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雕花桃花心木門在身後無聲合攏，厚實的橡木門閂沉甸甸地落下，將鹹澀的海風與清冷的星光徹底隔絕在外。助理離去的腳步聲在鵝卵石鋪就的車道上漸行漸遠，最終被無垠的寂靜吞噬。刹那間，一種近乎真空的絕對寂靜包裹了劉嘉玲，仿佛連空氣都凝滯了，隻有她自己胸腔裏那顆狂跳的心髒，擂鼓般的聲音在挑高近五米的空曠大廳裏撞擊、回蕩，顯得格外突兀和孤單。她下意識地收緊手指，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緊攥著那個沉甸甸、棱角分明的牛皮紙信封，以及那把冰冷堅硬、帶著歲月沉澱光澤的黃銅鑰匙——它們像是兩個世界之間唯一的、脆弱而神秘的通行證。
    一樓和二樓的燈光早已被貼心的女傭悉數點亮，暖黃色的光暈如同融化的蜂蜜，溫柔地流淌在光可鑒人的意大利魚肚白大理石地麵上。每一塊巨大的石料都經過精挑細選，天然紋理如雲霧般舒展，光潔得能清晰映照出穹頂那盞巨大古董水晶吊燈支離破碎又璀璨迷離的光影。無數顆切割完美的水晶棱柱在燈光下折射、碰撞，在牆壁和天花板上投下跳躍的彩虹光斑。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潔淨到極致的、混合著昂貴木材雪鬆與紫檀的深沉）、頂級皮革沙發和椅墊散發的溫潤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來自新鮮百合與鈴蘭的冷冽花香的奇特氣息。這氣息與她工廠宿舍裏那終年不散、滲入牆壁骨髓的潮濕黴味、濃重刺鼻的機油味以及廉價肥皂的化學香精味，構成了兩個星球般的鴻溝。
    門廳旁，一整麵牆的海南黃花梨酸枝木百寶閣沉穩厚重，散發著幽暗深邃的光澤。其上，一尊明代德化窯的白瓷仕女亭亭玉立，釉色溫潤如凝脂，衣袂飄飄似有風動；旁邊，一隻法國洛可可風格的鎏金鸚鵡螺杯流光溢彩，繁複卷曲的紋飾包裹著珍珠母貝的內壁，在燈光下變幻著虹彩。它們如同沉默的貴族，用無形的目光審視著她這個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客廳中央，香芋紫色的型意大利頂級絲絨沙發，絨麵在光線下泛著細膩的啞光，看起來蓬鬆柔軟得如同漂浮的雲朵，誘惑著疲憊的身體深陷其中。壁爐框更是令人屏息——整塊緬甸老坑翡翠原石被大師精雕成翻湧的海浪紋，深邃濃鬱的翠綠在燈光下仿佛擁有了生命，內部流淌著晶瑩的光澤，那是金錢與自然造化的雙重奇跡。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無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海麵，隻有遠處航船的燈火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鵝絨上的微弱螢火，渺小又固執地閃爍。
    一張壓在描金水晶水杯下的便簽紙吸引了她的注意。水杯本身已是藝術品，切割麵折射出冷冽的光芒。娟秀的鋼筆字跡帶著一種舊式管家的優雅，屬於那位未曾謀麵的“陳太”：
    劉小姐：
    歡迎您蒞臨。一樓客用洗手間已備好全新埃及棉毛巾及絲絨浴袍。
    二樓您臥房的衣帽間內，為您準備了換洗衣物及個人用品。
    冰箱冷藏室備有鮮牛奶、時令水果及三明治，微波爐隨時可用。
    有任何需要，請直接按廚房大理石台麵上的銀色呼叫鈴。
    祝您安好。
    ——陳太
    劉嘉玲將信封和鑰匙輕輕放在那張寬闊得能當會議桌用的黑檀木餐桌上。桌麵鑲嵌著無數細小的螺鈿蝴蝶，在燈光下閃爍著幽藍、翠綠、銀白的光澤，精美得如同一個凝固的蝶夢。五萬港幣的厚度在光潔如鏡的桌麵上投下一小片沉甸甸的陰影。她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奢華的氣息似乎也帶著重量。她像探索一個未知而充滿潛在危險的寶藏，小心翼翼地踏上通往二樓的柚木雕花樓梯。每一級台階都寬大厚實，深色的柚木紋理清晰如畫，扶手光滑冰涼，雕琢著繁複的葡萄藤蔓圖案。
    二層的主臥套間，推開那扇同樣厚重的雕花木門，撲麵而來的景象，完全是一個隻在電影裏見過的、夢幻的宇宙。
