞訊趕來的劉鍾化解。劉鍾以“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修複重甲為討逆所需”為由,加上趙德急於撇清關係)作證確為修複而非私造,才勉強壓下了風波。但此事如同一盆冰水,澆滅了穢營什剛剛燃起的一點微末希望,也讓陳衍更深切地體會到軍營等級的鐵幕和門閥寒門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修複工作被嚴格限定在“恢複原狀”,任何“逾製”的嚐試都被徹底禁止。
    今日校場操演箭術,本是尋常訓練。但門閥子弟們顯然不滿足於枯燥的練習。為首的一個錦袍青年,名叫庾亮影射庾氏子弟),容貌俊美,但眉眼間盡是驕縱之氣。他手持一張裝飾華麗、弓臂粗壯的強弓,在同伴的簇擁下,對著寒門士卒的方向指指點點,發出陣陣哄笑。
    “瞧瞧這群泥腿子,拉個一石軟弓都手抖,也配叫兵?”庾亮的聲音刻意拔高,充滿了輕蔑。
    “就是!看他們射箭,還不如看娘們繡花呢!”另一個門閥子弟附和道,引起一片刺耳的嘲笑。
    “喂!那邊那個什長!”庾亮的目光忽然鎖定了正在指揮穢營少年收拾散落箭矢的陳衍,嘴角勾起挑釁的弧度,“聽說你手底下這群廢物,連飯都吃不飽?怪不得拉不開弓!要不要爺賞你點肉湯,讓你的人漲漲力氣?”
    穢營眾人敢怒不敢言,紛紛低下頭。魏大勇的獨臂按在腰間短刀柄上,眼神陰沉。陳衍麵無表情,隻是示意少年們繼續幹活,不予理會。這種挑釁,忍過去便是。
    見陳衍不接茬,庾亮覺得無趣,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他摘下腰間一個鼓鼓囊囊的錦囊,嘩啦一聲將裏麵的東西倒在旁邊的箭垛上——竟是十幾枚黃澄澄的金錁子!
    “光練沒勁!爺今兒個高興,設個彩頭!”庾亮指著金錁子,聲音帶著煽動,“看見那百步外的草靶紅心沒?誰能用這張三石弓誇張說法,指極強弓),三箭之內射中紅心,這些金子就歸誰!”他拍了拍手中那張明顯比普通步弓沉重得多的強弓。
    此言一出,門閥子弟們紛紛叫好,躍躍欲試。寒門士卒那邊卻一片死寂。三石強弓?那是軍中頂尖力士才能勉強拉開的存在!百步穿楊?更是神射手的水準!這擺明了是門閥子弟炫耀武力、羞辱寒門的把戲。
    果然,幾個自詡勇武的門閥子弟上前試弓,個個憋得臉紅脖子粗,也隻能勉強拉開六七分,射出的箭軟綿無力,歪歪斜斜,連靶子邊都沒沾上,引來同伴的哄笑和庾亮毫不留情的奚落。
    “哈哈哈!廢物!一群廢物!連弓都拉不開,還當什麽兵?趁早回家抱孩子去吧!”庾亮得意洋洋,目光再次掃向寒門士卒這邊,充滿了鄙夷,“怎麽?泥腿子裏就沒個帶把兒的?連試試的膽子都沒有?看來是真廢物到家了!”
    羞辱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一個寒門士卒的心上。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兵忍不住握緊了拳頭,眼中噴火,但看著那張猙獰的強弓,又頹然鬆手。實力差距太大了。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從穢營什的人群裏鑽了出來,是陳衍手下那個最機靈、才十二三歲的少年,叫阿毛。他漲紅了臉,指著門閥子弟們喊道:“你們…你們仗著弓好欺負人!有本事…有本事用一樣的弓!”
    “喲嗬?小崽子還敢頂嘴?”庾亮身邊一個壯漢上前一步,作勢要打。陳衍立刻將阿毛拉到身後護住。
    庾亮卻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誇張地捂著肚子:“一樣的弓?哈哈哈哈!弓就是實力!爺這張‘龍脊’,價值百金,豈是你們這些泥腿子配用的?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惡毒的戲謔,“既然你這小崽子不服,爺就給你們個機會!你們寒門營,隻要能拿出張像樣的弓,射中百步紅心,這些金子爺照樣給!要是拿不出來,或者射不中…”他指著穢營什眾人,“你們這群廢物,就圍著校場爬三圈,學狗叫!敢不敢賭?!”
    這已不是羞辱,而是赤裸裸的踐踏!寒門士卒們臉色慘白,憤怒卻又絕望。他們哪有好弓?連飯都吃不飽!魏大勇額頭青筋暴跳,幾乎要拔刀。
    陳衍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他輕輕推開阿毛,上前一步,目光平靜地迎向庾亮:“賭注,我們接了。”
    “什長!”魏大勇和阿毛同時驚呼。穢營眾人更是麵無人色。
    “哦?”庾亮一愣,隨即狂笑,“好!有種!爺倒要看看,你這破什長,能變出什麽花樣來!拿弓來!哈哈哈!”
