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岐州蛇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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岐州郡守府,西偏廳。
窗外日頭毒辣,蟬鳴聒噪,卻透不進這間門窗緊閉、簾幕低垂的屋子。空氣悶熱凝滯,一股劣質檀香混著陳年木料散發的黴味,沉沉地壓在人的胸口。
鄭文魁斜倚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太師椅上,身下墊著一張斑斕的虎皮,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光滑的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管家鄭典佝僂著腰,垂手立在堂下,額角細密的汗珠匯聚成流,順著鬢角滑落,滲進漿洗得發硬的衣領裏。他袖口磨損的毛邊在昏暗的燭火下微微晃動,如同他此刻不安的心緒。
“老爺……”鄭典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擾了這屋子裏的魑魅魍魎,“那批……那批從長安運來的賑災糧,剛入了西倉,足足五十萬石。都……都按您的吩咐,清點入庫了。”
鄭文魁眼皮都沒抬一下,鼻腔裏“嗯”了一聲,算是知道了。那聲音懶洋洋的,帶著一絲酒足飯飽後的饜足。
鄭典喉結滾動了一下,繼續小心翼翼地稟報:“下麵的人……下麵的人已經備好了上等的細沙土,就等老爺您……您示下個章程,看……看摻多少合適?”
“示下?”鄭文魁終於抬起眼皮,嗤笑一聲,眼角深刻的皺紋裏積著油膩的光,那眼神卻像淬了劇毒的鉤子,直直紮在鄭典身上,“鄭典啊鄭典,你跟了我鄭家十年,吃我鄭家的飯也十年了,我滎陽鄭氏的規矩,你還沒刻進骨頭裏去?”
鄭典被他看得渾身一哆嗦,腰彎得更低了:“奴才……奴才愚鈍,請老爺明示。”
“明示?”鄭文魁慢悠悠地坐直了些,指甲在紫檀木扶手上劃過,留下幾道刺目的淺痕。
“規矩就是:十成糧,拿一成出來,摻上三成的沙土!這一成摻了沙土的‘糧食’,施舍給城外那些餓殍一樣的賤民,就是天大的恩德,是我鄭家替朝廷、替陛下施的恩澤!他們就該磕頭謝恩,懂嗎?”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裏閃過一絲貪婪的精光,聲音壓低,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
“至於剩下的九成嘛……幹幹淨淨的九成!一粒沙子都不許沾!給我原封不動地挪進東倉!賬麵上嘛……”他拖長了調子,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就記‘路途顛簸,受潮黴變,損耗殆盡’!明白了嗎?”
“明……明白!奴才明白!”鄭典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連連點頭,汗如雨下,“奴才這就去辦,這就去辦!”
他剛想退下,又想起隴州傳來的消息,硬著頭皮補充道:“隻是……老爺,還有一事……昨日隴州那邊……”
“隴州?”鄭文魁不耐煩地端起旁邊案幾上的茶杯,杯沿沾著幾點油汙,茶湯渾濁,上麵還浮著一層令人作嘔的油花。他嫌惡地吹了吹,勉強啜了一小口,“隴州怎麽了?王承業那個廢物,把糧倉都掏空了?餓死人了?”
“不……不是。”鄭典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仿佛在述說一個極其恐怖的傳聞,“昨兒……昨兒辰時,隴州……下了好大一場雨!足足……足足下了三個時辰!聽說……聽說整個隴州都透透了!”
“下雨?”鄭文魁眉頭一皺,隨即又鬆開,不以為意,“老天爺開眼,下了場雨有什麽稀奇?”
“可……可隴州那邊都在傳,”鄭典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說那雨……不是老天爺下的!是……是北境來的仙人!一個叫‘太初紫薇星君’的仙人施法降的雨!聽說……聽說那仙人……已經往我們岐州來了!就在路上!”
“啪嚓——!”
鄭文魁手中的茶杯猛地砸在案幾上!劣質的青瓷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湯混合著茶葉渣滓濺了他錦袍前襟一大片汙漬。
他卻渾然不覺,猛地從虎皮椅上彈了起來,腰間的玉帶扣因這劇烈的動作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仙人?施法降雨?!哈哈哈!”鄭文魁像是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發出一陣短促而尖銳的狂笑,笑聲在密閉的廳堂裏回蕩,格外瘮人,“我當是什麽新鮮事,原來是這等裝神弄鬼、騙三歲小兒的鬼話!”
