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旺財的悲歌
字數:5738 加入書籤
1972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漫長而酷寒。幹校的田野覆蓋著厚厚的、了無生氣的積雪,土坯房在凜冽的北風中瑟縮著,煙囪裏冒出的青煙剛探出頭就被寒風撕扯得無影無蹤。幹校的生活已近尾聲,回城的傳言如同雪片般在壓抑的人群中時隱時現,帶來一絲渺茫的暖意,卻又被更深的疑慮和等待的焦灼所凍結。人們的心,如同這冰凍的大地,表麵沉寂,內裏卻湧動著不安的暗流。楊薑感到一種奇特的疲憊,不是鑿井時的筋骨之勞,也不是學圃時的腰背之酸,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對漫長煎熬即將結束卻又不知終點何在的倦怠。日子在重複中變得愈發蒼白、空洞。
就是在這樣一個嗬氣成霜、萬物蕭索的傍晚,旺財闖入了楊薑的世界。
那日收工,天色已暗如墨染。楊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咯吱作響的積雪上,往宿舍挪去。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耳朵凍得生疼。路過夥房後麵那堆巨大的、混雜著煤灰和凍硬菜幫的垃圾堆時,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如同遊絲般鑽入了她的耳朵。
她停下腳步,側耳細聽。聲音又響起了,帶著幼獸特有的無助和驚恐,微弱得仿佛隨時會被風聲吞噬。一種莫名的牽引力,讓她不顧肮髒和寒冷,扒開凍結的垃圾表層。在幾塊硬邦邦的煤塊和凍白菜梆子下麵,蜷縮著一團小小的、瑟瑟發抖的毛球。
是一隻小狗。看樣子剛斷奶不久,土黃色的絨毛髒汙打結,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它的一隻前爪似乎受了傷,無力地耷拉著。它凍得幾乎僵硬,隻有那雙濕漉漉、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一絲絕望的求生欲,怯生生地、一瞬不瞬地望著楊薑。
那一刻,楊薑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這弱小無助的生命,這雙在嚴寒和遺棄中依然亮著的眼睛,像一麵鏡子,瞬間映照出她內心深處同樣揮之不去的漂泊、孤獨與對溫暖的渴望。她幾乎沒有猶豫,脫下身上那件早已洗得發白、並不厚實的舊棉襖外套,小心翼翼地將這團冰冷顫抖的小生命包裹起來,緊緊抱在胸前。
“別怕,小家夥,”她低聲呢喃,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輕柔,像是在安慰它,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跟我走吧。”棉襖的體溫和楊薑懷抱的暖意,似乎讓小狗漸漸停止了顫抖,它的小腦袋往她懷裏更深地鑽了鑽,發出一聲微弱而依賴的嗚咽。
回到冰冷擁擠的宿舍,迎接她的是同屋人驚詫甚至略帶責備的目光。
“楊薑,你撿的?這年頭自己都顧不上了,還弄條狗?”快人快語的王大姐皺著眉頭,“養不活的,再說,讓‘上麵’知道了,又要說我們小資產階級情調,玩物喪誌!”
“就是,多一張嘴,哪來的糧食喂?”另一個聲音附和道。
楊薑沒有辯解,隻是默默地將小狗放在自己鋪位的角落,用一件破舊的毛衣給它墊了個窩。她拿出自己晚飯省下的半個窩窩頭,用熱水泡軟了,一點一點喂到小狗嘴邊。小狗先是警惕地嗅了嗅,隨即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小小的尾巴尖極其微弱地晃動了一下。看著它貪婪吞咽的樣子,楊薑心裏湧起一股奇異的暖流,一種久違的、被需要的感覺,悄然填補了心房的某個空洞角落。
她給它取名“旺財”。沒有什麽深意,隻是覺得它總是亦步亦趨、跌跌撞撞地跟在自己腳邊,像一個小小的、忠誠的影子。
旺財的到來,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楊薑沉寂的心湖裏漾開了一圈圈溫暖的漣漪。它迅速展現出驚人的適應力和對楊薑無條件的依戀。楊薑上工,它就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麵,在田埂邊安靜地趴著等待,黑亮的眼睛始終追隨著她的身影。收工時,它總是第一個歡快地衝出來,繞著楊薑的腿打轉,用濕漉漉的鼻子蹭她沾滿泥巴的褲腳,發出撒嬌般的嚶嚶聲,尾巴搖得像個小風車,仿佛她不是勞作了一天滿身疲憊,而是凱旋歸來的英雄。那毫無保留的熱情和依賴,像一道微弱卻固執的陽光,穿透了幹校生活的陰霾。
