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寧為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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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的深秋,幹校的曠野已被肅殺的寒意籠罩。鑿井的喧囂早已平息,新井的甘冽未能洗去心頭的塵埃,反而讓日複一日的勞作更顯單調沉重。就在楊薑以為生活將在這片黃土地上繼續以汗水澆灌、以沉默承受的方式循環下去時,一場真正的、足以撕裂靈魂的“冒險”猝然降臨——這冒險無關涉水翻山,而是直麵命運最猙獰、最冰冷的一爪。
    那是一個陰霾密布的下午,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幹校簡陋的屋頂,寒風卷起枯草和塵土,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楊薑正和幾個同伴在遠離居住區的荒坡上挖排水溝,鐵鍬砸在凍得梆硬的土塊上,震得虎口發麻,沉悶的撞擊聲是天地間唯一的回響。
    突然,負責送信的通訊員小王,一個平時總是帶著點靦腆笑容的年輕小夥子,氣喘籲籲地從坡下跑來。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嘴唇緊抿著,眼神躲閃,不敢直視任何人,手裏緊緊攥著一個薄薄的、印著單位紅頭的信封。他徑直跑到帶隊的劉排長麵前,壓低聲音急促地說了幾句什麽。
    劉排長的臉色瞬間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驚愕、凝重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的神情。他猛地抬頭,目光越過人群,像探照燈一樣精準地鎖定了正在費力鏟土的楊薑。那目光複雜得難以形容,有審視,有同情,還有一種冰冷的、屬於組織程序的疏離。
    “楊薑同誌!”劉排長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洪亮,變得異常幹澀,“你……過來一下。”
    一股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毒蛇,倏地纏緊了楊薑的心髒。她放下鐵鍬,在眾人或疑惑或同情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向劉排長和小王。腳下的土地仿佛變成了棉花,每一步都虛浮無力。寒風吹在臉上,像細小的冰針,刺得生疼。
    劉排長從小王手裏接過那個信封,仿佛那是什麽燙手的東西,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遞給了楊薑。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僵硬:“單位……轉來的急件。你……看看吧。”
    楊薑的手指冰涼,微微顫抖著接過那薄薄的信封。單位紅頭……急件……這些字眼本身就散發著不祥的氣息。她撕開封口,裏麵隻有一張折疊的信紙。展開,是女兒曉芙那熟悉的、卻因極度悲痛而扭曲顫抖的字跡:
    > 媽:
    > 德一……沒了……
    > 昨天夜裏……他……上吊了……
    > 他們說……他……“態度頑固”……“抗拒審查”……不肯……不肯按他們的要求寫材料……不肯牽連別人……
    > 他留了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 媽……我怎麽辦……天塌了……
    > 曉芙泣告
    短短幾行字,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楊薑的視網膜上,燙進她的大腦深處!
    “德一……沒了……上吊了……抗拒審查……不肯牽連別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嗡——!
    楊薑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轉!所有的聲音——風聲、同伴的低語、遠處隱約的哨聲——瞬間被拉長、扭曲,變成一片尖銳刺耳的轟鳴!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她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住。那張薄薄的信紙,仿佛重逾千斤,從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間滑落,無聲地飄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楊薑同誌!”劉排長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語氣帶著一絲慌亂,“你……節哀!要堅強!要相信組織……”
    “節哀……”這幾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楊薑的耳膜。她猛地掙脫劉排長的攙扶,踉蹌著後退一步,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她再也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幹嘔起來,仿佛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然而,除了苦澀的膽汁,什麽也吐不出。巨大的悲痛和荒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讓她窒息。她的女婿,那個才華橫溢、溫潤如玉的青年學者王德一,那個她視如己出的孩子,竟因為不肯昧著良心誣陷他人,選擇了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維護自己的清白和尊嚴!玉碎……瓦全……這八個字,是用生命寫下的血書!