他踱著步子,腳上的虎皮靴踩在冰涼堅硬的青磚地上,發出沉重而壓抑的“咚咚”聲,如同踏在人心上。
“二十年前!老子還年輕的時候!”鄭文魁猛地轉身,幾步衝到鄭典麵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唾沫星子帶著濃重的酒氣和惡臭噴了對方一臉,“也他媽信過這種鬼話!跟著終南山一個自稱‘雲鶴真人’的老雜毛學什麽‘呼風喚雨’的道法!那老雜毛吹得天花亂墜,結果呢?”
他眼中燃燒著被欺騙後的怨毒怒火,“狗屁的道法!不過是用硝石混著硫磺,弄出點唬人的鬼火光!騙走了我鄭家三百兩黃金!最後怎麽樣?被老子親手打斷了兩條狗腿,扔到終南山後崖喂了狼!連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鄭典被他勒得幾乎窒息,臉色漲紅,雙手徒勞地試圖掰開那鐵鉗般的手,好不容易掙脫出來,捂著脖子劇烈地咳嗽,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咳咳……老爺息怒……息怒……可隴州那邊傳得有鼻子有眼,而且……而且雨是真的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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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又怎樣?!”鄭文魁背著手,幾步走到緊閉的雕花木窗前,透過窗欞縫隙,望著院子裏那棵因幹旱而枯槁瀕死的石榴樹,語氣森冷。
“不過是隴州運氣好,湊巧下了場雨罷了!定是李世民那廝搞的鬼!什麽狗屁仙人,十有八九是他派人假扮的!用些江湖術士的障眼法哄騙那些愚昧的賤民,好讓他們念著他這個皇帝的好!收買人心罷了!”
他猛地轉身,眼中滿是鄙夷和不屑,“還有那所謂的‘仙桃’!我看就是終南山深處不知哪裏長出來的異果,頂多有點滋補強身的作用!
王珪那老不死的,居然用王家幾乎全部的存糧——一百萬石!去換那麽一個果子?簡直是老糊塗了!可笑、愚蠢至極!”
他似乎越想越氣,從寬大的袖袍裏摸索出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看也不看,“啪”地一聲重重摔在狼藉的案幾上:
“哼!我那位好叔父,滎陽的鄭仁愷大人,也巴巴地來信,說什麽‘風聞有仙人,望賢侄謹慎相待’。嗬!他也老了!被幾句裝神弄鬼的胡話就嚇破了膽!我鄭家的虎威何在?”
發泄了一通,鄭文魁似乎才想起什麽,陰鷙的目光掃向驚魂未定的鄭典:“對了,那個孽障呢?一天沒見著人影了,又死到哪裏去了?”他口中的“孽障”,正是他唯一的兒子鄭昌。
鄭典聞言,臉色瞬間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額頭死死抵著冰涼的地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老爺……少爺他……他今兒……沒……沒在府裏……”
“沒在府裏?”鄭文魁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疙瘩,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說!又去哪鬼混了?是不是又去招惹那些下賤的勾欄女子了?上次的教訓還不夠?!”
“不……不是勾欄……”鄭典的聲音像是秋風裏最後一片枯葉,充滿了絕望,“少爺……少爺他昨日……在……在街上……看中了三個逃荒來的少女……其中……其中一個是……是護院老周的小女兒……”
他艱難地喘息著,仿佛每個字都用盡了全身力氣,“老周……老周昨兒晚上就找到奴才,跪著哭求……說他女兒被少爺……帶回了城西的別院……求奴才……求奴才幫忙說情……讓少爺放了他女兒……”
鄭典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恐懼:“今早……奴才實在放心不下……去了別院……發現……發現老周的女兒赤身裸體……已經……已經沒氣了……另外兩個……也……也隻剩一口氣吊著……身上……沒一塊好肉……”他說完,整個人都癱軟下去,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鄭文魁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但更多的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冷酷和不耐煩。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廢物!整天就知道給老子惹是生非!這都第幾次了?!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
“老……老周……他……他在府門外……跪了一夜了……”鄭典鼓起最後的勇氣,帶著哭腔道,“他說……他說給鄭家當了十幾年的護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求……求老爺給他……給他女兒一個說法……”
“說法?功勞?苦勞?”鄭文魁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嘴角咧開一個極其殘忍的弧度,“他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我鄭家養的一條看門狗而已!狗咬了主人,還想討說法?”