    陳衍不再理會他,轉身走向穢營什堆放雜物的角落。那裏有幾張從戰場上撿回來、破損不堪的舊弩——有臂張弩,也有更省力但威力較小的腰張弩。他迅速挑揀出一張結構相對完整、但弓臂弩弰)已經嚴重老化鬆弛的腰張弩。這種弩靠腰部力量配合手臂上弦,省力,但射程和威力通常不如臂張弩。
    在眾人疑惑、嘲笑或絕望的目光注視下,陳衍迅速動手拆卸。他卸下那對疲軟的舊弩弰,又從雜物堆裏找出兩根相對堅韌、彈性較好的備用牛筋弓弦。他並未更換整個弩臂,而是做了一個驚人的改動:利用現成的鐵質零件從廢甲上拆下的鉚釘、墊片)和堅韌的皮繩,在弩臂兩側靠近弩機的位置,各加裝了一個簡易的、可以轉動的滑輪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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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並非現代意義上的精密滑輪,隻是利用杠杆原理和滾動摩擦減少阻力的簡單裝置——一個固定在弩臂上的小鐵環定滑輪),一個用皮繩連接弓弦、可以活動的鐵鉤動滑輪)。他將兩根牛筋弓弦分別穿過定滑輪,固定在動滑輪上,再將動滑輪用皮繩連接到弩臂末端的掛弦鉤上。這樣,原本需要直接拉動弩臂末端弓弦的力,被分解到了滑輪組的兩段繩索上。
    “他在幹什麽?”
    “裝神弄鬼!”
    “給破弩加兩個破輪子?笑話!”
    門閥子弟的嘲笑聲不絕於耳。寒門士卒們也是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陳衍充耳不聞,專注地調試著。他利用杠杆原理,巧妙地放大了腰部和手臂施加的拉力。改裝完畢,他深吸一口氣,將弩身抵在腰間,雙腳蹬住弩身前的踏環,雙手抓住連接動滑輪的兩股皮繩,腰部猛然發力,雙臂配合向後拉動!
    “咯吱…咯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響起。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那對原本鬆弛的弩弰,竟然在陳衍並不顯得特別魁梧的身軀發力下,被緩緩地、卻異常穩定地拉開了!雖然不如庾亮那張強弓的滿月之姿,但也達到了一個驚人的、遠超普通腰張弩的開度!弓弦被牢牢地掛在了弩機上!
    全場瞬間死寂!連風聲都仿佛停滯了!門閥子弟們的嘲笑僵在臉上,庾亮更是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寒門士卒們則屏住了呼吸,眼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陳衍麵無表情,端起改裝弩,瞄準百步外的草靶紅心。寒風拂過他額前的亂發,他眼神銳利如鷹。手指扣動懸刀扳機)!
    “嘣!”
    一聲遠比普通腰張弩強勁的弦鳴!
    弩箭離弦,化作一道肉眼難辨的黑線,撕裂寒風!
    “噗!”
    箭矢精準地釘在了草靶之上!雖然稍稍偏離了中心紅點,卻牢牢紮在紅圈之內!
    “中了!中了!”阿毛第一個跳起來歡呼,聲音帶著哭腔。穢營什眾人爆發出壓抑不住的激動低吼。寒門士卒那邊也響起一片難以置信的吸氣聲。
    “不可能!”庾亮臉色鐵青,氣急敗壞地吼道,“作弊!他一定是作弊!那張破弩怎麽可能…”
    “夠了!”
    一個低沉、威嚴,卻仿佛蘊藏著火山般力量的聲音,如同悶雷般在校場上空炸響!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喧囂。
    人群如同被利刃劈開般向兩邊分開。劉裕不知何時已站在校場邊緣,他未著甲胄,隻一身玄色勁裝,負手而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卻如同實質的寒冰,掃過全場,最終落在氣急敗壞的庾亮身上。整個校場瞬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劉裕沒有看陳衍,也沒有看那把改裝弩,隻是緩步走到庾亮麵前,伸出那隻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右手。
    “弓。”
    僅僅一個字,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意誌。庾亮被劉裕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地將手中那張裝飾華麗的“龍脊”強弓遞了過去。
    劉裕單手握住弓弰弓臂中部)。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那粗壯的指節猛然發力!手臂肌肉瞬間賁張,青筋如同虯龍般盤繞凸起!
    “嘎吱——吱——!”
    令人頭皮發麻的、木材纖維被巨力強行扭曲撕裂的聲音驟然響起!
    那由堅韌柘木精心打造、纏著華麗絲線的強弓弓弰,在劉裕那恐怖的握力下,竟如同脆弱的枯枝般,肉眼可見地彎曲、變形、扭曲!
    “哢嚓!!!”
    一聲爆裂脆響!
    堅韌的弓弰,竟被劉裕硬生生地單手掰斷!斷裂的木刺猙獰地外翻著!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連呼吸聲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著劉裕手中那斷成兩截的“龍脊”強弓,以及他那雙仿佛能捏碎精鋼的手!
    劉裕隨手將斷弓丟在庾亮腳下,如同丟棄一件垃圾。他的聲音依舊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裁決:
    “弓,是死物。力,方是根本。”
    他的目光掃過麵如死灰、渾身發抖的庾亮和一眾噤若寒蟬的門閥子弟。
    “有閑心在此耀武揚威,不如去想想,如何用你們的‘力’,在戰場上多斬幾個逆賊的頭顱!”
    最後,他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掠過遠處沉默站立的陳衍,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轉身,大步離去,留下校場上數百名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士卒。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斷裂的弓弦。
    陳衍看著劉裕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把簡陋的改裝弩。弩臂上的簡易滑輪在寒風中微微晃動。
    力,方是根本。
    劉裕那徒手斷弓的恐怖力量,是純粹的、碾壓一切的暴力。
    而他手中這把弩,則代表著另一種“力”——智慧與技藝結合所迸發的、四兩撥千斤的力量。
    在這亂世之中,哪一種“力”,才是真正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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