“小東西,又來接我了?”每當這時,楊薑疲憊的臉上總會不自覺地浮現出笑容,彎下腰,輕輕撫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和它急促的心跳,那是鮮活生命的脈動,是這冰冷世界裏最真實的慰藉。旺財會仰起頭,伸出粉紅的小舌頭,溫柔地舔舐她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指,那細微的麻癢感,竟能神奇地撫平她心頭的褶皺。
深夜,當同屋的人沉沉睡去,鼾聲此起彼伏時,楊薑常常難以入眠。對未來的迷茫,對過往的追憶,對親人的思念,如同冰冷的潮水反複衝刷著她。這時,旺財便會悄無聲息地爬上她的鋪位,挨著她的腿邊蜷縮下來,像一個溫熱的小火爐。它均勻的呼吸聲,它身上散發出的、混合著泥土和陽光白日裏在野地裏打滾沾上的)的獨特氣息,成了最好的安眠曲。楊薑的手輕輕搭在它溫軟的背上,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無聲的陪伴。旺財不會說話,卻用全部的生命告訴她:你並非孤身一人,在這荒蕪之地,還有一份純粹的愛與忠誠,隻屬於你。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老錢第一次見到旺財,是在菜園邊。旺財正叼著一根楊薑給它的菜梗,玩得不亦樂乎。
“這就是你撿的那隻小狗?”老錢看著在楊薑腳邊撒歡的旺財,鏡片後的目光帶著審視,眉頭微蹙,“這地方,養它不容易。”
“嗯,”楊薑應了一聲,蹲下身,摸了摸旺財的頭,“它很乖,吃得也少。”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維護。
老錢沒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看著。過了一會兒,他竟從口袋裏摸出小半塊硬邦邦的餅子——顯然是省下的口糧,掰碎了,丟給旺財。旺財先是警惕地看著他,又看看楊薑,得到默許後,才歡快地撲上去啃食起來。
“倒是個有眼色的。”老錢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看著旺財狼吞虎咽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自此,他每次來,總會“不經意”地帶點吃的給旺財。旺財也漸漸熟悉了他的氣息,雖然不像對楊薑那樣親昵,但也會在他腳邊安靜地趴著。
旺財的靈性,在另一次事件中顯露無遺。那是一次例行的小組“思想匯報會”,氣氛照例壓抑沉重。楊薑因為白天勞動時“動作不夠積極”被不點名地批評了幾句。她低著頭,沉默地聽著那些刻板生硬的指責,心中翻湧著委屈和無力,卻隻能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就在這時,一直安靜趴在她腳邊的旺財,似乎敏銳地感受到了她情緒的波動。它突然站起身,對著正在發言的小組長,發出低低的、充滿警告意味的嗚咽聲,雖然稚嫩,卻異常清晰。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楊薑腳下。
“管好你的狗!”小組長臉色一沉,嗬斥道。
楊薑趕緊按住躁動的旺財,低聲道:“旺財,別鬧!”旺財在她安撫下安靜下來,卻依然緊緊貼著她的腿,仰著頭,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盯著小組長,喉嚨裏還發出輕微的咕嚕聲,像個小衛士。那一刻,楊薑心中百感交集。這小東西,竟能如此準確地感知她的情緒,並以它微小的方式,試圖“保護”她。這份無言的理解和笨拙的守護,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她心頭發燙,幾乎落下淚來。
然而,溫暖的時光總是短暫。隨著1972年深冬的到來,回城的消息終於不再是傳言,而是板上釘釘的組織通知。名單陸續公布,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神傷。楊薑和老錢的名字,赫然在第一批回城的名單之列。巨大的解脫感尚未完全彌漫開來,一個冰冷而殘酷的現實便擺在了楊薑麵前:旺財不能帶走。
“宿舍區嚴禁飼養家禽家畜!這是規定!回城人員必須遵守紀律,輕裝簡行!”負責後勤的幹事,一個姓李的矮胖中年男人,麵無表情地宣布,語氣斬釘截鐵,毫無通融餘地。“你們這些知識分子,要講覺悟!不能因為一隻狗影響了革命工作的大局!”他特意瞥了一眼抱著旺財的楊薑。
消息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楊薑心中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她緊緊抱著旺財,小家夥似乎也預感到了什麽,不安地扭動著身體,將濕漉漉的鼻子使勁往她懷裏拱,發出委屈的嗚咽。楊薑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這小小的生命,在她最寒冷、最孤獨的歲月裏給予她溫暖和慰藉的小生命,難道最終也要被遺棄在這片冰天雪地裏嗎?像當初她從垃圾堆裏發現它時一樣?
