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碎玉寒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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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城的硝煙尚未散盡,空氣中彌漫著焦糊與血腥的混合氣味。皇宮偏殿內,氣氛卻比戰場更顯凝滯。劉裕踞坐主位,甲胄未卸,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繳獲的桓玄禦案,發出沉悶的聲響。案上,攤開著一份血跡斑斑的名單——那是昨夜試圖趁亂獻城、接應桓玄西逃的建康門閥暗樁名錄。何無忌、劉毅等核心將領分列左右,臉色鐵青,眼中怒火與殺意交織。
    陳衍站在下首,一身被煙熏火燎得看不出原色的皮甲,臉上帶著激戰後的疲憊,但眼神卻異常冷靜。他手中沒有刀劍,隻捏著一卷薄薄的、墨跡猶新的帛書。
    “查!給老子查個底掉!”劉毅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杯盞亂跳,“這些蛀蟲,國難當頭不思報效,竟敢私通逆賊!當誅九族!”
    “誅九族?”何無忌冷笑,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名單上牽扯的何止一家兩家?王、謝、庾、郗……半個建康的朱門都在上麵!若真按軍法,建康城怕是要血流漂杵!我軍剛入主,根基未穩,江南動蕩,此時大開殺戒……”他話未說完,但其中的顧慮眾人皆明。大清洗固然痛快,卻可能瞬間將剛剛奪回的建康乃至整個三吳推入更大的混亂與對立之中,給桓玄殘部甚至北方胡虜可乘之機。
    殿內陷入一片壓抑的沉默。門閥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武力鎮壓固然能一時震懾,卻難以根除其暗流湧動的力量,更會埋下深仇大恨的種子。
    劉裕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陳衍身上:“阿衍,你手中何物?”他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陳衍上前一步,將帛書雙手呈上:“稟將軍,此乃破敵之策,亦是‘止殺’之方。”他頓了頓,迎著劉裕審視的目光,清晰地說道:“此乃‘七方贗璽圖譜’及‘辨偽七訣’。”
    “贗璽圖譜?”殿中諸將皆是一愣。
    “正是。”陳衍展開帛書一角,露出上麵精細描繪的七方玉璽圖樣,以及旁邊密密麻麻標注的辨偽要點:“桓玄倉皇西竄,倉促間豈能攜走所有傳國重器?建康城內,必有人私藏真璽,或欲待價而沽,或圖東山再起。更甚者,昨夜之事,未必沒有門閥欲獻璽於桓玄,以作投名之狀!”
    他目光掃過那份染血的名單:“名單在此,人心惶惶。門閥之間,猜忌更甚於對我軍的恐懼。他們怕我們清算,更怕被‘自己人’出賣!此時,若讓這‘傳國玉璽’變成燙手山芋,變成互相猜忌、攻訐的利刃呢?”
    陳衍的手指劃過圖譜上的細節:“此七方贗璽,形製、材質、印文皆以宮中秘檔及流落匠作的老匠回憶為基,幾可亂真。但每一方,我都刻意留下了細微破綻——或印鈕獸形爪趾微差,或螭龍睛中少一星雲母,或邊角冰裂紋走勢不合古製……此‘辨偽七訣’便是針對這些破綻。真偽之辨,存乎一心,更在乎‘誰’說它是真,是假。”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圖譜與辨偽訣,今日便會如風一般,散入建康各門閥府邸。很快,城中便會流言四起:某家藏有真璽!某家獻璽於桓玄!某家欲獻璽於將軍以求免罪!更妙的是,每個家族都可能收到一方‘貨真價實’的贗品,或者‘證據確鑿’的指控他人持有贗品的‘辨偽鐵證’。”
    劉裕眼中精光爆射,瞬間明白了陳衍的毒計!這並非簡單的離間,而是將“玉璽”這個象征最高權力的符號,化作最致命的毒藥,投入本就心懷鬼胎、互相提防的門閥群體之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猜忌鏈一旦形成,門閥為自保,為攻訐對手,必將陷入瘋狂的內耗與互咬。他們再難同仇敵愾對抗北府軍,隻會忙著互相揭發、撇清、甚至構陷!北府軍隻需作壁上觀,必要時以“仲裁者”身份介入,便能以最小的代價,瓦解門閥的聯合抵抗意誌,並從中甄別真正的死硬分子。
    “好!好一個‘碎玉計’!”劉裕猛地一拍禦案,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玉璽本為鎮國神器,今日卻要成其催命符!阿衍,此事由你全權操辦,務必讓這‘七方贗璽’,攪得建康天翻地覆!”
    “諾!”陳衍領命,眼中沒有絲毫波瀾。他深知此計之陰狠,如同將淬毒的匕首遞給一群困獸,讓他們自相殘殺。但亂世之中,婦人之仁隻會帶來更多的死亡。這冰冷的算計,是為了少流無辜之血,是為了更快地終結這無休止的傾軋。
    夜色漸沉,一封無署名的密函被箭矢射入高牆。謝府管事顫抖著拾起,呈給家主。展開帛書,赫然是那七方玉璽圖譜與辨偽訣!幾乎同時,後院傳來仆役驚呼,在假山洞中發現了一個沉甸甸的錦盒,打開一看,一方螭鈕玉璽在燭光下溫潤生輝,印文赫然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謝家主臉色劇變,急忙對照圖譜,目光死死盯在螭龍睛中那缺失的一星雲母上,冷汗涔涔而下。是誰?誰將此物放入府中?是栽贓?是警告?還是……有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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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族老秘密聚集,人人手中都有一份圖譜抄本。氣氛凝重如鐵。
    “庾家!定是庾家!他們與桓玄走得最近!昨夜接應之事,他們嫌疑最大!”
    “未必!郗家也脫不了幹係!你們看圖譜上第三方,那冰裂紋的走勢,分明與郗家祖傳的一塊古玉相似!定是他們偽造!”
    “我們府上…今日也有匿名信,言之鑿鑿說陳家藏有真璽…”
    猜忌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住每個人的心髒。昔日盟友,此刻看對方的眼神都充滿了懷疑和審視。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爆積累的恐懼和敵意。
    陳衍獨自一人站在冰冷的河風中,腳下是奔流不息的秦淮河水。他手中握著最後一枚精心仿製的玉璽——這是七方之外,他親手所刻的第八方,也是用料最普通、模仿痕跡最重的一方。它象征的並非天命,而是這亂世中權力的虛妄與血腥。
    他高高舉起玉璽,對著朦朧的月色和遠處門閥府邸星星點點的燈火,然後,猛地將其擲入洶湧的河水之中!
    “噗通!”一聲悶響,水花四濺,旋即被黑暗的河流吞沒。
    玉碎,無聲。
    陳衍望著玉璽消失的方向,眼神複雜。有決絕,有冷冽,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他身後,一麵殘破卻依舊挺立的“北府”寒旌,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旌旗上的血跡已幹涸發黑,在月光下宛如猙獰的圖騰。
    玉璽沉河,寒旌映空。
    建康城的門閥,即將陷入由貪婪、恐懼和猜忌編織的地獄。而這麵染血的旌旗,將在這片被撕裂的土地上,投下更長、更冷的影子。新的秩序,必將在舊勢力的累累屍骨與無盡猜忌之上,由寒鐵與意誌,重新鍛打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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