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陰門養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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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如刀,卷著殘雪,狠狠刮過野狗嶺嶙峋的亂石。那風裏裹著鬼哭似的嗚咽,穿透沉沉暮色,最終撞在陳三更破舊的板車上。
車轅上掛著的幾盞白紙燈籠被吹得瘋狂搖曳,慘淡的光暈在荒草間明明滅滅,像幾簇飄忽不定的鬼火,勉強照亮車前一小片坑窪的凍土。
陳三更緊了緊身上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襖,袖口和肘部都打了厚厚的補丁,針腳粗陋。
他枯瘦的手攥著車轅,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板車後鬥裏,堆著些新紮好的童男童女、紙馬紙牛,糊著慘白的紙,畫著呆板僵硬的五官,在顛簸中發出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山嶺裏格外清晰。
這聲音,他聽了一輩子。
風裏那細微的嗚咽又鑽進了耳朵,比剛才清晰了些。陳三更渾濁的老眼眯縫起來,側耳分辨了一下方向。
不是風聲,是人聲,嬰兒的啼哭!微弱,斷續,卻帶著一種撕扯心肺的勁頭,從前麵那片被月光照得慘白的小土崗深處傳來。
歎了口氣,溝壑縱橫的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皺紋更深地擰在了一起。
他拉著板車,循著那哭聲,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凍硬的土坷垃和不知名的枯骨,咯吱作響。哭聲越來越近,就在一堆新翻動過的、散發著土腥氣的土堆旁邊。
一個小小的繈褓,被石頭擠著在一塊巨石後。繈褓用的是較昂貴的織錦,早已被雪水浸透大半,顏色汙濁,裏麵放著一塊玉佩。一個瘦小的嬰孩露著皺巴巴的小臉,在冰冷刺骨的空氣裏徒勞地蹬著腿,張著小嘴,發出微弱卻執拗的哭嚎,小臉憋得青紫。
陳三更停下板車,默默看著。寒風卷起土堆稀疏的枯草,刮過嬰孩赤裸在外的皮膚。他解下自己那條隨身帶著、預備著給新紮紙人“裹身”用的舊白布——那布原本還算幹淨,此刻卻沾著他指縫裏的泥灰和漿糊的痕跡。他俯下身,動作不算輕柔,但帶著一種奇特的熟練,用那塊散發著漿糊和紙錢混合氣味的白布,將那冰冷的小身體一層層裹緊,隻露出憋得通紅的小臉。
就在他裹好最後一層,準備抱起時,一隻冰涼得不像活人的小手,猛地從繈褓裏伸出,死死攥住了他布滿老繭和細小割傷的大拇指。
那小手冰冷僵硬,力道卻出奇地大。
陳三更的動作頓住了。他低頭,渾濁的雙眼對上繈褓裏那雙睜開的眼睛。那眼睛出奇的黑,出奇的亮,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裏麵沒有初生嬰兒的懵懂,隻有一種直勾勾的、穿透皮肉的冷意,定定地“釘”在他臉上。
風打著旋兒卷過亂葬崗,吹得他車上的白紙燈籠嘩啦啦作響,光影亂舞。四周散落的枯骨在搖曳的光線下投下扭曲拉長的怪影,仿佛蠢蠢欲動。
陳三更布滿溝壑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地刻了進去。他伸出另一隻同樣粗糙的手,包裹住那隻冰冷的小手,輕輕掰開那緊攥的力道,順勢將繈褓整個抱起。嬰孩的哭聲不知何時停了,隻是睜著那雙黑得瘮人的眼睛,無聲地看著他。
“命硬,”他對著懷裏那團布包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嘶啞幹澀,被風吹得七零八落,“也是個吃陰門飯的種。” 他不再看那亂葬崗,抱著繈褓,拉起他那輛堆滿紙紮的破車,吱吱呀呀地,重新融入了莽莽的黑暗與風雪之中。
四年光陰,像陳三更熬漿糊的陶罐底下那簇溫吞的火苗,不緊不慢地舔舐著日子。紙紮鋪子的門檻,被一個矮墩墩的身影磨得光滑發亮。
陳七童,這個當年亂葬崗撿回來的“命硬種”,如今已能穩穩當當地蹲在爺爺身邊,小手笨拙而專注地對付著細長的竹篾。
鋪子裏彌漫著熟悉的、陳七童早已習慣的氣息:竹篾的清香、漿糊的微酸、紙張特有的幹燥味道,還有角落裏堆積的紙錢燃燒後殘留的淡淡焦糊氣。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像一層無形的繭,將他包裹其中。
“七童,看著。”陳三更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鈍刀刮過樹皮。他枯瘦的手指異常靈活,幾根削得極細、泛著青黃光澤的竹篾在他指間翻飛、穿插、彎曲。
那動作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像是在編織一個沉默的咒語。篾刀偶爾在篾青上輕輕一劃,發出細微的“嘶啦”聲。
