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停頓後，我聽到了金屬的哢嚓聲，然後，就是什麽東西打開後的漏氣聲。
    當我緩緩睜開眼時，我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個大型遊戲廳的卵形機器艙裏，而像這樣的機器艙，在這個遊戲廳裏，足足有二十個。
    當我所在的機器艙開啟時，周圍的機器艙也陸陸續續打開了。
    蘭蘭、漢堡、雪蓮、蘿卜、娃娃、香草、天罪……陸陸續續地從機器艙裏蘇醒過來，他們茫然地交換著眼神，臉上浮現出的都上茫然之色。
    而在遊戲廳裏，還有一些垃圾桶形狀的機器人在按部就班地移動著，執行著一些固定的任務。
    這時，亞弗戈蒙的臉突然浮現在了遊戲廳的電子版上：
    “好耶！你們都醒來了！太好了！看到這些機器人了嗎？這些機器人是已經損壞了的殘次品，你們剛來這個世界的時候，被這個世界的催眠機關昏迷了，這些機器人把你們當成了癱瘓病人，裝進了機器艙裏。”
    我撓了撓頭，最後在脖頸處摸到了一個微微凸起的傷疤。
    亞弗戈蒙道：
    “你們的脖頸內都被植入了神經芯片，但是現在，隨著遊戲結束，阿波羅按下了總開關，神經芯片已經溶解了。你們已經安全了，不會再被控製了。”
    “這……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聽到人身安全的消息，大家都是歡呼起來。
    我從機器艙裏走了出來，看了一眼身體恢複原狀的蘭蘭，鬆了口氣，然後又瞥了亞弗戈蒙一眼，問道：
    “阿波羅呢？阿波羅的玩家又在哪裏？”
    亞弗戈蒙頓時有些緊張起來，他支支吾吾地道：
    “他……就在附近的一棟公寓裏。我可以引導你們去見他，不過……出去之後，我想你們可能……會覺得和他你們想的，不太一樣……”
    “帶我們去見他吧。”我說道。
    “好。”
    於是，在亞弗戈蒙的引導下，我們乘坐電梯，離開了地下遊戲廳。
    當我們從一個類似於洞窟般的通道走出遊戲廳，看到外麵的世界時，我們所有人都震驚了。
    蘿卜忍不住張大了嘴，道：
    “這……才是這一關的真實世界嗎？居然……是這樣的。”
    我們所有人都受到了巨大的衝擊。本以為，這一關的真實世界應該是一個商業繁華、科技發達的世界，可是，當我們看到這個世界的真實麵貌時，我們的呼吸都幾乎停止了。
    外麵的世界，竟然是一片廢墟。
    沒錯。
    這是一個廢土的世界。
    一眼望去，我們的視野之中，幾乎看不到一座完好無損的建築。所有的建築物都破爛不堪，七歪八倒地散落一地，仿佛被小孩子打翻了積木，牆板、磚塊、鋼筋、鐵管，各種材料胡亂灑落。甚至，我們都沒有看到人類生存過的痕跡。
    “這是怎麽回事？”我問道。
    亞弗戈蒙道：
    “我查過資料了。其實這個世界……早在六十年前，人類和動物就幾乎滅絕了。《怪獸聯盟》的玩家，是這個星球上，最後一個活著的智慧體。”
    “六十年前……人類就滅絕了……”
    這樣的真相，讓我們一時間都有些無法接受。殘酷的事實，就像是海浪一般，瞬間將我們都吞沒了。
    “人類……是怎麽滅絕的？”蘿卜忍不住問道。
    亞弗戈蒙道：
    “因為一隻叫‘檀香’的怪獸出現。它花費了十年的時間，摧毀了整個星球。而檀香的真身……其實就是阿波羅。應該說，是學會了控製自己情緒的檀香。有一天，地球上某個小男孩身體突然發生了變異，變成了一個怪物，叫做檀香，人類開始想辦法抓它做實驗，這激怒了檀香，於是它開始報複人類，結果人類想要用高科技武器消滅它，檀香越來越憤怒……最後，檀香，它屠殺了全人類……以一己之力，摧毀了整個人類文明。那個時候，檀香，才不過三歲而已。人類毀滅時，檀香……也不過才十三歲。而那之後的六十年，檀香的心智，一直都保留在十三歲的時候。”
    在亞弗戈蒙的講解之中，我們來到了附近的一棟公寓，當我們走進三樓長廊盡頭的一個房間時，我們聽到裏麵傳來了一陣咳嗽聲，走進房間時，我們看到了一道讓我們震撼的身影。
    那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坐在一個私人的機器艙裏，身形佝僂，臉上滿是皺痕，手中，卻是拿著一隻遊戲機。
    “這個老人，就是阿波羅。”亞弗戈蒙說，“雖然檀香有著可怕的破壞力，但是，他也終究抵擋不住歲月的衝刷，如今的他，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聽到我們進門的聲音，老人疲憊地抬起頭來，渾濁而疲倦的眼睛裏稍稍露出了一絲欣慰之色。
    “阿波羅。”我輕輕地道。
    聽到我們的呼喚，老人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陽光般的笑容。
    “是你們……你們跟遊戲裏的一模一樣……可我，卻老了……我聽你們的那條電蛇說了，你們……是來自其他世界的人，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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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點點頭，“我們……來自其他的世界。隻是不小心來到了這裏。”
