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轉角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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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的香港,夏意粘稠得化不開。九龍塘的舊唐樓裏,海風濕鹹的熱氣裹著市聲,從敞開的窗戶湧入狹窄的居室。他對著斑駁的鏡子,手指穿過微卷的額發,發絲在汗水浸潤下倔強地翹著。鏡中是一張十八歲的臉,圓潤裏透著青澀的棱角,眼睛大而亮,瞳仁在窗邊天光下泛著一點棕色的微光,嘴角天生微微上翹,總像噙著一點靦腆的笑意——這笑意是少年尚未被世事打磨過的底色。他有著一股子安靜的韌勁,眼神裏既藏著對未來的懵懂好奇,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執拗,仿佛認定腳下的路,再難也會一步步走穩。
身上那件洗得極薄的圓領白汗衫,領口已有些鬆垮,透出底下年輕而清瘦的鎖骨線條。深藍色牛仔褲包裹著雙腿,褲腳隨意地挽起一折,露出清晰的腳踝,腳上踏著雙舊白帆布鞋,鞋幫邊緣有細密的裂紋,卻幹幹淨淨。這身打扮,是那個夏天街頭少年最常見的模樣,平凡,卻自有一種未經雕琢的青春質地。他天性裏帶著點溫吞的靦腆,不太會主動張揚,但內心卻敏感細膩,能輕易捕捉到周遭細微的聲響和光影變化,比如母親擦碗時水珠滴落的輕響,或是窗外雲影掠過地磚的瞬間。
家,不過方寸之間。客廳兼作飯廳,一張折疊方桌占據了小半空間,午後陽光艱難地穿過晾滿衣物的狹小露台,在褪色的地磚上投下搖曳的、水痕般的影子。父親在船廠敲打鋼鐵的聲音仿佛還留在清晨的空氣裏,母親在狹小的廚房裏擦拭著最後一隻碗碟的水漬,動作裏有種經年累月的靜默。小妹伏在桌邊,小辮子翹著,一筆一劃地描紅字,偶爾抬眼看看哥哥,眼神純淨得如同露水。他安靜地看著這一切,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在心底悄然生長。
他吸了口氣,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母親擦幹手走過來,替他正了正其實並無褶皺的衣領:“出去尋工,莫怕辛苦,莫嫌工小,”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麽,“一步一步來。”他用力點頭,那點天生的笑意在唇邊凝實了些許,帶著承諾的重量:“知啦,阿媽。”門在身後關上,隔開了屋內的蔭涼與門外白花花的暑氣。他緊了緊手中的履曆紙,那份骨子裏的認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隨著腳步融入了街市的喧囂。
街市喧囂撲麵而來,人潮與車流蒸騰著熱浪。他捏著薄薄幾張履曆紙,在銅鑼灣的樓宇森林間穿梭。汗珠沿著鬢角滾落,滲進棉質汗衫的領口。推開一幢舊寫字樓的玻璃門,冷氣激得他一顫。麵試室狹小,經理目光審視,問題簡短而直接:“中七畢業?識英文麽?打字快不快?”他答得謹慎,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張努力繃緊的弓,努力克服著麵對陌生人時本能的局促,每個回答都透著老實和誠懇。出門時,他對著那扇磨砂玻璃門微微躬了躬身——即使門內的人未必看見,這是他為自己守住的體麵,也是刻在骨子裏的謙遜。