她找過吳老漢,希望能托付給他。吳老漢歎了口氣,搖搖頭:“楊同誌,不是我不肯。我這成分……自身難保啊。再說,回村也遠,帶條狗回去,惹眼,麻煩。”她問過幾個平時對旺財還算友善的本地農工,得到的也是類似的、為難的推拒。在這個物資匱乏、人人自危的年代,多一張嘴都是負擔,何況是一條“無用”的狗。
離別的日子終於到了。那是一個灰蒙蒙的清晨,寒風依舊刺骨。卡車就停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引擎轟鳴,噴吐著白煙。人們忙著將簡單的行李搬上車,告別聲、催促聲混雜在一起。
楊薑抱著旺財,站在宿舍門口。她最後一次細細撫摸它溫軟的毛發,感受它小小身軀傳遞過來的溫熱和依賴。旺財似乎也明白了什麽,異常安靜,隻是用它那雙濕漉漉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深地望著楊薑,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心裏。那眼神裏,充滿了純然的信任和即將被拋棄的懵懂哀傷,像一根針,狠狠紮在楊薑心上。
“旺財……”她哽咽著,幾乎說不出話。她把一個舊布包塞進旺財的窩裏,裏麵是她省下的最後一點口糧——幾塊硬邦邦的餅子,還有她那條給旺財當過墊窩、洗得發白的舊藍布圍巾,上麵還殘留著她的氣息。她希望這熟悉的味道,能多陪伴它幾天。
老錢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低沉:“該走了,楊薑。”他的眼中也滿是不忍,卻透著無奈的現實。
楊薑狠下心,將旺財輕輕放在它熟悉的窩邊,用那條舊圍巾蓋住它小小的身體。“旺財,乖……要好好的……”她猛地轉身,不敢再看那雙眼睛,快步走向卡車。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就在她踏上卡車踏板的那一刻,身後傳來一聲淒厲而絕望的哀鳴!旺財猛地掙脫了圍巾,像一支離弦的箭,不顧一切地衝了出來!它跌跌撞撞地衝過冰冷的雪地,撲到卡車邊,拚命用爪子扒拉著冰冷的車輪,仰著頭,對著車上的楊薑,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聲悲戚的嗚咽和吠叫!它的小身體因為激動和寒冷劇烈地顫抖著。
“開車!”李幹事不耐煩地催促司機。
引擎咆哮,卡車開始移動。
“旺財!回去!快回去!”楊薑半個身子探出車外,淚水決堤般洶湧而下,對著車下那個拚命追趕的、越來越小的黃色身影嘶聲喊道。寒風裹挾著她的哭喊,瞬間消散。
旺財追著卡車,在雪地裏奔跑,小小的身影在空曠的荒野上顯得那麽渺小無助。它跑得踉踉蹌蹌,好幾次摔倒在雪地裏,又掙紮著爬起來,繼續追趕,發出絕望的哀鳴。它不明白,那個給予它溫暖和生命的懷抱,為什麽要離開?它隻想追上她!
卡車越開越快,那個小小的黃色身影終於變成了一個模糊的點,最終徹底消失在灰蒙蒙的地平線和漫天飛舞的雪沫之中。隻有那淒厲的哀鳴,仿佛還縈繞在楊薑耳邊,久久不散。
楊薑癱坐在冰冷的車廂裏,任由淚水肆意流淌。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心,像是被剜走了一塊,空落落地疼。車窗外,幹校熟悉的土坯房、田野、光禿禿的樹木,都在飛速倒退,如同她在這裏度過的、浸透著汗水、淚水、屈辱與微溫的三年時光。而旺財,那個在她生命至暗時刻給予她最純粹光亮的小生命,連同那份無條件的愛與忠誠,被她永遠地留在了這片風雪彌漫的荒原上。
別了,旺財! 她在心中無聲地呐喊。這份被迫割舍的“情”,成了她幹校記憶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帶著溫暖餘燼的傷疤。卡車載著她奔向未知的前程,也載著這份沉重的、無法言說的失去,駛入了1972年蒼茫的寒冬深處。
喜歡1946:係統綁定,家族傳奇請大家收藏:()1946:係統綁定,家族傳奇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