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合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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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國際會議中心的華夏廳,水晶吊燈將室內映照得如同白晝。巨大的環形會議桌旁,密密麻麻坐著近百人,他們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芯片設計公司老板、傳感器廠商總裁、軟件開發商CEO和係統集成商負責人。空氣裏混雜著高級香水的尾調、咖啡的焦香,以及一種無聲卻緊繃的角力感。由“新旭日”主導發起的“國產工業物聯網產業鏈聯盟”第一次聯席會議,就在這種表麵客氣、內裏暗潮湧動的氛圍中拉開了帷幕。
    顏旭作為聯盟秘書長,坐在主位偏左的位置。他今天特意選擇了一身沉穩的深灰色西裝,試圖淡化“新旭日”作為主導方的強勢形象,但台下投射過來的目光依然複雜——有審視,有期待,有戒備,也有毫不掩飾的算計。**台上,坐著幾位德高望重的行業協會領導和學界泰鬥,算是為聯盟壓陣。
    會議開場,各方代表致辭,無不是慷慨激昂,高瞻遠矚,暢談打破壟斷、共建生態、邁向星辰大海。話語在空中碰撞,激起陣陣掌聲,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膜,未能真正觸及台下那些務實或者說,更關心自身存活的企業家們的內心。
    輪到顏旭做聯盟初步規劃和技術路線報告時,會場明顯安靜了許多,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他走到演講台前,身後的巨幕投射出那份眾人已不陌生的產業鏈圖譜,以及一份新鮮出爐的、厚達五十多頁的《聯盟統一技術標準框架草案(v1.0)》。
    “各位同仁,”顏旭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會場,清晰而平穩,“聯盟不是鬆散的俱樂部,要形成合力,對抗根深蒂固的既有體係,必須有一套我們共同認可、共同遵守的‘普通話’。這份草案,旨在定義從底層硬件接口、數據通信協議,到上層應用開發框架的一係列基礎標準。隻有標準統一,我們的設備才能無縫對接,數據才能自由流動,才能真正形成規模效應,降低成本……”
    他條分縷析地闡述著草案的核心要點,邏輯嚴密,數據翔實。然而,他話音未落,台下已然騷動起來。
    “顏總,我打斷一下!”一個尖銳的聲音率先響起,來自華東一家中型傳感器廠商“敏馳科技”的老板,他扶了扶眼鏡,語氣激動,“統一標準是好事,但我們這些小廠,現有的產品線大部分是基於‘通天’的協議開發的。如果完全按照新標準來,意味著我們所有的模具、生產線、甚至軟件都要推倒重來!這個轉換成本誰來承擔?‘新旭日’能補貼嗎?還是說,這本身就是一場清洗,逼著我們這些沒能力轉型的小企業出局?”
    這話像一根針,刺破了許多中小廠商代表心中共同的恐懼。會場裏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
    “李總說的有道理,但我們也要看長遠……”顏旭試圖解釋。
    “長遠?顏總,我們小企業首先要活到長遠!”另一個聲音立刻跟上,來自一家做工業嵌入式操作係統的公司,“標準統一了,接口開放了,那我們的核心競爭優勢在哪裏?是不是以後大家都用‘新旭日’的芯片,用聯盟規定的協議,那我們這些做特定領域優化的軟件,還有什麽差異化可言?會不會最後大家都成了標準化的螺絲釘,利潤最豐厚的那部分,還是被掌握核心標準和芯片的少數幾家公司拿走了?”
    這是另一種擔憂,來自那些在細分領域有一定技術壁壘,擔心被聯盟“平均化”的企業。
    緊接著,國內通信模塊的龍頭企業“廣聯接”的副總裁,一位氣質精幹的中年女性,不緊不慢地開口了,語氣看似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顏秘書長,關於通信協議部分,我們‘廣聯接’深耕行業多年,積累了大量私有協議和專利。草案中提出的新協議,與我們現有的技術路線存在一定衝突。我們認為,標準製定應該充分考慮到各家的技術積累和產業現實,而不是另起爐灶,造成重複投資和內耗。聯盟是否可以考慮,以我們現有的、經過市場驗證的協議為基礎進行演進?”