日頭毒辣,腳步丈量著希望與失望。貿易行、小商號、洋行代理…薄薄的履曆遞出又退回。一次麵試後,他獨自坐在維多利亞公園的長椅上,看著腳邊被曬蔫的小草,沉默地嚼著一個菠蘿包,喉頭有些發緊,是麵包粗糙的質感,也是某種難以言喻的澀意。然而,這份失落並未化作抱怨,隻是化作更深的沉默和下一次更用力的敲門。走到軒尼詩道轉角,一家琴行亮堂的櫥窗攫住了他的目光——裏麵靜靜臥著一支嶄新的麥克風,金屬支架閃爍著清冷銳利的光,像一枚沉默的星。他腳步頓住,指尖在褲縫邊無意識地輕輕彈動,仿佛正觸碰著某個無形而熟悉的旋律,那一刻,靦腆的眉眼間仿佛有光點亮,流露出一種純粹的向往。這片刻的凝望,是烈日下短暫棲息的夢。
幾天後,又一間貿易行的冷氣房裏,他端坐著。經理翻看他的履曆,隨口問:“後生仔,除了讀書寫字,有冇其他特長?”他抬起頭,眼神清澈,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坦誠,甚至有點莽撞的直率:“我…唱歌還可以。”話音落,連自己都覺得突兀,耳根微微熱起來。經理卻笑了,合上文件夾:“好,下禮拜一,九點,帶支筆來報到,打打文件,學學跟單。”那聲音平淡,落在他耳中卻如清泉擊石。
暮色溫柔地浸染著唐樓陳舊的輪廓。他幾乎是跑上樓梯的,那份平日裏包裹著的安靜靦腆被純粹的喜悅衝開。推開家門,母親正盛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隻有眼睛亮得驚人,像燃著小小的炭火。“阿媽,”他聲音裏有抑製不住的微顫,那份沉甸甸的責任感仿佛找到了第一個小小的支點,“搵到工了!貿易行,文員仔!”父親放下報紙,厚實的手掌落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那力道沉甸甸的,是男人之間無言的讚許與托付,勝過千言萬語。
窗外,九龍塘的燈火漸次亮起,連成一片溫暖的星海。這1979年的夏天,汗水的鹹澀與初次踏入成人世界的微塵,就這樣沉澱進他的骨骼。他站在這個悶熱黃昏的門檻上,望向窗外那片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那廣大的、喧嚷的、尚不可知的世界,正以它沉默的喧囂,迎向一個少年初次鄭重其事的跋涉。他深吸一口帶著飯菜香的空氣,聽到媽媽的喊人吃飯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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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尼詩道的琴行櫥窗像一塊巨大的水晶,將午後毒辣的陽光濾成清泠泠的光瀑。他怔怔站在玻璃前,汗珠沿著鬢角滑進洗薄的圓領白汗衫。那支嶄新的麥克風立在猩紅絲絨上,金屬支架流淌著冷冽的光澤,如同深海中打撈起的銀矛。他指尖在褲縫邊無意識地輕叩,敲擊著隻有自己聽得見的節拍——直到一個低沉帶磁的男聲混著奇異的旋律切進他的幻夢:
> 「夕陽醉了 落霞醉了」
> 「任誰都掩飾不了」
那旋律陌生又奇異地熨帖,像早該刻在骨髓裏的印記。他猛地回頭。
石鬆正站在三步之外,米白色亞麻西褲熨帖地裹著長腿,墨鏡推到鬢角,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周璿挽著他手臂,珍珠灰真絲旗袍在熱浪中紋絲不亂,目光卻精準地落在他汗濕領口下嶙峋的鎖骨和那雙清澈見底的棕瞳上。
“年輕人,”石鬆走近半步,皮鞋尖幾乎觸到少年開裂的帆布鞋邊,“你也喜歡這調子?”他的普通話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南方口音,溫潤而清晰。
少年喉結滾動,老實回答:“沒…沒聽過,但覺得很熟悉。” 那份靦腆的坦誠,毫無矯飾。
周璿的視線掠過少年額角翹起的微卷發梢,停駐在那雙眼睛深處。少年眼裏也燃著這般未經世事的星火與純粹的向往。她指尖在丈夫臂彎輕輕一按。