    “媽——!”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終於衝破了她死死咬住的牙關,卻又在喉嚨口被硬生生壓了回去,變成了一聲破碎的、野獸般的嗚咽。她眼前發黑,金星亂冒,雙腿一軟,直直地向冰冷堅硬的地麵栽去!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深淵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女兒曉芙那張被巨大悲痛扭曲的、絕望的臉,看到女婿德一溫厚含笑的眼睛,最後定格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八個泣血的字上……
    不知過了多久,楊薑在一陣劇烈的頭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中悠悠轉醒。她發現自己躺在宿舍冰冷的通鋪上,身上蓋著薄薄的棉被。同屋的王大姐守在一旁,見她醒來,連忙遞上一杯溫水,臉上滿是同情和擔憂:“楊薑啊,你……你可算醒了。喝口水吧?唉,真是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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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薑沒有接水,隻是茫然地睜著眼睛,望著低矮、糊滿舊報紙的天花板。眼淚無聲地、洶湧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洇濕了枕頭上粗糙的藍布。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人生生剜走了一大塊,留下一個巨大的、呼呼漏著冷風的空洞,劇痛無比,卻又麻木不仁。德一死了。那個正直的、不肯屈從的孩子,死了。為了一個“不”字,為了不肯讓良心蒙塵,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這個認知像冰冷的鐵錘,反複敲打著她的神經。
    門被輕輕推開,錢仲樹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顯然已經知道了噩耗。他瘦削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單薄,臉色灰敗,眼鏡片後的雙眼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裏是深不見底的悲慟和一種近乎枯槁的疲憊。他走到楊薑鋪前,沉默地坐下,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隻是伸出他那雙同樣布滿老繭、此刻卻冰冷異常的手,緊緊握住了楊薑露在被子外同樣冰冷的手。兩人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傳遞著一種無需言說、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相互支撐的微弱力量。白發人送黑發人,送走的還是這樣一個寧折不彎的至親!這痛,錐心刺骨!
    接下來的幾天,楊薑如同行屍走肉。她機械地出工,機械地勞動,眼神空洞,對周遭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鐵鍬砸在凍土上的聲音,同伴小心翼翼的勸慰聲,高音喇叭裏激昂的革命歌曲……所有聲音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她的世界隻剩下無邊的寒冷和死寂,以及女兒曉芙那封字字泣血的信,在腦海中反複回放。德一那決絕的身影,那“玉碎”的八個字,像烙印一樣刻在她的心上。
    更令人窒息的是幹校內部隨之而來的“反應”。劉排長代表組織找她談話,語氣“沉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導向:“楊薑同誌,王德一同誌的事情,組織上很痛心!但這也提醒我們,思想改造的長期性和複雜性!他選擇了自絕於人民,這是嚴重的錯誤!是立場不堅定、思想改造不到位的惡果!你作為他的親人,更要深刻反思,劃清界限!要站穩立場,不能被這種消極行為影響了自己的改造!”
    “劃清界限……立場……”這些冰冷的詞語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楊薑早已破碎的心。她低著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她不能辯解,不能反駁,甚至不能流露出對女婿絲毫的同情和肯定。她必須沉默,必須將巨大的悲痛和對德一那份高貴選擇的敬意,連同憤怒,死死地壓在心底最深處,用一層又一層的麻木包裹起來。 這份壓抑,比任何鑿井的勞累、學圃的辛苦,都更令人窒息絕望。
    噩耗傳來的第三天,一項緊急任務下達:需要抽調幾個人,去幾十裏外一個更偏遠的河灣處,拉一批急需的木材。路途遙遠,要經過一段據說水流湍急、河床複雜的地域。也許是出於一種近乎自毀的衝動,也許是潛意識裏想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環境,楊薑麻木地舉起了手。
    同行的除了劉排長他顯然不放心讓精神狀態異常的楊薑單獨行動),還有兩個年輕力壯的男同誌。一路無話,隻有板車車輪碾過凍土的吱呀聲和呼嘯的寒風。楊薑沉默地跟在車後推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德一的麵容,曉芙的哭訴,組織冰冷的“定性”,在她腦中反複交織,讓她頭痛欲裂,精神恍惚。
    終於到了那條不知名的河邊。河麵不算很寬,但水流確實湍急渾濁,打著旋渦,發出嘩嘩的咆哮聲。河上隻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簡易木橋,橋麵狹窄,木板腐朽,在寒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唯一的路徑,是拉著沉重的板車涉水過河。
    “大家小心!水流急,河底石頭滑!”劉排長大聲指揮著,率先脫了鞋襪,卷起褲腿,試探著踏入冰冷的河水中,立刻打了個寒顫。
    楊薑麻木地學著樣子,冰冷的河水瞬間沒過了小腿,刺骨的寒意像無數鋼針紮進骨頭縫裏,激得她渾身一顫,混亂的思緒似乎被這劇痛凍得清晰了一瞬。她和其他兩人合力,咬著牙,一步一步,在湍急的水流中艱難地推著、拉著沉重的板車前行。河水冰冷刺骨,衝擊力巨大,河底滑膩的鵝卵石讓人站立不穩。每一步都異常艱難,體力在飛速流逝。
    行至河心,水流最為湍急之處。楊薑一腳踩在一塊活動的圓石上,身體猛地一滑!巨大的水流瞬間衝得她失去了平衡!她驚呼一聲,整個人向後倒去,眼看就要被洶湧的濁流卷走!