    這話一出,幾家與“廣聯接”有深度合作或有類似技術路徑的公司代表紛紛點頭附和。大公司開始爭奪標準製定的話語權,試圖將聯盟引向對自己有利的方向。
    會場瞬間變成了一個嘈雜的議事場。小企業哭窮訴苦,擔心被拋棄;中等企業憂慮失去獨特性,淪為附庸;大公司則明裏暗裏爭奪主導權,希望聯盟按照自己的節奏和利益來舞蹈。每個人都在撥弄著自己心裏那架小算盤,計算著加入聯盟的得失利弊,所謂的“集體利益”在赤裸裸的個體私欲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顏旭站在台上,看著台下這一張張或激動、或憂慮、或精明、或冷漠的麵孔,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這比他連續熬夜調試代碼更累,比應對南華資本的逼債更耗神。以前在旭日科技,他是創始人,是靈魂,雖然也要平衡內部意見,但關鍵時刻可以乾綱獨斷,用理想和威信將團隊擰成一股繩。
    但現在,他麵對的是一個鬆散的、由不同利益主體構成的聯盟。他沒有權力命令任何人,他手中的籌碼隻有“新旭日”的技術影響力、“大基金”的背景,以及那個看似美好卻遙遠無比的“共同願景”。他必須像一個最老練的政治家和外交官,仔細分辨每一句話背後的真實意圖,在看似不可調和的矛盾中尋找那微乎其微的共同利益,在各方勢力的吵嚷和博弈中,小心翼翼地尋找那個能讓聯盟不至於在誕生第一天就分崩離析的“最大公約數”。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躁,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和耐心。他伸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開口說道:“各位的意見,我都聽到了。李總擔心的轉換成本,王總顧慮的差異化競爭,還有劉總提出的基於現有技術演進……這些都是非常現實、非常重要的問題。”
    他沒有否定任何人的擔憂,而是首先表示了理解和接納。然後,他話鋒一轉:
    “但是,請大家想一想,如果我們繼續各自為戰,繼續在‘通天’設定的標準體係下,做他們生態鏈上利潤最薄、最容易被替代的一環,我們能走多遠?我們今天的爭吵、算計,和我們過去十幾年麵臨的困境,本質上有區別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讓會場稍微安靜了一些。
    “聯盟不是要抹殺個性,恰恰相反,是要在基礎標準統一的前提下,讓大家更專注於自己擅長的領域,做出真正的、高附加值的差異化。關於轉換成本,聯盟可以設立共同基金,或者爭取政策支持來分擔一部分;關於技術路線,草案隻是初稿,我們今天坐在這裏,不就是為了共同商討、共同完善它嗎?”
    他環視全場,目光誠懇:“我提議,今天就標準草案的爭議部分,成立幾個專項工作組,由提出核心意見的成員單位牽頭,‘新旭日’提供全力技術支持。我們爭取在一個月內,拿出一個更能平衡各方利益的修改方案。聯盟不是誰的一言堂,它的成功,依賴於在座每一位的智慧和付出。”
    他沒有強行推動,而是選擇了暫時擱置爭議,將問題下沉到工作組去慢慢磨合。這是一種以退為進的策略,也是麵對複雜局麵的無奈之舉。
    會議在一種並不圓滿、但至少維持了表麵和諧的氛圍中暫告段落。代表們三三兩兩地離開會場,繼續著會下的交流和博弈。顏旭站在原地,送走最後一位寒暄的客人,才緩緩坐回椅子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包裹著他。技術研發的難題,可以用邏輯和汗水去攻克;資本市場的凶險,可以用智慧和魄力去周旋;但麵對這人性的複雜、利益的糾葛,他感到一種比麵對任何技術壁壘或金融手段時更深的疲憊。這條整合之路,遠比他想象的要崎嶇和漫長。他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打造一艘能夠破浪前行的產業航母,其難度,遠超打造一顆完美的“琉璃芯”。
    第一次聯席會議的餘波,並未隨著代表們的離場而平息,反而在聯盟內部持續發酵。專項工作組的建立,暫時擱置了爭議,卻並未消弭分歧。暗流湧動中,一股最不馴服的力量,開始浮出水麵。
    “精測電子”的老板王大力,是聯盟裏一個誰都無法忽視的存在。他年近五十,身材壯實,皮膚黝黑,總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POLO衫,說話嗓門洪亮,帶著濃重的江浙口音。與顏旭這類技術出身、帶著書卷氣的企業家不同,王大力是典型的草莽英雄,二十年前從街邊修理鋪起家,靠著一股敢拚敢闖的狠勁和對市場需求的敏銳嗅覺,硬是把“精測”做成了國內工業傳感器領域的頭把交椅。他信服的是真刀真槍拚殺出來的市場,對所謂的“戰略”、“生態”、“標準”這些高大上的詞匯,本能地帶著幾分警惕和不屑。
    在第二次聯盟核心成員閉門磋商會上,當討論到未來基於統一標準的產品利潤分成方案時,王大力終於爆發了。
    “‘新旭日’出芯片,出標準,我們呢?我們得出生產線,出工人,出市場渠道!憑什麽最後分錢的時候,你們就要拿大頭?”王大力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哐當作響,他斜睨著坐在主位的顏旭,語氣充滿了譏諷,“顏總,你們是穿鞋的,有國家兜底,拿著‘大基金’的錢,自然可以高談闊論什麽產業生態。我們這些光腳的,廠子裏幾百號人等著吃飯呢!玩不起你們這種陽春白雪的遊戲!”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高亢,幾乎是指著鼻子說道:“要我說,你這套就是‘技術官僚’的做派!靠著上麵喂飯吃,哪裏懂得我們這些土裏刨食的難處?按照你們那個分成方案,我們辛辛苦苦幹一年,還不如給‘通天’代工賺得多!這聯盟,不入也罷!”
