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5章 應天旋風1569-15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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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慶三年的初雪覆蓋南京城時,一紙任命正在江南官場掀起暗湧。當海瑞將任應天巡撫的消息從通政司傳出,蘇州織造局的太監們連夜將鍍金轎杠漆成玄色,鬆江徐家的子弟開始誦讀《大明律》,揚州鹽商們悄悄撤下門前的鎏金匾額——所有人都記得,二十年前那個在淳安讓胡宗憲之子賠款、逼鄢懋卿改道的“海筆架”,如今要帶著尚方劍回來了。
    條約震江南:三十六條的雷霆。
    海瑞的官船尚未抵達鎮江,他的《督撫條約》已貼遍十府一州的申明亭。這份被士紳稱為“三十六條鐵律”的文書,開篇便引太祖《到任須知》:“官員迎送不得過三裏,違者杖八十;膳食限四菜一湯,超標者罰俸三月。”
    最令胥吏膽寒的是第十二條:“凡詞訟,即日立案,半月結案。拖延者,百姓可擊登聞鼓直訴巡撫衙。”他在蘇州府衙親自演示新政,將積壓三年的二百宗卷鋪滿大堂,令十三縣知縣戴枷辦案。當吳江縣令抱怨“刑名繁瑣”時,海瑞當場背誦《大明律?刑律》條文,喝問:“朝廷律令,在爾等眼中竟是繁瑣?”
    某日查訪常州,見鄉老在驛站前擺下香案,他掀開紅布見下麵是整隻烤羊,勃然變色:“爾等欲陷本官於不義乎?”即令將羊分給囚徒,自取囊中儋州薯幹就茶而食。此事傳出,江南民謠遂唱:“海公到,官轎瘦,驛站清湯照見愁。”
    鬆江驚雷:十萬民狀圍徐府。
    隆慶四年春,鬆江華亭的徐家祠堂正在舉行祭祖。退休首輔徐階不會想到,他曾經在詔獄中救過的那個廣東舉子,即將給他晚年最沉重的一擊。
    三月十五,海瑞在巡撫衙門收到以血按印的萬民狀。狀紙詳細記錄徐家侵占民田四十萬畝的罪證:有農人因三畝桑園被奪自縊,有寡婦因宅基被占投河。當夜,他對著徐階當年為救他寫的《保海疏》副本,直至燭淚堆滿銅盤。
    “存翁鈞鑒:”這封著名的勸退信用詞恭敬卻字字千鈞,“昔年詔獄救命之恩,瑞沒齒難忘。然今日鬆江民瘼,皆係公家田產過製。夫宰相歸裏,當為鄉紳表率,今縱子弟奪民田、蓄惡奴,豈非自毀清譽?瑞執法不敢徇私,惟望公自清田畝,全晚節於桑梓。”
    信使出發同時,他派兵守住徐家各莊園的糧倉。四月初八,當徐階長子徐璠帶著田契來談判時,海瑞在二堂擺開丈量工具:“煩請大公子說明,這些田契如何從三千畝變作四十萬畝?”突然擊案厲喝,“可是學嚴世蕃用白奪、強買、逼獻三法?”
    最終徐家退還二十二萬畝田地。交割那日,鬆江百姓看見白發蒼蒼的徐階親至地界,對巡撫轎輿長揖到地。海瑞下轎還禮,卻命書吏高聲宣讀《退田曉諭》,其中“官紳一體納糧”的條款,讓圍觀的其他豪紳麵如死灰。
    刁民與青天:朝野交鋒的羅生門。
    徐家退田引發連鎖反應。蘇州申時行家族、無錫顧憲成家族相繼被訴,南京國子監生集體罷課抗議“迫害士紳”。給事中戴鳳翔的彈章快馬入京,斥海瑞“縱容刁民,迫害鄉紳,有損聖德”。
    海瑞在拙政園設立臨時公堂,將戴氏彈章與萬民狀並懸於壁,任百姓評說。某老嫗顫巍巍呈上被毀的青苗,他當即帶著證物直奔南京都察院,在百官麵前展開血書:“請諸公看看,這‘刁民’二字如何寫法!”
    這場風波中,最戲劇性的當屬他與王世貞的交鋒。這位文壇盟主在弇山園設宴調解,席間指著一盤鰣魚笑問:“剛峰兄可知此魚離水即死?”海瑞正色答:“瑞隻知民如池水,官似遊魚。”說罷自取幹糧,在滿座縉紳呆滯的目光中策馬而去。
    掛冠明誌:告養病疏裏的悲愴。
    隆慶四年秋,海瑞的《告養病疏》震驚朝堂。這道寫於蘇州寒山寺的奏疏,既無病痛呻吟,也不辯白冤屈,而是係統闡述治國理念:
    “今江南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瑞每見老農跪獻新穀,恍見太祖‘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訓誡。今言官謂瑞‘苛激’,然不苛不能破百年積弊,不激難醒醉生夢死之人...”
    文中詳細列舉改革成果:清退豪強田畝百萬,減免苛捐雜稅二十七項,平反冤獄四百餘起。最後筆鋒陡轉:“若以為罪,乞斬臣頭以謝鄉紳;若以為功,請頒新令以惠黎庶。臣寧學比幹剖心,不效張禹屍位。”
    掛冠那日,他在巡撫衙門植柏樹一株,將官印懸於樹梢。應天十府百姓聞訊,在長江兩岸擺下萬民傘陣。有個鬆江老農追出三十裏,塞給他一包新米:“海公收下,這是您幫小民要回來的田裏長的!”
    去後餘波:朱門與寒門的對望。
    海瑞離去後,江南出現奇異景象:一方麵士紳歡呼“瘟神已去”,重修園林大宴賓客;另一方麵,民間悄悄興起“海公祀”,百姓將他頒發的田契拓本供奉在灶神旁。
    徐階在回憶錄中寫道:“海瑞剛峰非與人為難,乃與千年積弊為難。”曾彈劾他的戴鳳翔,晚年卻在家訓中叮囑:“子孫為官,當知海瑞之清不可及,然其剛不可學。”
    最令人唏噓的是,海瑞改革期間整理的《均田冊》《賦役則例》,後來被張居正改為《一條鞭法》推行全國。那些曾經痛罵他的江南鄉紳,在萬曆清丈時才發現,相比海瑞的雷厲風行,張太嶽的舉措其實溫和得多。
    當海瑞的孤舟駛離燕子磯,他打開行囊檢視:除卻官袍印信,隻有三樣物件——母親所織的吉貝布、南平教諭時的標準弓、還有一包鬆江新米。江風吹動他斑白的鬢發,這個曾經讓江南顫栗的巡撫,此刻正如他詩中所述:“來時清風兩袖,去時明月孤舟。”
    而在北京紫禁城,隆慶帝正對著《告養病疏》發怔。司禮監太監發現,奏疏末尾有被淚水暈染的墨跡,那正是“苟利社稷,生死以之”八個字——這滴不曾落在江南土地上的淚,最終化作史書上最堅硬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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