陳七童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小小的身子繃得筆直,努力模仿著爺爺手上的每一個細微動作。他手裏攥著一根稍粗些的篾條,小臉因用力而微微泛紅,指尖被篾條邊緣刮得生疼,卻倔強地不肯放下。
篾條的尖刺毫不留情地紮進他嫩生生的指腹,一點殷紅迅速洇開。陳七童眉頭都沒皺一下,隻是下意識地把指頭塞進嘴裏吮了一下,舌尖嚐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
“疼?”陳三更頭也沒抬,目光依舊粘在手中即將成型的竹骨架上。
陳七童搖搖頭,把手指拿出來,在褲子上蹭了蹭,又抓起那根篾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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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陳三更鼻腔裏哼出一個單音,算是回應。他停下手中的活計,拿起旁邊一把更小的、磨得光滑的篾刀遞給孫子,“用這個,先削圓頭。棱角太利,紮手,也……紮魂。” 他後麵的話含混不清,像是被喉嚨裏的老痰堵住了。
陳七童接過那把小刀,冰涼的觸感讓他精神一振。他學著爺爺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用刀刃刮去篾條上那些紮手的毛刺和棱角,動作稚嫩卻無比認真。刮下的細碎篾屑,像小小的雪花,無聲地落在他沾滿漿糊和顏料痕跡的舊棉鞋上。
“爺爺,”陳七童忽然抬起頭,黑亮的眼睛望向牆角陰影裏立著的一個半人高的東西,“那個‘人’,冷。”
陳三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前幾天剛紮好的一個“童女”,慘白的紙麵,兩團胭脂抹成的腮紅,用墨筆勾勒出的眼睛空洞地望著前方,嘴角被畫成一個僵硬的、向上翹起的弧度。
它孤零零地立在陰影裏,周圍的地麵似乎比別處更暗沉一些。
陳三更布滿皺紋的眼皮抬了抬,渾濁的眼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光,快得像錯覺。
“紙做的,哪會冷熱?”他語氣平淡,重新低下頭,拿起一張裁剪好的素白綿紙,蘸了漿糊,開始往那細密的竹骨架上蒙,“是你手涼。靠火盆近些。”
陳七童沒動,依舊盯著那“童女”。在爺爺看不見的角度,他小小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剛才,就在他手指被紮破的時候,他分明感覺到一股寒氣,像冬夜窗縫裏鑽進來的風,無聲無息地纏上了他的腳脖子,又順著小腿往上爬,激起一片細小的雞皮疙瘩。那冷意的源頭,似乎就是那個慘白慘白的紙人。
他抿了抿嘴,沒再說話,低下頭,更加用力地刮著手裏那根篾條,仿佛要把那點莫名的寒意也刮掉。
日子在竹篾的刮削聲、紙張的窸窣聲和漿糊的微酸氣味裏流淌。陳七童不再提那個“冷”字,但鋪子角落裏新紮好的紙人,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讓他後頸的汗毛悄悄豎起來。直到那個濕漉漉的黃昏。
雨下得不大,卻纏綿得惱人,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飽了墨汁的舊棉絮。瘸叔沉重的腳步聲混著“嘎吱嘎吱”的濕木頭摩擦聲,由遠及近,停在了紙紮鋪低矮的門簷下。
“老陳!”瘸叔的聲音像悶雷,帶著雨水的潮氣撞進鋪子裏。
陳三更抬起頭。瘸叔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門口的光線,他披著一件厚重的、邊緣磨得發亮的油布蓑衣,雨水順著蓑衣邊緣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背上,用粗麻繩捆著一個長條形的、濕透了的草席卷,那東西軟軟地塌著,散發出一股河水特有的、帶著水腥氣的陰冷味道。
“河漂子?”陳三更放下手裏糊了一半的紙馬,站起身,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認得瘸叔背上那草席卷子的捆法,那是背無名屍的慣用手法。
“嗯,柳河灣撈上來的,”瘸叔喘著粗氣,卸下肩頭的繩索,小心翼翼地將那濕淋淋的草席卷子平放在鋪子門口幹燥些的地麵上,動作間帶著一種對死者特有的、粗糲的謹慎。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泡得有點脹了,是個女的,年輕。得弄身幹淨衣裳,再尋塊地頭埋了。”
“嗯。”陳三更應了一聲,轉身去翻找角落裏的箱籠,裏麵有些給窮苦人家預備的、最便宜的素色壽衣。
