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雨夜鑄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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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口的夜,被狂暴的雷雨統治。豆大的雨點砸在軍械坊簡陋的瓦頂、油布棚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幾乎蓋過了坊內日夜不息的鍛打聲。江風裹挾著水汽和河泥的腥味,從草簾縫隙中鑽入,吹得爐火搖曳不定,在匠人們沾滿煤灰和汗水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
    陳衍渾身濕透,單薄的麻布短褐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精瘦卻蘊含力量的線條。他站在一座巨大的、依靠江邊水輪驅動的鍛錘旁,眉頭緊鎖,眼神死死盯著錘頭下方一塊燒得通紅的鋼坯。這不是普通的鍛錘,而是他結合記憶與現代機械原理,嘔心瀝血改良的水力重錘。
    傳統的人力或畜力鍛錘,力量小,頻率慢,效率低下,難以滿足批量鍛造高質量甲片的需求。陳衍的設計核心在於:
    巨型水輪驅動: 利用京口充沛的水力和雨季暴漲的江流,驅動一個直徑近兩丈的巨型立式水輪。
    凸輪與杠杆聯動: 水輪主軸安裝凸輪盤,通過一組精密的木製杠杆和連杆機構,將水輪平緩的旋轉運動轉化為鍛錘垂直的、勢大力沉的往複錘擊。
    可調節錘程與頻率關鍵創新): 陳衍設計了一套獨特的“棘輪卡榫”裝置,通過改變凸輪盤上卡榫的位置,可以精確控製錘頭抬升的高度決定錘擊力度)以及連杆的擺動幅度影響錘擊頻率)。
    此刻,這台凝聚了他數月心血的“巨獸”卻出了問題。錘頭落下時,力量足夠開山裂石,將通紅的鋼坯瞬間砸扁,火星四濺!但抬起時,那套複雜的“棘輪卡榫”機構卻在巨大的水壓衝擊下發出刺耳的“嘎吱”呻吟,複位緩慢,導致錘擊頻率遠低於預期。更糟糕的是,在連續高強度運轉後,一根承受主要拉力的硬木連杆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哢嚓”聲,表麵出現了細微的裂紋!
    “停!停水!”陳衍厲聲吼道,聲音在嘈雜的雨聲和鍛打聲中幾乎被淹沒。
    負責看管水閘的老魏立刻扳動機關。巨大的水輪在慣性下又轉動了幾圈,緩緩停住,湍急的江水被暫時阻隔在外。鍛錘沉重的錘頭懸在半空,如同力竭的巨獸喘息著。
    “還是不行!”王鐵頭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汙漬,指著那根開裂的連杆,聲音嘶啞,“水勁兒太大,這木頭扛不住!換更硬的鐵木?那分量上去,機構更不靈便,錘頭抬得更慢!”
    陳衍沒說話,快步上前,手指仔細撫過連杆裂紋處,又檢查凸輪盤上的卡榫。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脖頸流下,他卻渾然不覺。腦海中飛速計算著:杠杆比、材料強度、水力衝擊峰值、摩擦力…該死的!沒有高強度鋼材,沒有滾珠軸承,硬木和青銅的極限就在這裏!難道要犧牲錘擊力量換取頻率?那鍛打效果將大打折扣!
    “阿衍,要不…還是用回老法子?多招人手,三班倒?”一個老匠人試探著問。他知道陳衍心急,大軍開拔在即,甲胄缺口巨大。
    陳衍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卻燃燒著不容置疑的火焰:“不行!桓玄的‘玄甲衛’全身重劄,我們的甲必須更強、更韌!靠人手一錘錘敲,猴年馬月?質量也參差不齊!必須靠它!”他用力拍了拍冰冷粗獷的鍛錘框架,濺起一片水花。“鐵頭叔,立刻帶人加固這根連杆!用熟鐵箍環,內外三層鉚死!再試試!”
    “那卡榫複位慢的問題…”王鐵頭擔憂地問。
    “我想辦法!”陳衍斬釘截鐵。他衝到旁邊一張堆滿炭筆草圖的木案前,不顧圖紙被飄入的雨水打濕,飛快地演算、勾勒。雨水混著墨跡在紙上暈開,他卻視而不見,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結構的優化中。也許可以在這裏加一個配重?利用下落的重力輔助複位?或者改變凸輪的形狀?
    就在陳衍全神貫注之際,一道刺眼的閃電撕裂夜空,瞬間將昏暗的工坊照得慘白!緊隨其後的是一聲幾乎要震碎耳膜的炸雷!
    “轟隆——!!!”
    雷聲未絕,異變陡生!
    坊內一角,堆積如山的木炭和幹燥引火物旁,一個鬼祟的身影在雷光映照下顯露無疑!那人身穿匠作營的號衣,臉上卻帶著與工匠截然不同的狠戾。他手中一個火折子正冒著青煙,眼看就要扔向那堆極易燃燒的材料!
    “奸細!!”一直警惕巡視的老魏獨眼如電,厲聲暴喝,同時手中一直緊握的、用於撥火的鐵釺如同標槍般脫手擲出!
    “噗嗤!”鐵釺精準地貫穿了那奸細的小臂!
    “啊!”奸細慘叫一聲,火折子脫手落地,火星濺開。但此人顯然也是亡命之徒,竟不顧劇痛,用另一隻手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個黑乎乎的陶罐,狠狠砸向旁邊的焦炭堆和已經點燃的火折子!那陶罐碎裂,裏麵粘稠的火油瞬間流淌出來,遇火即燃!
    “轟!”一道火舌猛地竄起,貪婪地舔舐著幹燥的木炭和油布!