    話音剛落,會場一片死寂。幾家與“精測”業務關聯緊密,或者同樣對分成方案不滿的中小廠商代表,雖然沒說話,但眼神閃爍,明顯是在觀望,甚至有人低聲附和。王大力儼然成了他們的代言人,一股以退出相威脅、逼宮重新談判的態勢,瞬間形成。
    會議室裏空氣凝固。所有人都看著顏旭,看他如何應對這公開的、毫不留情的挑戰。是強硬壓製,還是妥協退讓?
    顏旭的臉色平靜,但放在桌下的手,指節微微收緊。他清晰地感受到來自王大力身上那股混不吝的、基於多年市場拚殺積累起來的底氣和不信任。這不是能靠道理或者權勢輕易壓服的。他若此刻強硬反駁,隻會將王大力和他身後那批觀望者徹底推向對立麵,聯盟可能瞬間瓦解。
    短暫的沉默後,顏旭沒有接王大力的火力,反而將目光投向其他人,語氣依舊平穩:“王總的顧慮,代表了一部分夥伴的心聲。利潤分配是聯盟能否持續的核心,確實需要慎重。今天的會先到這裏,分成方案我們再議。散會。”
    他沒有給出任何承諾,也沒有與王大力正麵衝突,隻是暫時中止了這場注定沒有結果的爭吵。這種回避,在有些人看來或許是軟弱,但在另一些人看來,卻是一種沉穩。
    當晚,顏旭沒有通過秘書,而是親自撥通了王大力的手機。
    “王總,我是顏旭。有空嗎?找個地方喝兩杯,就你我。”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顏旭會私下聯係他。王大力哼了一聲,倒也爽快:“行啊,顏總請客,我老王奉陪!”
    地點選在了一家遠離市中心的、煙火氣十足的潮汕砂鍋粥店。油膩的桌麵,嘈雜的人聲,與白天高端會議室的氛圍截然不同。顏旭脫掉了西裝外套,隻穿著一件簡單的襯衫,提前到了,點好了幾樣小菜和一鍋熱粥。
    王大力晃悠著進來,看到顏旭已經在了,挑了挑眉,大喇喇地坐下。
    “顏總,這地方可不像是你這種身份的人來的。”王大力給自己倒了一杯店家自釀的米酒,語氣依舊帶著刺。
    “創業的時候,這種地方是常客。”顏旭笑了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後來應酬多了,反而懷念這個味道。來,王總,先走一個,白天會上,話趕話,別往心裏去。”
    他沒有提聯盟,沒有提分成方案,隻是舉杯。
    王大力看了看顏旭,又看了看杯子裏渾濁的米酒,仰頭一口幹了。辛辣的液體穿過喉嚨,他齜了齜牙。
    幾杯酒下肚,桌上的氣氛稍微活絡了些。顏旭聊起了自己早年在中關村跑業務,被人騙、睡地下車庫的經曆;王大力也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自己當年如何背著傳感器樣品,一家一家工廠去敲門,吃閉門羹、看人臉色是家常便飯。
    “顏總,不瞞你說,”王大力又幹了一杯,眼圈開始發紅,聲音也低沉了下來,沒了白天的咄咄逼人,“我老王沒什麽文化,就是個粗人。但我懂一個道理,商場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拚了二十年,把‘精測’從一個小作坊做到今天,容易嗎?”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每一分錢,都是我和兄弟們血汗堆出來的!我不怕競爭,不怕‘通天’那些洋鬼子,我就怕……就怕被自己人坑了!”
