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羅賓日記*花街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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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洛杉磯的春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近乎發酵的甜膩氣息,混合著盛開的夾竹桃香、街頭小販熱狗的油脂香、廉價香水以及從無數毛孔蒸騰出的汗味。陽光滾燙,慷慨地潑灑下來,將聖莫尼卡大道塗抹成一片晃眼、躁動的迷幻色塊。這裏此刻已不再是街道,而是一條沸騰的、洶湧澎湃的欲望河床——一年一度的“自由節”遊行正將它推向癲狂的高潮。
羅賓被人潮裹挾著,像一顆被激流卷動的石子。她的考古學者本能,那份在遺跡塵土中養成的對喧囂的疏離,讓她習慣性地後退了半步,將自己巧妙地卡在“維納斯唱片行”巨大霓虹招牌投下的紫色陰影裏。這狹窄的陰影成了她的安全觀察點,如同在發掘現場選擇一處不會被流沙掩埋的探方邊緣。
軍樂隊的銅管聲是這場感官風暴最尖銳的先鋒。他們身著鮮紅製服,金穗流蘇在陽光下跳躍,像一隊燃燒的士兵。鋥亮的小號、粗獷的長號、圓潤的薩克斯管,齊聲噴薄出高亢、嘹亮、幾乎撕裂空氣的進行曲旋律。鼓點則是強有力的心髒搏動,大鼓低沉地捶打著胸腔,小鼓劈啪作響,急促得如同暴雨敲打鐵皮屋頂,鐃鈸在最高點爆裂出刺耳的金光。這金屬與皮革的轟鳴並非秩序,而是一種有節奏的、充滿侵略性的噪音,試圖統禦一切,卻最終被更龐大的聲浪——人群的尖叫、花車上的搖滾樂——所吞沒、扭曲,融合成一片震耳欲聾的背景嗡鳴。
花車是移動的欲望祭壇。巨大的紙糊太陽神像被塗成令人眩暈的熒光粉,拖曳著長長的、綴滿鈴鐺的流蘇,在每一次顛簸中發出細碎混亂的叮當聲,如同神隻醉後的囈語。緊跟其後的花車上,一群幾乎不著寸縷的舞女正隨著震耳欲聾的迷幻搖滾忘情扭動。陽光貪婪地舔舐著她們塗抹了金粉的皮膚,汗水在年輕飽滿的肢體上劃出亮晶晶的軌跡,如同融化的黃金溪流。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花車前端那個金發女孩。她隻穿著綴滿彩色玻璃珠的流蘇短裙和一抹亮片抹胸,赤著腳,腳踝上係著細小的銀鈴。她像一條剛躍出沸騰水麵的魚,渾身濕漉漉地閃著光,海藻般濃密的金色長發狂野地甩動,每一次充滿生命力的扭胯、每一次昂首挺胸,都精準地引爆路邊潮水般的尖叫和尖銳的口哨。她的笑容是純粹、不加掩飾的感官邀請,燃燒著青春的火焰,然而那雙望向喧囂人群的眼睛深處,卻像迷途的幼鹿,不經意間投出一絲茫然的脆弱,仿佛被自己點燃的這場大火灼傷了一瞬。
羅賓的指尖冰涼,緊緊攥著小小的筆記本。鋼筆的金屬筆帽硌著她的指腹,筆尖在粗糙的紙頁邊緣無意識地畫著、畫著——一個又一個旋渦紋。這是她在安納托利亞遺址常見的古老符號,象征著生命、輪回或風暴,此刻卻諷刺地對應著眼前這片令人窒息的迷醉漩渦。
司儀的聲音,通過懸掛在電線杆上的、蒙著灰塵的擴音喇叭傳來,試圖在這片混亂中注入一絲可笑的秩序感。那聲音被電流扭曲,帶著嗡嗡的雜音,時而激昂,時而油滑:“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為偉大的太陽神歡呼!為自由的化身歡呼!看看這活力!看看這美!這是我們的時代!” 他的話語像是漂浮在沸騰油鍋上的彩色油花,瞬間就被翻滾的噪音淹沒、分解。人們隻捕捉到幾個模糊的詞語,繼續著自己的尖叫和推搡。
女人們在人群中呈現出截然不同的光譜。緊挨著羅賓站著的,是幾個穿著整潔印花連衣裙、戴著白色手套的主婦,她們緊緊攥著手袋,嘴唇抿成一條不讚同的直線,眼神卻像被磁石吸引般無法從那些舞動的金色軀體上移開,臉頰泛起複雜的紅暈——混合著羞赧、驚駭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被壓抑的渴望。稍遠些,是穿著時髦的年輕女孩,超短裙鮮豔奪目,誇張的假睫毛下眼睛閃閃發亮,她們興奮地蹦跳著,模仿著花車上舞女的動作,發出興奮的尖叫,與身邊同樣亢奮的男伴調笑。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穿著過時的套裝,眼神空洞地望著花車,仿佛在喧囂中尋找著逝去的年華或從未有過的瘋狂。
孩子們則是這場狂歡中最無拘無束的精靈。他們像小獸般在成人的腿林間靈活穿梭,追逐著被風吹落的彩色紙屑,或是花車上拋灑下來的廉價糖果。一個小男孩臉上沾著融化了的粉紅色,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小手興奮地拍打著父親的額頭,眼睛瞪得溜圓,指著那金發舞女咿咿呀呀。幾個稍大的女孩,穿著蓬鬆的裙子,在街邊模仿著軍樂隊的步伐,吹著根本不存在的號角,咯咯地笑著。一個小不點被震耳欲聾的鼓聲嚇到了,緊緊抱住母親的腿,把臉埋在裙擺裏,隻露出一隻驚恐又好奇的眼睛。他們的快樂純粹而直接,是這場盛大成人儀式中未被完全浸染的原始活力。