    “救火!!”王鐵頭目眥欲裂!這工坊裏全是木頭、油料、煤炭,一旦火勢蔓延,後果不堪設想!更要命的是,火堆不遠處就是堆放剛鍛打出來、尚未組裝的大量鱗甲甲片和筒袖鎧半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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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匠人們頓時亂作一團,有的去搶水桶,有的試圖用沙土掩蓋。但火借油勢,蔓延極快,濃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
    混亂中,陳衍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沒有衝向火場,而是如同獵豹般撲向了那台剛剛停下的水力鍛錘!他瘋狂地扳動水閘機關,同時用盡全身力氣推動那巨大的水輪!
    “阿衍!你幹什麽!”老魏捂著受傷的肩膀剛才擲鐵釺用力過猛,舊傷崩裂),嘶聲喊道。
    “開閘!放水!!!”陳衍的吼聲壓過了雷雨和火焰的劈啪聲!
    “轟——!”湍急的江水再次湧入水道,巨大的水輪在陳衍的推動和水流的衝擊下,發出沉悶的咆哮,開始緩緩加速轉動!
    陳衍目標明確——那連接水輪和鍛錘主軸的、巨大的青銅凸輪盤!凸輪盤邊緣,為了配重和增加慣性,鑄造時特意加厚了一圈,形成一道淺淺的凹槽。
    陳衍抄起旁邊一個盛滿淬火廢水的巨大木桶,用盡全身力氣,將散發著刺鼻氣味的廢水潑向正在高速旋轉的青銅凸輪盤!
    “滋啦——!!!”冷水與熾熱的金屬劇烈反應,騰起大片白茫茫的蒸汽!但這還不夠!
    “鐵頭叔!沙土!往凸輪上潑!!”陳衍一邊繼續推動水輪加速,一邊怒吼。
    王鐵頭瞬間明白了陳衍的意圖!他不再管身邊的火苗,和幾個反應過來的工匠抓起裝滿濕沙的筐子,奮力將冰冷的濕沙潑向那高速旋轉的凸輪盤!
    “噗!噗!噗!”濕沙被旋轉的凸輪盤甩飛,但仍有大量粘附在滾燙的金屬凹槽裏。冰冷的濕沙與灼熱的青銅接觸,熱脹冷縮效應瞬間達到極致!
    “嘎吱…哢…嘣!!!”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響起!在劇烈的冷熱交替和濕沙帶來的不均勻應力下,青銅凸輪盤邊緣那道加厚的凹槽處,竟然硬生生崩裂開一道半尺長的猙獰裂口!旋轉的巨大凸輪盤瞬間失去了平衡!
    “轟——!哐當!咣啷啷——!”
    失去平衡的凸輪盤帶著可怕的勢能猛烈地撞擊在堅固的支架上!整個鍛錘框架劇烈搖晃!連接凸輪和水輪的粗大硬木主軸在巨大的扭力下發出令人心顫的呻吟,最終“哢嚓”一聲從中斷裂!巨大的水輪失去動力,在慣性下又徒勞地轉動了幾圈,緩緩停止。崩裂的青銅碎片如同飛刀般四射,深深嵌入附近的木柱!
    鍛錘,這台剛剛還轟鳴的鋼鐵巨獸,徹底癱瘓了。主軸上巨大的裂痕觸目驚心,崩裂的青銅凸輪盤歪斜地掛在上麵,宣告著它短暫生命的終結。
    火,還在燃燒,但匠人們趁著陳衍製造的混亂和潑灑的水、沙,終於合力將主要火勢壓了下去,隻剩下幾處餘燼冒著青煙。焦糊味、金屬腥味、濕沙的土腥味和淬火廢水的酸味混雜在一起,彌漫在充滿蒸汽的工坊裏。
    所有人都驚呆了,看著一片狼藉的鍛錘和站在廢墟旁、胸口劇烈起伏、半邊臉被煙熏黑、手臂被飛濺碎片劃傷流血的陳衍。
    “阿衍!你…你毀了它?!”王鐵頭聲音發顫,帶著痛惜和不解。這可是他們幾個月的心血啊!
    陳衍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和雨水,走到那堆被搶救下來的甲片旁。火勢被及時控製,大部分甲片隻是被煙熏黑。他彎腰拾起一片被熏黑的鱗甲,手指用力抹去表麵的煙灰,露出下麵冷鍛鋼特有的、暗青色的堅韌光澤。他抬起頭,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匠人們,最後落在癱倒在地、被老魏死死踩住的奸細身上,聲音冰冷而平靜:
    “一台死物,毀了便毀了。隻要人還在,隻要這腦子裏的圖沒燒掉,”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隻要這些甲片還在,就能再造十台、百台!”
    他走到那斷裂的主軸前,手指撫過那新鮮的、參差不齊的斷口,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屬於工程師的銳利光芒:“現在,我知道它哪裏最脆弱了。也知道…下次該用什麽料子,該怎麽改了。”
    “至於你,”陳衍的目光如冰錐般刺向那麵如死灰的奸細,對老魏說道:“魏叔,帶下去,問清楚。看看桓玄除了派老鼠來放火,還有什麽招。”
    雨還在下,敲打著工坊的殘骸。火光已滅,濃煙漸散。癱倒的鍛錘如同戰死的巨獸骸骨。但陳衍挺立在廢墟與濕冷的甲片之間,渾身濕透,帶傷染血,眼神卻比爐中餘燼更灼熱。他的手中緊握著那片冰冷的、被煙火熏燎過的鋼甲,仿佛握住了撕碎黑暗未來的鑰匙。今夜,他以毀掉心血為代價,守護了更重要的東西,也看清了通往真正力量的道路上,那必須被跨越的、名為“失敗”的鐵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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