    他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看著顏旭,裏麵沒有了譏諷,隻剩下一種近乎悲涼的坦誠:“你們這些高學曆的,玩資本的,搞戰略的,腦子比我們活絡,套路比我們深。我是真怕啊!怕現在說得天花亂墜,等聯盟做大了,標準定死了,我們這些出苦力的,就被你們一腳踢開,或者壓榨得連骨頭都不剩!什麽產業大局,什麽國家戰略,到最後,還不是你們穿鞋的吃肉,我們光腳的連湯都喝不上熱的?”
    “顏總,我今天在會上不是針對你個人,”他用力抹了把臉,“我是怕!怕我們這些人,辛辛苦苦幾十年,最後給你們做了嫁衣裳,還被賣了!”
    顏旭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看著王大力因酒精和激動而泛紅的臉,看著那雙粗糙的大手,心中白天被挑釁而升起的那點不快,漸漸消散了。他看到的不是一個無理取鬧的刺頭,而是一個在殘酷市場中掙紮求生、帶著一身傷疤、對任何可能威脅到自身生存的力量都充滿警惕的草根企業家。他的反抗,源於最深層次的不安全感。
    “王總,”顏旭拿起酒瓶,給王大力的杯子重新斟滿,聲音誠懇,“你的怕,我懂。將心比心,如果是我,我也會怕。”
    他放下酒瓶,目光坦然地看著王大力:“但我顏旭今天坐在這裏,私下找你喝酒,不是為了騙你,更不是為了坑你。聯盟如果成了,不是我顏旭一個人的成功,是包括你王總、包括在座所有人在內的共同成功。我們要做的,不是內部誰吃掉誰,而是一起,從‘通天’那樣的巨頭手裏,把市場、把利潤、把話語權搶回來!”
    “分成方案可以談,可以改,直到找到一個大家都覺得公平、都有動力往前衝的方案為止。但前提是,我們得互相信任,至少,得給彼此一個建立信任的機會。”
    顏旭舉起杯:“王總,我敬你。敬你這二十年的不容易,也敬我們未來,能一起穿上更結實的鞋,走更遠的路。”王大力看著顏旭,看了很久,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真偽。餐廳嘈雜的聲浪包裹著他們這一桌奇特的安靜。終於,他端起酒杯,沒有再說一句話,重重地和顏旭碰了一下,然後一飲而盡。那杯酒下肚,有些東西,似乎開始在兩人之間,悄然融化。
    與王大力那頓砂鍋粥酒後,聯盟內部劍拔弩張的氣氛似乎緩和了些許,但並未真正消融。利潤分成、標準主導權、知識產權歸屬這些核心利益問題,依然像堅硬的礁石,橫亙在聯盟前行的航道上。閉門磋商會又開了幾次,爭吵、妥協、再爭吵,進展緩慢。每個人都緊捂著自己的算盤,撥弄得劈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精疲力竭的焦躁。
    顏旭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技術難題可以攻克,資本風險可以評估,但人心之間的壁壘,似乎堅不可摧。他意識到,繼續在具體的利益條款上糾纏,隻會陷入無休止的泥潭。聯盟需要一種超越眼前利害的東西,一種能將這群各懷心思的“烏合之眾”暫時凝聚起來的精神紐帶。
    第三次核心成員會議,氣氛依舊沉悶。就在關於數據接口標準的爭論即將再次陷入僵局時,顏旭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沒有繼續拿出修改了無數遍的條款文件,而是示意助手抬上來一個罩著天鵝絨的托盤。他走到托盤前,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張或疑惑、或不滿、或疲憊的臉。
    “各位,在討論這些具體的條款之前,我想請大家看一樣東西。”他緩緩掀開了天鵝絨布。托盤裏,是幾十枚精心製作的徽章。每一枚徽章的底座,都是晶瑩剔透的琉璃,被塑造成微縮的芯片形狀,線條硬朗,折射著會議室頂燈的光芒,流光溢彩。而在每一枚琉璃“芯片”的核心位置,都鑲嵌著一小塊比米粒還小的、閃爍著獨特金屬光澤的矽片,邊緣切割得異常精準。
    有懂行的人立刻認了出來,倒吸一口涼氣——那是晶圓!是經過切割的、實實在在的芯片晶圓!
