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堂的夜，靜得像是被凍住了。
    藥爐裏熬著一鍋陳年舊方，湯色如墨，翻滾間泛起細碎金光，映在李雲飛臉上，忽明忽暗。
    他坐在井邊石沿上，指尖輕輕摩挲著心口那道雙紋——一道青痕纏繞著黑線，像兩條蛇在皮下搏鬥。
    自從那一夜玄空穀塌陷、黑冥子魂散風消後，這紋路便再未安分過。
    倒影在藥湯中晃動，忽然咧嘴一笑。
    李雲飛瞳孔一縮。
    那不是他的表情。
    “你還在？”他低聲問，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
    沒有回答，隻有紋路深處傳來一陣細微的吞吐感，仿佛有東西在他血脈裏呼吸。
    蘇青竹的殘影早已散去，可這靈識餘波卻像紮根了一般，不肯離去。
    更詭異的是，那股氣息時而溫柔似水，時而又陰冷如刀，分明是兩個人的記憶在爭搶軀殼。
    他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三根銀針，寒光凜冽。
    “神庭穴，定神。”
    話音未落，針尖已刺入眉心。
    劇痛炸開的一瞬，雙紋猛然震顫，整條左臂青筋暴起，皮膚下似有黑影竄動。
    耳邊驟然響起一個低語，蒼老又熟悉：
    “她從未恨你……因為她從沒愛過我。”
    是黑冥子。
    李雲飛咬牙，額角青筋跳動：“你還記得這個？三百年前的事，你還當真放不下？”
    “執念不滅，魂亦難安。”那聲音幽幽回蕩，“你替我封印地脈，葬了我身，可你埋不了我的情。她……蘇青竹，她臨死前最後一眼，看的不是我，是你。”
    李雲飛猛地睜眼，眸中金紅交織，那是青竹靈力與外來執念碰撞的征兆。
    “所以你就想借我的身子複活？”他緩緩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譏諷，“行啊，我陪你——把債燒幹淨。”
    他掏出一個小瓷瓶，上麵刻著“寒心散”三個字，漆黑如墨。
    這是柳如煙用北境冰蠶毒配製的斷情藥，服之三日，七情皆封，連夢都不會做。
    代價是內腑如霜蝕，稍有不慎便是經脈盡斷。
    但他不在乎。
    手指一翻，藥丸入喉。
    刹那間，胸口雙紋劇烈翻湧，黑氣如潮水般衝撞靈台。
    李雲飛悶哼一聲，嘴角滲出鮮血，滴落在井沿，濺起一圈漣漪。
    就在這時，一陣幽香隨風而來。
    蘇媚來了。
    她一身紅紗曳地，赤足踏雪，天魔步無聲無息，仿佛從幻境中走出。
    看見李雲飛獨坐井邊、血染衣襟的模樣，她眼神一沉。
    “你又在玩命？”她一把抓住他肩膀，情念波動悄然釋放——這是天魔教獨有的感知術，能探知人心最深處的情緒起伏。
    可這一次，什麽也沒探到。
    李雲飛的情識，像一塊冰冷鐵壁，密不透風。
    她怒極，掌風拍在他肩頭：“你把自己封住了？！你想變成一具空殼嗎？”
    李雲飛緩緩抬頭，金紅交錯的眼瞳直視她：“封的是它，不是我。它想靠我的情活著，那我就——斷情三天。”
    蘇媚怔住。
    她看得懂那種眼神。
    不是冷漠，而是決絕。
    他曾為救她硬抗十重雷劫，也曾為林詩音一夜白頭，可此刻，他寧願斬斷所有牽連，也要守住最後一絲清明。
    “你瘋了……”她聲音發顫。
    “我沒瘋。”他抹去嘴角血跡，輕笑，“我隻是不想哪天醒來，發現自己已經不是我了。”
    院外忽有笛音響起。
    清越悠遠，帶著一絲招魂般的哀婉——《歸魂引》。
    林詩音站在月門外，素白衣裙隨風輕揚，玉笛貼唇，目光凝在李雲飛身上。
    她是想喚醒他，用華山秘傳的音律之力，撥動他的靈台。
    可笛音入耳刹那，李雲飛猛然嗆出一口血。
    那血竟是紫黑色，落在地上發出“嗤”的輕響，腐蝕出幾個小洞。
    “住手！”慕容雪衝了出來，手中抱著一枚晶瑩剔透的靈核童子，那是她從大燕皇陵帶出的監測法器。
    此刻童子雙眼泛紅，體內靈流紊亂。
    “他在被吞噬！”她疾聲道，“黑冥子殘念借《歸魂引》反向侵蝕，你以為你在喚他回來，其實是在給他開門！”
    林詩音臉色煞白，笛聲戛然而止。
    三人圍立井邊，看著李雲飛緩緩站起，身形搖晃，卻依舊挺直如鬆。
    他低頭看著掌心殘留的血跡，又望向心口那道不斷蠕動的雙紋，喃喃道：