    “真好。”老人慈祥地笑了，眼神溫和，“能夠再見到活人……真好。”說著，他又開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遊戲機從老人的手裏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老人嚇了一跳，急忙撿起，小心翼翼地抱回懷裏。
    我們走上前去，老人擦了擦手裏的遊戲機，眼裏浮現出了一絲留戀之色。
    阿波羅笑看著我們，道：
    “都是我的錯……那時候，我不懂得控製我的情緒，一怒之下，釀成了大禍……我不懂得和人類相處，完全靠情緒做事，直到我殺死了全世界的人類時，我才明白……我犯了多麽愚蠢的事。孤獨，從未有過的孤獨。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孤獨，是這麽可怕的東西……當全世界隻剩下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會發現，所有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怒氣宣泄完了以後，你能夠感覺到的，隻是無盡的空虛……永遠沒有盡頭的空虛……”
    香草輕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道：
    “所以這些年來，隻有遊戲陪著你，是嗎……”
    阿波羅笑道：
    “是啊，幸好還有一個秘密基地保留了下來……雖然是個遊戲廳，但是，至少那裏還有一個遊戲能夠陪伴著我，度過我最艱難的時光……這個遊戲，叫《怪獸聯盟》，在我小的時候，我就很喜歡這個遊戲……六十年來，我一直靠這個遊戲陪伴著，陪伴著我度過空虛而孤獨的每一天……到了今天，這個遊戲，我已經重玩很多次，很多次了……是一萬次，還是十萬次？我早已經記不得了……這個遊戲裏所有的隱藏劇情，所有的代碼，所有的彩蛋，所有的秘密，我都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我還是喜歡這個遊戲。我喜歡那個世界的人，喜歡那個世界裏可愛的怪獸，當然……最喜歡的，還是莉莉。”
    老人放下了遊戲機，長歎了一聲，仰起頭，麵對著沒有人的床鋪。他開始陷入到了漫長的回憶之中：
    “這個是《怪獸聯盟》的主機和儲存卡帶。除了虛擬艙之外，這個遊戲也支持遊戲機版。小的時候，我就是用遊戲機玩的遊戲……”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玩這個遊戲，遊戲一周目結束的時候，莉莉乘船離開去遠方時的笑容。”
    “我忘不了她那含淚微笑的表情，忘不了她那揮手在輪船的鳴笛聲中遠去的身影。戴著太陽帽，長發在海風中緩緩散開飄揚，那燦爛的笑容仿佛和熔金色的陽光融為一體，那麽美，那麽的純白無瑕。因為遊戲世界的時間流逝更快，所以當我通關時，遊戲裏隻過去了三天，可我，卻好像已經走過了很長很長的路，長得讓人記憶模糊。”
    “那時候，看著莉莉乘船離開，我知道了，世界上的很多東西都是命中注定的，無論怎麽掙紮也沒有用。
    “遊戲的故事講述得就像決定了的命運，我們自以為在世界上暢遊自在，可是旅途的終點從一開始就是唯一的，故事的結局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
    “我們從一開始在小鎮的那座吊橋邊相識，然後一路陪伴一路相互幫持。我幫她救下了她的小怪獸，幫她救回了被黑暗力量感染的母親，把她從一個柔弱可愛的女孩變成一個堅強美麗，能獨當一麵的女子。
    “遊戲的最後，我成為了一方霸主，我可能會一直在王座上接受著人們的崇敬和挑戰。可就算我走遍每一個公園，每一片草地，捕捉各種異獸，把馴獸場地填得滿滿當當，把我的莊園修剪得整整齊齊，就算我每天都給我和她曾經的寵物喂柑橘，就算我騎著和她一起乘坐過的鐵馬細嗅過大陸的每一條道路，也再找不到她，之後的二周目、三周目……她也都不會回來了，因為命中注定。
    “於是，我就很難受。
    “世界上有這樣一個美麗又堅強的人，你怎麽能不喜歡呢？
    “這就是遊戲的可怕之處吧，遊戲世界裏的故事都是決定好了的，所有的劇本都是固定的，當一段遊戲的旅途結束之後，你就算拆解它所有的代碼，你也發現不了一丁點新的東西了。那個世界，在你通關的瞬間，已經死了……
    “劇情裏，莉莉離開了，去了其他的大陸，她說她要實現夢想，她要成長，變得更完美，然後在某一天，再回來……可是在遊戲代碼裏，她卻是被徹徹底底刪除了……
    “我想和她一起走，可是哪怕傾盡遊戲裏我的萬貫家財，哪怕我開啟作弊器，我也買不到一張和她一起登船的船票……
    “因為我知道，我的這張卡帶裏已經沒有她了，以後是以後的事情。
    “哪怕遊戲就算出了續作，她也出現在續作裏，可是和她在一起的人，卻不是現在的我了，而是另外一個人……而且，因為我毀滅了人類，甚至連製作續作的人也不會有……