    顏旭拿起其中一枚,將它舉到光線之下。琉璃的澄澈與晶圓的精密交織在一起,散發出一種獨特而奪目的美感。
    “這上麵鑲嵌的,”顏旭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是我們‘新旭日’‘琉璃’芯片第二次流片成功的那片首批晶圓。我們把它切割成了七十二份。”
    會場裏一片寂靜,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某種儀式感的舉動鎮住了。那小小的矽片,代表的不僅僅是一次技術成功,更是無數個不眠之夜、巨額的資金投入、乃至一個企業乃至一個國家在核心技術突破上的艱辛與榮耀。其象征意義,遠超黃金。
    “我們把它鑲嵌在琉璃底座上,”顏旭繼續說道,目光深邃,“製作成了我們聯盟的盟徽。”
    他走下主位,親手將一枚枚盟徽,鄭重地送到每一位核心成員的手中。無論對方是之前激烈反對他的,還是沉默觀望的,他都一視同仁,微微躬身,雙手奉上。
    當顏旭走到王大力麵前時,這個粗獷的漢子明顯愣住了。他看看顏旭,又看看那枚在顏旭掌心熠熠生輝的琉璃盟徽,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他遲疑地伸出手,那動作甚至帶著點笨拙,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枚徽章。琉璃觸手溫涼,而那塊微小的晶圓碎片,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王大力的手指摩挲著琉璃光滑的表麵和晶圓細微的凹凸,目光複雜地凝視著它,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將徽章緊緊攥在手心,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顏旭送完所有盟徽,重新走回前方。他環視眾人,看著他們手中那一點一點匯聚起來的、微弱的琉璃光芒。
    “琉璃,很美,但易碎。”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敲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就像我們每一家企業,單獨拿出來,或許在某些領域有自己的優勢,但在‘通天’那樣的巨無霸麵前,我們就像這琉璃,看似璀璨,實則脆弱,經不起大風大浪,容易被各個擊破。”
    他停頓了一下,讓這句話的重量充分沉澱。
    “一根木頭,再堅硬,也支撐不起一座大廈;一把孤刃,再鋒利,也劈不開層巒疊嶂。”
    他的聲音逐漸提高,目光變得銳利而堅定:“但是!”他舉起自己手中的那枚盟徽,讓琉璃的光芒在燈下閃耀:“如果我們合在一起!就像這些琉璃,這些碎片,凝聚在一起!我們就能成為——”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如同金石墜地:
    “無堅不摧的利刃!”
    “琉璃易碎,獨木難支;合則成刃,無堅不摧!”十六個字,在寂靜的會議室裏回蕩,餘音繞梁。
    沒有談論具體的利益分配,沒有糾纏繁瑣的技術條款。他用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行為,一段充滿力量的話語,將所有人的思緒拉到了一個更高的層麵——生存與毀滅,個體的脆弱與集體的力量。
    這一刻,經濟利益的計算暫時讓位於一種更原始、更深刻的情感共鳴——一種基於共同命運感的觸動。在強大的外部壓力下,他們這些體量不一、訴求各異的中國企業,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命運共同體。
    第二天,聯盟技術標準工作組再次開會。
    會議開始前,王大力默默地將那枚琉璃盟徽別在了自己舊夾克的衣領上,動作有些別扭,卻異常鄭重。
    當討論再次觸及一個爭議節點,有人習慣性地想要反駁時,王大力突然甕聲甕氣地開口了,他沒看任何人,眼睛盯著桌麵,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見:
    “……吵個屁,扯那些沒用的幹啥?”他頓了頓,像是在跟自己較勁,然後猛地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顏旭身上,“……顏總說的在理。標準先統一,才能打出去。那就……先按顏總說的這個方向試試吧!”
    他的話依舊粗魯,卻不再是反對,而是帶著一種別扭的、初步的認可。
    會場再次安靜下來,但這次的安靜,與之前的壓抑死寂不同,裏麵多了一絲權衡,一絲鬆動,一絲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共同前行的意願。
    一種基於“琉璃盟徽”所象征的共同命運、共擔風險、共享榮耀的、極其脆弱的信任,在這一刻,如同初春的冰層,發出細微的碎裂聲,開始悄然建立。
    顏旭看著這一幕,心中那沉重的疲憊感,似乎被這微弱卻寶貴的光芒,驅散了一絲。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漫長而艱難,但至少,第一步,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