陳七童蹲在爺爺的小板凳旁,黑眼睛好奇地盯著門口那個濕漉漉的草席卷。他嗅到了那股濃重的水腥氣和另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涼意。他下意識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紮進了他的耳朵眼兒裏:
“借……過……”
那聲音幹澀、嘶啞,帶著水底淤泥的粘稠感,根本不是活人喉嚨能發出的調子。
陳七童小小的身體猛地僵住,血液仿佛瞬間凍住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驚恐地瞪大眼睛,目光死死鎖住那草席卷子——聲音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他下意識地想要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恐懼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七童?”瘸叔正低頭檢查草席的捆繩,聽到動靜,疑惑地抬起頭。
陳七童臉色煞白,小小的手指顫抖著指向地上的草席卷,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黑亮的眼睛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像受驚的小獸。
瘸叔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毫無動靜的草席,又看看嚇得魂不附體的孩子,粗獷的臉上先是困惑,隨即似乎明白了什麽。他那雙常年與死亡打交道、顯得過於平靜的眼睛裏,掠過一絲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靜。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粗糙的掌心帶著濕冷的水汽,卻意外地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感,輕輕按在陳七童單薄顫抖的肩膀上。
“娃子,”瘸叔的聲音低沉下去,壓過了門外的雨聲,有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莫怕。聽見啥了?是‘借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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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七童拚命點頭,牙齒還在咯咯作響,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掉下來。
瘸叔那隻大手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力道很沉。“嗯,是‘借過’,”他像是確認了一件很平常的事,語氣沒什麽波瀾,“水路遠,路難行,人家走累了,想借個道兒歇歇腳。”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濕漉漉的草席,又落回陳七童驚恐未褪的小臉上,聲音更沉緩了些,“聽見了,就挪挪窩兒,給人讓個地界兒。聽見了,就當沒聽見,甭搭話,甭回頭,更甭……盯著瞧。”最後三個字,他說得格外緩慢、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告誡意味。
陳三更抱著幾件素色的粗布壽衣走了過來,正好聽見瘸叔最後的話。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沒什麽意外,隻是沉默地看了孫子一眼,那眼神複雜,渾濁的眼底深處似乎藏著一絲了然,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他沒說什麽,隻是把壽衣遞給瘸叔。
鋪子裏隻剩下漿糊的微酸味、雨水的濕冷氣,以及那草席卷散發出的、越來越濃的、屬於河底淤泥和寂靜的寒涼。
陳七童縮在瘸叔寬厚手掌的陰影下,小小的身體不再像剛才那樣篩糠似的抖,但寒意仿佛已經鑽進了骨頭縫裏。他緊緊閉上嘴,再也不敢看那草席卷一眼,隻是死死盯著自己沾著泥點的鞋尖,耳朵裏嗡嗡作響,反複回蕩著那冰冷的“借過”和瘸叔沉緩的話語。
他第一次懵懂地意識到,爺爺紮的那些紙人紙馬,瘸叔背的那些沉重冰冷,似乎都通向一個他看不見、卻又能“聽見”的、更加沉默而龐大的世界。
瞎婆的小屋,永遠是陳家村最安靜的一角。它蜷縮在村子最西頭的老槐樹底下,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裏麵黃泥混著麥秸的筋骨。