    “我不在乎什麽王座，我不想訓練異獸，我不想登上強者對戰塔的最高層，因為我知道我站得再高也望不到大海對麵的她，我不想要什麽英雄榮耀和冠軍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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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也許見到她，我也不再是那個大陸霸主了。
    “有空的時候，我會去和她一起躲雨過的山洞看看，去翻翻她的日記，站在崖邊吹著海風發呆。
    “為了重溫和她的回憶，我一遍又一遍從頭開始玩，一遍又一遍地重走和她一起走過的路……每當劇情發展到她離開時，我就讀檔重來……可是，不論我走多少次，她都無法再對我說新的話了，我和她劇本都是固定了，所有的細節都已經定死了……因為害怕失去莉莉，一直以來，我都保存著第一次玩時打到怪獸聯盟比賽前的存檔，直到今天，我才能夠接受她的離開……這一切，真的需要感謝你們。”
    說到了這裏，老人突然再次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咳嗽是那麽的劇烈，到最後，他甚至一張嘴，噴出了一團鮮血，那濃濃的鮮血，斑斑點點，將他手裏那老舊的遊戲機都染紅了。
    “其實，我的身體早就不行了。一直以來，我都隻為莉莉而活著……每天看到外麵的落日時，我都想著莉莉，想著明天能夠和莉莉重新開始，一起回到那座吊橋邊的草地裏看流星雨，然後夜裏在床上掙紮著，撐到第二天……”阿波羅艱難地擦著嘴角的血漬說道，
    “現在，我覺得，我可以離開了。”
    說著，阿波羅整個人都癱軟在了座椅上，阿波羅吃力地看著我們，道：
    “我很對不起你們……我很愧疚……我不知道你們會不會把我當成朋友，但是，我能請求你們一件事嗎？”
    我感覺到我的眼角微微濕潤了，我上前了一步，握住了阿波羅那蒼老的手，道：
    “你說。”
    老人笑著看著我，然後抱著懷裏的遊戲機，說：
    “我快要走了，等我走了以後……希望你們……能夠把我和莉莉埋葬在一起……”
    我緊緊地握住了阿波羅的手腕，道：
    “會的。你……永遠都是我們的朋友。永遠。”
    聽到我的回答，阿波羅終於欣慰地笑了，臉上再也沒有了一絲的遺憾，但是眼角，卻流出了淡淡的淚水。
    “謝謝你……朋友。”
    老人的雙眼開始緩緩地閉上，我看到他的手都在劇烈地顫抖著，顯然，他真的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了，如果他不打開遊戲艙的話，或許他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但是現在，他真的沒有了一絲的力氣。
    生命的最後，老人依戀地看著手裏的遊戲機，喃喃地道：
    “莉莉，我要走了，讓我……再看看你最後一眼吧……”
    老人按下了遊戲機的開關，重新打開了遊戲，想和她重新開始他們的第十萬次旅途時，老人的目光卻突然呆滯了。
    我順著老人的視線看去，卻驚訝地發現，讀擋竟然失敗了。
    遊戲機的屏幕變成了一片黑暗，上麵還偶爾跳動著雪花。
    黑色的畫麵上，顯現出了一行提醒的文字：
    “重複讀檔導致卡帶燒壞，無法讀取。”
    冰冷的文字，給了老人致命的一擊，也讓我不禁暗暗歎息。
    可是，在這行文字消失之後，雪花閃爍的畫麵中又浮現出了另一行溫柔的文字：
    “謝謝你。這麽喜歡我。陪我這麽久。”
    “能夠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
    畫麵一閃即逝，但是，我們所有人，卻都捕捉到了這一段一閃而過的文字。
    那一刻，時間仿佛凍結了。
    沒有人會相信一台設定好了程序的機器會擁有靈魂，可是，確確實實，遊戲機的畫麵上，真的就是呈現出了那一行文字。
    宛如奇跡般的文字。
    爾後，畫麵變為了永遠的漆黑。
    我從遊戲機屏幕上收回了視線，看向了老人，老人的眼睛紅了，他突然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他又突然笑了。
    笑得像個孩子。
    這時候，我才從老人的臉上，找到了遊戲裏那個叫阿波羅的陽光少年的影子。
    “莉莉……”老人又哭又笑著，幹澀的喉嚨裏發出沙啞的聲音，“哈哈……是莉莉……”
    “你看到了嗎？是莉莉……”
    我點點頭，也已是淚流滿麵：
    “我看到了。是她。”
    “是莉莉啊……”
    “哈哈……”
    “莉莉……”
    老人反複念叨著少女的名字，淚水不住地滾滾而下。他死死抱緊了懷裏的遊戲機，就像是在擁抱著自己的靈魂。
    但是在某個時刻，老人的身體突然不再動了。
    屋外的夕陽穿窗而過，灑落在老人安詳的麵容上，他的眼角還掛著淚水，可是嘴角，卻已沒有了一絲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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