    “它怕光，怕痛，怕斷情……但它最愛聽的是——人心崩裂的聲音。”
    夜風驟緊，吹得藥爐火光跳躍。
    黑冥子沒走，隻是藏得更深了。
    而他若想活命，就得親手把它逼出來——哪怕，要賭上自己的心。
    【第388章 續】雙紋裏藏的不是鬼，是火下）
    青竹堂後院，夜霧如紗。
    九根刻滿古篆的青銅柱悄然升起，呈環形分布，每根柱頂嵌著一顆幽藍靈珠，那是柳如煙連夜從七十二處廢墟中搜尋而來的“回音石”。
    陣法中央，一道由藥灰勾勒的符文圈泛著微光，九曲回廊般的紋路宛如人心脈絡，正是她耗盡心血布下的——九轉回音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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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陣已成。”柳如煙抹去額角冷汗，指尖還在顫抖。
    她知道這一戰若敗，不隻是李雲飛神魂俱滅，連她們這些與他情念相連之人，都會被黑冥子殘念吞噬，淪為行屍走肉。
    林詩音立於西北乾位，玉笛橫握，指節發白。
    她不敢再輕舉妄動，前次《歸魂引》幾乎釀成大禍，此刻她手中握的，是華山禁傳的《斷情訣》——一曲奏罷，心脈斷裂，聽者斷情，奏者自傷。
    “你真要這麽做？”她望向陣心那道孤影，聲音輕得像風，“這曲子會撕開你所有記憶……包括我們。”
    李雲飛站在陣眼，衣袍染血，麵色卻平靜如死水。
    他低頭看著掌心那枚溫潤玉符——情核玉符，據說是三百年前蘇青竹親手封印情劫所留。
    觸手之處，竟有淡淡暖意，仿佛她指尖餘溫未散。
    “它想見她。”李雲飛低笑，眸中金紅褪去，唯餘一片深不見底的黑，“那就讓它看個夠。”
    他將玉符貼在心口雙紋之上，輕語如誓：“你想見她？行，我給你看個真的。”
    話音落，舌尖猛然咬破！
    一口精血噴在玉符上，刹那間，天地驟暗。
    玉符炸裂，碎屑如星雨四濺，一道淒厲咆哮衝天而起——
    “蘇——青——竹——！”
    黑氣翻湧，凝聚成九眼虛影，每隻眼中都映出不同畫麵：雪山之巔的並肩而立、藥廬前的執手相望、地脈崩塌時她推開他的最後一推……那是黑冥子畢生執念所化，是他不肯消散的愛恨熔爐！
    虛影撲向空中幻象，似要撲入那玉符殘影中的女子身影。
    可就在觸碰刹那——
    李雲飛忽然抬手，捏訣斷音。
    “撤陣！”
    林詩音立刻停笛，蘇媚收舞凝息，慕容雪雙手合十，靈核童子發出一聲尖鳴，強行切斷共鳴。
    九轉回音陣瞬間瓦解。
    九眼虛影猛地一頓，像是獵物撞上了無形鐵牆，暴怒嘶吼，欲退回李雲飛體內。
    但——
    李雲飛冷笑，將手中玉符殘片狠狠擲入藥爐！
    “轟——！”
    火焰衝天而起，竟燃出詭異青色，爐中藥液沸騰，映照出一幅清晰地形——玄空穀地脈全圖，蛛網般密布的靈脈之中，一點猩紅如心，正緩緩跳動。
    “它逃不回穀。”李雲飛望著火中影像，聲音冰冷，“因為它的根，早就爛在我心裏。”
    他緩緩抬頭，望向遠方群山輪廓，唇角揚起一抹近乎殘酷的笑：
    “下一站，不是收債，是送葬。”
    夜風呼嘯，卷起殘灰。
    眾人怔然站在周圍，還未從剛才那一幕中回神。
    唯有柳如煙蹲下身，撿起一塊玉符碎片，指尖輕撫其上刻痕，眉頭微蹙：“這紋路……不對勁。情核玉符本該是單麵銘文，怎麽背麵還有……半句偈語？”
    她沒來得及細看，忽聽得——
    咚！！！
    一聲沉悶鍾響，自地底傳來。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
    三聲鍾鳴，蕩徹青竹堂，連屋簷積雪都被震落。
    眾人齊齊變色。
    柳如煙疾步衝向後院枯井，掀開石板——井壁深處，赫然露出一口鏽跡斑斑的青銅古鍾，鍾身布滿藤蔓般纏繞的符文，中央一行小字，在月光下泛著血光：
    “靈識歸位，穀主當誅。”
    李雲飛緩緩走來，手指輕輕撫過鍾麵，觸感冰寒刺骨，可心底卻燃起一團火。
    他喃喃，如同回應三百年的等待：
    “原來……蘇青竹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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