門窗緊閉,仿佛隔絕了外麵所有的陽光和聲音,隻有門縫裏常年飄散出一縷縷極淡、卻異常執拗的香氣,那是混合了多種草木灰燼和說不清道不明材料的味道,帶著一種陳舊的、安撫人心的暖意,又隱隱透著一絲焚盡後的寂寥。
陳七童對這裏並不陌生。他跟著爺爺來過幾次,給瞎婆送些糊窗戶的綿紙或者新紮的小玩意兒。但今天不一樣,他是被爺爺領著,特意帶過來的。陳三更粗糙的大手牽著他,推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更濃鬱、更複雜的香氣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他們。屋裏光線很暗,隻有神龕前點著一盞小小的豆油燈,燈芯如豆,掙紮著跳動的火苗將昏黃的光暈吝嗇地塗抹在方寸之地。神龕上供著一尊看不清麵目的、被煙熏火燎得黝黑的小小神像,前麵擺著一個擦得鋥亮的銅香爐。
瞎婆就坐在香爐旁的一張矮凳上。她瘦小得像個孩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灰的深藍色粗布衣褲,滿頭稀疏的白發在腦後挽了個小小的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別著。
最讓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皮深深地凹陷下去,緊緊閉合著,仿佛從未睜開過。她麵向門口,明明看不見,卻在陳三更爺孫倆踏進門檻的瞬間,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便緩緩“綻開”一個近乎慈和的笑容。
“三更哥來了?”瞎婆的聲音幹澀沙啞,像枯葉摩擦,“還帶了……小七童?”她側著耳朵,仿佛在捕捉空氣中細微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嗯,帶娃來認認門。”陳三更應著,聲音在昏暗安靜的屋裏顯得格外清晰。他推了推孫子的後背。
陳七童往前挪了一小步,小聲叫了句:“瞎婆。”
“哎,好孩子。”瞎婆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摸索著從旁邊一個藤編的小笸籮裏抓出幾顆幹癟的野棗,準確地遞向陳七童站的位置,“吃棗,甜。”
陳七童接過棗,攥在手心,冰涼幹硬。他的目光卻被神龕前那個銅香爐牢牢吸引住了。
爐裏積著厚厚一層灰白色的香灰,此刻,三根細細的線香正插在香灰中,頂端亮著三個暗紅色的小點,筆直的青煙嫋嫋升起,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升到屋頂橫梁附近,才慢慢散開,融入滿屋的陳舊香氣裏。
“七童,”陳三更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看著瞎婆,看香。”
陳七童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抬起頭,目光從那三炷香移向瞎婆的臉。
瞎婆摸索著拿起香爐旁一個同樣被摩挲得發亮的竹筒,從裏麵倒出三小撮深褐色的、混合著細碎草梗的香粉。
她枯瘦的手指異常靈巧地將香粉均勻地灑在香爐裏那層厚厚的香灰上,堆成一個小小的錐形。然後,她拿起一根引香用的、頂端燒焦的細竹枝,就著豆油燈那點微弱的光焰點燃了頂端。
她將那點微弱的火苗湊近香粉堆的尖頂。一點橘紅色的火星亮起,迅速蔓延開,引燃了下麵的香粉。
沒有明火,隻有一股更加濃鬱、更加奇異的青煙升騰起來,比線香的煙更濃稠,帶著一股強烈的草木焚燒的氣息,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讓人心神微沉的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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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煙在豆油燈昏黃的光暈裏盤旋、扭動,形態變幻不定。
瞎婆的臉微微側著,深陷的眼窩仿佛在“凝視”著那升騰的煙霧。她臉上的慈和笑容漸漸斂去,被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取代。幹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默念著什麽。
陳七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團盤旋的青煙。爺爺讓他看香,他看不懂煙的形狀,隻是覺得那煙很沉,很濃,帶著一種……悲傷的味道?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目光落回香爐裏。
就在他的視線接觸到那厚厚一層灰白色香灰的瞬間,一股冰冷的麻意猛地竄上脊梁骨!