他踱步到跪伏在地的鄭典麵前,用沾著茶漬和灰塵的靴尖,輕蔑地挑起鄭典的下巴,迫使那張涕淚橫流、充滿恐懼的臉抬起來:
“去,讓他滾!賞他五十兩銀子,告訴他,他兒子不是一直想去洛陽謀個前程嗎?老子開恩,安排他去洛陽鄭家的鋪子裏當個管事!用這五十兩和他兒子的前程,堵上他那張老狗嘴!明白嗎?”
“明……明白……”鄭典感覺下巴上的靴尖如同烙鐵,連連應聲。
“還有那三個賤婢的屍首,”鄭文魁的聲音冷得像數九寒天的冰錐,“現在,用破席子卷了,扔到城西亂葬崗去!讓野狗啃幹淨!骨頭渣子也別剩!
對外就說……是三個染了時疫暴斃的流民!誰要是敢多嘴亂嚼舌根子……”他眼中凶光畢露,“就按勾結流匪、圖謀不軌論處!全家都給我扔進大牢!”
“是……是!奴才這就去辦!這就去辦!”鄭典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想要退出去。
“慢著!”鄭文魁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鄭典僵在門口,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剛才說……那個裝神弄鬼的‘仙人’,往岐州來了?”鄭文魁摸著肥厚的下巴,眼中閃爍著毒蛇般陰狠狡詐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獰笑。
“是……是!聽隴州那邊鄭家的旁支子弟傳回的消息,那仙人今日就啟程往岐州方向來了,隻是不知具體何時能到……”鄭典戰戰兢兢地回答。
“好!來得好!”鄭文魁撫掌,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殘忍和興奮的怪異表情,“既然這位‘星君’大駕光臨我岐州,我這個做郡守的,怎麽能不好好‘招待’一番?鄭典,去,給我備些‘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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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東西?”鄭典一臉茫然,心中卻湧起強烈的不安。
“蠢貨!”鄭文魁罵道,“讓後廚,用上好的老山參,給我燉一鍋濃濃的參湯!記住,要‘加料’!把上次從南詔弄來的那包‘神仙倒’,給我下足分量!無色無味,神仙喝了也得倒!”
他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他不是能呼風喚雨嗎?老子倒要看看,他能不能解得了這‘神仙倒’!”
鄭典嚇得魂飛魄散:“老爺……這……這可是要……”
“閉嘴!”鄭文魁厲聲打斷,眼中凶光畢露,“還有!讓護衛營裏挑二十個身手最好、嘴巴最嚴的,換上流民那種破衣爛衫,臉上抹點灰,帶上家夥,在府衙後巷的廢棄宅院裏候著!
若是那‘仙人’識相,喝了湯,乖乖配合我演場戲,那便罷了。若是不識相,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抬手,在自己脖子前做了一個極其狠辣的抹殺動作,“那就動手!幹淨利落點!事後,就說是城外流竄進來的刁民,意圖行刺郡守,混亂中‘失手’傷了仙駕!懂嗎?”
鄭典隻覺得一股寒氣凍結了四肢百骸,牙齒都在打顫:“懂……懂了……”
看著鄭典連滾爬爬逃出去的背影,鄭文魁走到窗邊,望著外麵刺目的陽光和枯死的石榴樹,發出一陣低沉而快意的冷笑:
“李世民啊李世民,你想借個裝神弄鬼的‘仙人’來收買民心,壓我世家一頭?我鄭文魁偏要讓你偷雞不成蝕把米!
想動我鄭家?先問問老子答不答應!這岐州城,是老子的地盤!是龍,你得給我盤著!是仙?哼,老子讓你變成鬼!”
他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牆壁,投向遙遠的天際,那裏,似乎正有一道代表著未知與變數的流光,朝著岐州這座暗流洶湧的城池,疾馳而來。空氣中彌漫的檀香與黴味,似乎也帶上了一絲血腥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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