石鬆會意,摘下墨鏡時瞳底掠過一絲鷹隼般的銳利光芒,目光落在少年那幾根在褲縫邊猶自輕輕彈動的手指上:“看你天生是吃唱歌這碗飯的料。” 他的語氣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
黑色奔馳126滑過油麻地逼仄的街巷時,冷氣隔絕了窗外的溽熱。石鬆指尖在真皮扶手上輕輕敲擊,方才哼唱的那首尚未問世歌曲的餘韻似乎仍在車內縈繞。
“查到了?”他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沉穩。
副駕的秘書立刻遞上一個薄薄的文件夾:“十八歲,住九龍塘唐樓,剛在永豐貿易行找到一份文員工作。”
周璿翻開文件夾,履曆表上的證件照裏,少年抿著唇微笑,耳根似乎還帶著點麵試時的微紅。她的目光凝在特長欄那略顯稚嫩卻筆鋒認真的「唱歌」兩個字上,唇角微彎,看向丈夫:“剛才那首《夕陽醉了》…我怎麽從來沒聽到過?” 她的聲音輕柔,帶著洞悉的意味。
石鬆望向窗外。暮色四合,遠處拆遷中的房屋的輪廓模糊,巨大的吊車鐵臂在漸暗的天幕中劃出猩紅的警示燈光弧。“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他淡淡地說,目光深邃,“有時候是優勢,有時候也是負擔。” 車子在路口轉彎前,他抽出一張燙金名片,用隨身攜帶的鋼筆在背麵飛快添了一行遒勁的小字,然後按在那份履曆檔案頁上。名片中央是帝汶島繁複圖騰環繞的「石」字徽章,下方新添的字跡墨跡未幹:環亞新人選拔賽評委席加座,我要親自看看這個小娃娃。
七月的熱浪像無形的火舌,灼烤著油麻地天台鐵皮屋的每一寸鐵皮。張學友獨自站在曬得發燙的水泥地上,手裏緊緊攥著一張紙。紙上是「聲線平庸」四個冰冷的油墨字,是環亞新人選拔賽第一輪就被淘汰的通知。汗水從額角滑下,滴落在紙上,將“平庸”二字暈開一小片模糊的灰藍,像一塊小小的、沮喪的烏雲。他低著頭,那份初獲工作的喜悅被這盆冷水澆得透心涼,沉甸甸的責任感似乎又壓了上來。
身後突然響起“嗤”的一聲輕響,是易拉罐被拉開的聲音,緊接著,冰涼的霧氣裹著一個帶著笑意的嗓音劈開了令人窒息的熱浪:
“小夥子,喜歡唱歌,怎麽在這裏對著紙片掉眼淚呢?”
少年猛地轉身。
石鬆正斜倚在通往天台的、鏽跡斑斑的鐵門邊,手裏拿著兩罐冒著寒氣的可樂。他將其中一罐朝著少年拋了過來。鋁罐帶著冰冷的重量和凝結的水珠,準確地撞進張學友下意識伸出的掌心,激得他渾身一顫。冰涼的水珠順著他的指縫滾落,正正砸在通知單上那暈開的“平庸”二字上。
“三十年前,我剛踏上香港碼頭的時候,”石鬆喝了一口自己手中的可樂,目光投向對岸中環那片已然璀璨奪目、如同未來圖景般的霓虹叢林,“在銅鑼灣開創基業....” 他的語氣平淡,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真實感。
少年怔忡地抬起頭,目光落在石鬆另一隻手中把玩著的燙金名片上。即使在昏沉的暮色裏,名片上那爪哇圖騰的金色徽記依舊灼灼生輝,仿佛蘊藏著某種神秘的力量。就在這時,維多利亞港方向吹來一陣強勁的風,猛地灌滿了他身上那件鬆垮的白汗衫,鼓蕩起來,像一麵突然揚起的帆。
不遠處,那輛黑色的奔馳靜靜停在街角。周璿坐在冷氣充盈的車廂內,指尖輕輕撫過身旁真皮座椅上遺落的一張薄紙——是少年匆忙間落下的那份履曆複印件。洇開的汗漬在姓名欄處暈染開一片淡灰的濕痕,像一片小小的雲翳。然而,那濕痕之下,力透紙背的三個清秀墨字,依舊清晰可辨——
張學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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