那平平整整的香灰表麵,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些模糊的輪廓!
像水中的倒影被攪亂,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指在灰燼上迅速勾勒。那輪廓扭曲、晃動,極不穩定,卻依稀可辨——是一個人的側臉!額頭、鼻梁、緊抿的嘴唇……那嘴唇的線條顯得異常痛苦,像是在無聲地呐喊。
緊接著,那側臉輪廓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麵波紋,晃動了一下,飛快地淡去,又在另一片香灰上凝聚出另一幅景象:一隻幹枯的手,五指蜷曲著向前伸,仿佛在絕望地抓撓著無形的虛空,指甲的形狀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陳七童的眼睛驟然瞪大,黑亮的瞳孔裏清晰地倒映著香灰上那詭異閃現又消失的畫麵!
他小小的身體僵在原地,一股比在瘸叔背屍時聽到“借過”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那不是聲音,是直接“看”到的!他張著嘴,喉嚨裏卻像被那冰冷的香灰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猛地抬起頭,求救似的看向爺爺。
陳三更就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昏黃的燈光隻照亮他半邊臉,另一半隱在濃重的陰影裏。他看著孫子煞白的小臉和驚恐瞪大的眼睛,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種深深的、近乎沉重的了然。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再次輕輕按在了陳七童微微發抖的頭頂。那手掌寬厚、溫熱,帶著常年勞作的繭子,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噤聲”意味。
“香火通明,前路……未絕。”瞎婆喃喃的低語打破了死寂,她依舊“望”著那盤旋的、漸漸稀薄的青煙,臉上的專注神情緩緩褪去,重新恢複成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仿佛剛才那香灰上浮現的驚怖景象,不過是青煙嫋嫋間最尋常不過的風景。
陳七童在爺爺溫熱手掌的覆蓋下,僵硬的身體微微放鬆了一點點,但那股鑽心的寒意和香灰上那痛苦伸出的手,卻像烙印一樣刻進了他小小的腦海裏。
他低下頭,再也不敢看那香爐一眼,隻死死攥著手裏那幾顆幹癟的野棗,棗皮硌得掌心生疼。這間彌漫著奇異香氣的小屋,此刻在他心裏,比瘸叔背上的草席,比爺爺鋪子裏那些慘白的紙人,更加幽深難測。
日子在紙紮鋪的竹篾清香、瘸叔身上若有似無的土腥味和瞎婆小屋裏的奇異香氣中交替滑過。
陳七童依舊是那個蹲在爺爺腳邊刮篾條的孩子,隻是那雙黑亮的眼睛裏,沉澱了些許超出年齡的、難以言說的東西。他不再輕易被角落的紙人“冷”到驚叫,聽到奇怪的聲音會下意識地挪開腳步,路過瞎婆門口時,目光會不由自主地避開那扇緊閉的木門。
轉眼,便是中元。七月半,鬼門開。
這一天的陳家村,天還沒徹底黑透,家家戶戶便已緊閉門窗。門縫窗隙間塞著新摘的、氣味濃烈的艾草和桃枝。
村子裏安靜得詭異,連平日裏最鬧騰的狗都夾緊了尾巴,縮在窩裏發出低低的嗚咽。隻有風在空蕩蕩的村道上打著旋兒,卷起散落的紙錢灰燼,發出簌簌的輕響,像無數細小的腳步聲。
紙紮鋪裏點著一盞比平時更亮些的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陳三更佝僂著背,在鋪子中央的方桌上忙碌著。
桌上攤滿了花花綠綠的彩紙、金箔銀箔、細竹篾和各色顏料。他正在紮一頂巨大的、極其繁複的蓮花燈船。慘白的蓮花瓣層層疊疊,邊緣染著不祥的胭脂紅,金色的蓮蓬上插著細細的、裹著金箔的竹簽。
陳七童沒有像往常一樣蹲在旁邊學。他坐在靠裏牆的一個小板凳上,身前的地上也鋪開了一小片地方。
他手裏拿著幾根削得光滑的細篾條,正專注地紮著一麵小小的引魂幡。幡杆是他自己削的,很直。幡麵用的是一塊素白的、質地稍厚的綿紙,他用爺爺調好的靛青顏料,在幡麵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彎彎曲曲的紋路,不像符咒,倒像是某種孩童的塗鴉,透著一股稚拙的認真。
他畫得很慢,小臉緊繃,黑眼睛緊緊盯著幡麵。畫完最後一筆,他放下筆,拿起那麵小小的引魂幡,想把它豎起來靠在牆邊晾幹。
就在他鬆手,小幡靠上牆壁的瞬間——
呼!