羅賓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金發舞女身上,看著她汗水淋漓的脊背在陽光下繃緊、舒展,看著她腳踝上的銀鈴隨著節奏瘋狂跳躍。旋渦紋在紙頁上越畫越深,仿佛要將她自己,連同這片喧囂的、金色的、帶著發酵甜膩氣息的1965年洛杉磯春日,一同吸入那古老而永恒的迷醉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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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感官的洪流中,引擎的咆哮聲如同兩柄利斧劈開了迷幻的樂章。懷特和比利騎著他們標誌性的鍍鉻哈雷出現了。他們像兩顆投入沸騰油鍋的水滴,瞬間引爆了狂歡的極限。懷特的長發在腦後飛揚,皮夾克敞開,露出裏麵色彩斑斕的紮染t恤,他嘴角叼著一根自製卷煙,煙霧繚繞中眼神銳利如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比利則徹底融入了這迷醉,他站在摩托踏板上,高舉雙臂,發出狼嚎般的嘯叫,赤裸的上身塗滿了熒光顏料,隨著音樂瘋狂扭動,引來花車上金發女郎更熱烈的回應和人群的瘋狂簇擁。
色彩、噪音、汗水和荷爾蒙在空氣中劇烈碰撞,發酵成一種令人眩暈的集體譫妄。羅賓感到一陣輕微的耳鳴,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失控的共振腔裏。
轉折發生在遊行隊伍試圖拐向日落大道的時候。不知是誰——也許是某個被推搡的憤怒市民,也許是早就埋伏在人群中的便衣——猛地向比利的方向扔出了一個玻璃瓶。瓶子砸在哈雷鋥亮的油箱上,碎裂的巨響像按下了某個暫停鍵。比利臉上的狂喜瞬間凍結,緊接著是扭曲的憤怒。他跳下車,衝著瓶子飛來的方向吼叫,揮舞著拳頭。懷特試圖抓住他,但遲了。
警笛的尖嘯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破了狂歡的泡沫。十幾名穿著深藍色製服、戴著白手套的警察如同訓練有素的獵犬,從各個角落撲了出來。目標明確:那兩個長發的、騎著招搖摩托的異類。反抗是徒勞的。比利被兩個壯碩的警察死死按倒在滾燙的柏油路上,臉頰緊貼著地麵,沾滿了塵土和不知是誰踩碎的糖果。懷特動作更快,試圖推開人群,但警棍帶著風聲狠狠砸在他擋出的手臂上,一聲悶響。他踉蹌著被反剪雙手,冰冷的鋼製手銬“哢噠”一聲鎖緊,那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街道一角顯得格外刺耳,依稀聽到警察的宣告聲“....摩托車....未經允許參加遊行....”。花車上的音樂還在響,但舞步停下了。金發女郎的笑容僵在臉上,眼神裏隻剩下驚恐。羅賓的筆尖在筆記本上戳下了一個深深的墨點。
洛杉磯市中心監獄的拘留室像一個巨大的、散發著惡臭的金屬胃袋。渾濁的空氣是汗味、尿臊味、廉價酒精的酸敗味和絕望氣息的濃稠混合物。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投下慘白的光,照亮牆壁上層層疊疊的刻痕、幹涸的汙漬和嘔吐物的痕跡。
比利和懷特被粗暴地推搡進來,沉重的鐵門在他們身後“哐當”一聲關上。狹小的空間裏已經擠了七八個醉漢、流浪漢和幾個眼神空洞的癮君子。比利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在僅有的空地上焦躁地來回踱步,嘴裏不停地咒罵著警察、扔瓶子的人、整個該死的城市。汗水浸濕了他身上半幹的熒光顏料,在慘白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怪誕、肮髒的色澤。他一遍遍捶打著冰冷的鐵欄杆,指關節很快紅腫起來。“操他媽的自由!”他嘶吼著,聲音在金屬牆壁間撞出空洞的回響。
懷特則靠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背對著混亂。他閉著眼,仿佛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對周遭徹底隔絕。手銬的金屬邊緣深深勒進他的手腕,留下紫紅的印記。他偶爾睜開眼,眼神掃過拘留室裏的一切——角落裏蜷縮著發抖的老酒鬼,對麵那個對著牆壁念念有詞的癮君子,比利因憤怒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那目光沉靜得像在審視古墓壁畫上描繪的地獄圖景。當比利又一次撞到鐵門時,懷特低沉的聲音穿透了嘈雜:“省點力氣,比利。這裏的戰爭,和我們剛離開的那個沒什麽不同。” 他指的是越戰,羅賓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未言明的信息。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疲憊。
羅賓站在拘留室外昏暗的走廊裏,隔著厚重的觀察窗。她能看到比利崩潰的顫抖,能看到懷特後頸肌肉繃緊的線條。她聞不到裏麵的惡臭,但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壓抑。作為一個習慣在時間深處挖掘真相的人,她此刻清晰地看到了一種新的暴力地層正在眼前形成。這層地層沒有古老的陶片和燧石,隻有冰冷的鐵欄杆、絕望的汗水以及被“自由”之名碾碎的青春殘骸。她合上那本記錄了岩畫符號的筆記本,指尖冰涼。這趟加州之行的田野筆記,注定要添上這沉重而令人作嘔的一章。
它宣告了一個時代的開始嬉皮士的“愛之夏”的純真理想),也預言了即將到來的更激烈的社會動蕩。其結局的毀滅性力量,至今仍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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