    “楊薑!”劉排長眼疾手快,猛地回身,一把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巨大的衝力讓兩人都踉蹌了一下,險些同時摔倒。旁邊的兩個年輕人也慌忙撲過來,合力將楊薑拽住,連拖帶拽地將她拉離了最危險的水流中心。
    楊薑渾身濕透,冰冷的河水浸透了棉衣,冷得她牙齒格格打戰,臉色慘白如紙。她癱坐在岸邊冰冷的石頭上,大口喘著粗氣,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腔。剛才那一瞬間,冰冷的河水沒頂的窒息感,竟讓她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念頭:就這樣被衝走,是不是就解脫了?是不是就能擺脫這無邊的痛苦和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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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命了!”劉排長驚魂未定地吼道,帶著後怕的怒氣,“魂都丟了!還來出什麽任務!”他看著她失魂落魄、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子,後麵責備的話終究沒再說出口,隻是重重歎了口氣,“趕緊把濕衣服擰擰,別凍死在這兒!”
    冰冷的河水刺激著皮膚,刺骨的寒意反而讓楊薑混亂的頭腦異常地清醒起來。她看著渾濁湍急的河水,看著自己凍得通紅、微微顫抖的雙手。剛才那瀕死的瞬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沒想死,她的身體在抗拒死亡。 德一選擇了“玉碎”,用生命扞衛了清白。而她呢?她還有曉芙!曉芙失去了丈夫,不能再失去母親!她還有錢仲樹!兩個在時代洪流中苦苦掙紮、相依為命的靈魂!還有這雙經曆了鑿井、學圃,如今又差點被河水吞噬的手!
    一種極其強烈的、原始的求生欲望,如同地底的岩漿,猛地衝破了那層包裹著巨大悲痛的麻木硬殼!她不能死!她必須活下去!為了女兒,為了丈夫,也為了……記住!記住德一那“寧為玉碎”的八個字,記住這徹骨的寒冷與痛楚!活著,有時比死亡更需要勇氣,尤其是在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失去與冤屈之時。
    回程的路上,楊薑依舊沉默。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寒風一吹,冷得刺骨,她卻仿佛感覺不到。她的內心經曆了一場比涉水更凶險的“冒險”——從瀕臨崩潰的深淵,掙紮著爬回了生的岸邊。身體在寒冷中瑟瑟發抖,但心底深處,那被巨大悲痛幾乎撲滅的生命之火,卻在冰冷河水的刺激和求生本能的催逼下,重新頑強地、微弱地燃燒起來。
    她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蕭索的冬景,眼神不再是空洞的絕望,而是沉澱下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靜。德一的死,像一道永恒的傷疤,刻在了她的生命裏。但活下去,堅韌地活下去,清醒地記住這一切,或許是對那“玉碎”之聲,最沉重也最真實的回應。 這趟險些喪命的河灘之行,意外地成了她精神險境中的一次“記幸”——在絕望的深淵裏,抓住了那根名為“生之責任”的、微弱的藤蔓。前路依然黑暗冰冷,但背負著這份沉重的失去,她必須,也隻能,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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