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絕對無法忽視的氣流,毫無征兆地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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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從門外吹進來的風。鋪子的門窗早已關得嚴嚴實實,門縫裏塞著艾草。這股氣流,像是從地麵、從牆壁、甚至從那些堆疊的紙人紙馬深處悄然生出的。
那麵小小的、畫著稚拙紋路的白紙幡,無聲地、緩緩地,飄動了一下!
幡尾那素白的紙條,如同被無形的手指輕輕撥弄,向上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然後才緩緩垂落。
陳七童的手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盯著那麵複歸平靜的小幡。不是錯覺!剛才那一下,絕對不是風吹的!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麻意再次從尾椎骨竄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直接地撞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頭看向爺爺。
陳三更紮蓮花燈船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他背對著陳七童,麵朝著緊閉的鋪門方向,微微佝僂的身影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投下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他沒有回頭,仿佛早已預料。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極其輕微、極其緩慢的敲擊聲,從鋪子那扇厚重的木門外麵傳來。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猶豫的、小心翼翼的試探意味,間隔很長,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鋪子裏清晰得如同擂鼓。
緊接著,是更多、更雜的聲音,從緊閉的門窗縫隙裏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細碎的、仿佛拖著腳步行走的沙沙聲;低低的、分辨不出是哭泣還是歎息的嗚咽;甚至還有指甲不經意劃過木板的、令人牙酸的“刺啦”輕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並不響亮,卻像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門檻,淹沒了整個小小的鋪子。
陳七童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小小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他能感覺到,外麵……有很多“東西”!它們圍著鋪子!那些聲音,那些無孔不入的陰冷氣息,像無數隻冰冷的手,隔著門板在抓撓!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板凳上爬下來,跌跌撞撞地撲向爺爺,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抱住了陳三更那條枯瘦的腿,把臉深深埋進爺爺打著補丁的褲管裏,冰冷的布料貼著他發燙的臉頰。
“爺爺……”他發出小獸般恐懼的嗚咽,身體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
陳三更終於動了。他沒有立刻低頭看孫子,而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在油燈跳動的光影下顯得異常蒼老,渾濁的眼睛裏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有沉重,有疲憊,有某種洞悉世事的了然,甚至……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釋然?
他枯瘦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輕輕按在陳七童劇烈顫抖的頭頂。那掌心依舊溫熱,帶著熟悉的、漿糊和竹篾混合的氣息。
“七童,”陳三更的聲音響了起來,嘶啞、幹澀,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磐石般的穩定力量,清晰地蓋過了門外那些窸窸窣窣的詭異聲響。他微微彎下腰,渾濁卻深邃的目光落在孫子蒼白驚恐的小臉上,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
“不怕。”
他頓了頓,那隻按在孫子頭頂的手加重了力道,仿佛要將那兩個字刻進陳七童的骨頭裏。
“它們……認你的手藝。”
陳三更的目光,越過孫子毛茸茸的發頂,落在那麵靠牆豎著的、小小的引魂幡上。素白的幡麵在昏黃的燈光下,安靜地垂著,方才那一下詭異的飄動仿佛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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