    首先攫住視線的，是那張如同童話裏公主專屬的維多利亞式雕花大床。它像一艘華麗的巨艦停泊在房間中央。四根床柱高聳，纏繞著精細的玫瑰與藤蔓浮雕。三層幔帳如瀑布般從鍍金的華蓋頂輕柔垂落：最外層是珍珠般光澤的意大利雪紡，輕盈透明如晨霧；中層是柔滑如水的法國淡粉色軟緞，流淌著絲綢特有的溫潤光澤；最內層則是朦朧如月暈的素紗，營造出極致的私密與浪漫氛圍。床尾凳包裹著令人驚歎的櫻花粉色愛馬仕鱷魚皮，每一片鱗紋都清晰可見，泛著獨特的光澤，優雅的天鵝頸曲線凳腿由拋光黃銅鑄成，奢靡的精致感撲麵而來。香檳粉斜紋緞的鵝絨被柔軟地鋪陳著，被麵光滑細膩，被緣處手工刺繡的鈴蘭枝蔓栩栩如生，仿佛能聞到那潔白小花的清香。
    巨大的梳妝鏡台是洛可可風格的傑作，鏡框描著繁複的24k金邊，鏡框本身鑲嵌著數十塊溫潤剔透、包裹著遠古時光的波羅的海琥珀原石，有的裏麵還凝固著細小的氣泡或植物碎屑。抽屜的拉手竟是溫潤的和田白玉雕琢成含苞待放的花朵形狀。一個蓋麵用極細小的天然貝母薄片，曆經千工萬序拚嵌出唐代《簪花仕女圖》局部的螺鈿首飾盒，靜靜放在捷克水晶製成的托盤上，旁邊是線條冷峻、散發著神秘東方辛香調的ys“鴉片”香水瓶，以及資生堂帶有精致蕾絲紋飾的蜜粉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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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帽間則是一個令人窒息的“聖殿”。旋轉樓梯式的鞋櫃由透明亞克力打造，螺旋上升，展示著一雙雙緞麵、小羊皮、鱷魚皮的高跟鞋，尖頭、圓頭、綁帶……每一雙都纖塵不染，在柔和的射燈下熠熠生輝。牆壁上內嵌的弧形玻璃龕裏，她隻在昂貴的時尚畫報上見過的c經典菱格紋手袋、v老花onogra旅行箱、愛馬仕的birkin包錯落有致地陳列著，如同博物館的展品。中央島台由一整塊白色大理石製成，台麵鋪著觸感極佳的柔軟小羊皮墊，一枚在聚光燈下靜靜躺著的tiffany六爪鉑金鑽戒，折射出璀璨奪目、如同碎冰般的火彩——那是一個她此刻還無法理解的、關於未來的、冰冷而耀眼的無聲暗示。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衣帽間深處。幾套材質各異真絲、羊絨、精紡棉）、熨燙得一絲不苟、懸掛著的衣物上，都別著小小的、幾乎不易察覺的白色布質標簽，上麵清晰地印著：“全新，已洗消毒）”。旁邊還有幾個印著“連卡佛”、“joyce”等字樣的未拆封購物袋，顯然裝著更多待拆封的驚喜。而在專門的內衣抽屜裏，拉開絲絨襯裏的抽屜，整齊疊放著一排排同樣貼著“全新，已洗”標簽的文胸和內褲，蕾絲、光麵、無痕……款式齊全，尺碼清晰地標注著：b，b+。這個微小的、被精準捕捉的細節，帶著一種近乎熨帖的、洞悉未來的周全與不動聲色的體貼，讓劉嘉玲的臉頰瞬間微微發燙，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羞澀感湧上心頭。
    與臥室相連的巨大衛浴間，地麵和牆壁鋪滿了光潔如鏡、紋理細膩的米白色卡拉拉大理石。最震撼的是那個宛如小型泳池般的英國victoria abert鑄鐵獨立浴缸，造型古典優雅，表麵是光滑的琺琅釉，潔白無瑕。浴缸旁一個同樣材質的置物架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一個密封嚴實的洗浴包，純白色，上麵同樣貼著醒目的“全新”標簽。
    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巨大衝擊在此刻終於如海嘯般洶湧襲來。劉嘉玲幾乎是踉蹌著走到浴缸邊，雙腿酸軟。她顫抖著手，指甲邊緣還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未能完全洗淨的工廠油汙，撕開了洗浴包的密封條。裏麵是包裝完好的、印著法文標簽的沐浴露、洗發水、身體乳，甚至還有一塊散發著清雅鈴蘭香氣的香皂和一支未拆封的、刷毛柔軟的高級牙刷。一切都嶄新得耀眼，潔淨得令人心頭發緊，也心安。
    她擰開巨大的黃銅鍍金水龍頭，溫熱的水流帶著柔和的聲響注入浴缸。她放滿了水，將自己徹底沉入那巨大、光滑、溫潤的瓷釉懷抱中。溫熱的水流瞬間包裹住她每一寸酸痛僵硬的肌膚，毛孔似乎都在發出滿足的歎息。工廠的機油味、汗水的鹹腥、熱熔膠刺鼻的化學氣息，似乎都被這溫潤的水流和清雅高級的香氣一點點衝刷、瓦解、剝離。她閉上眼睛，水汽氤氳升騰，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記憶的邊界。電子廠流水線永不停歇的刺耳嗡鳴、組長尖銳刻薄的嗬斥、擁擠巴士令人窒息的搖晃、隔著半島酒店咖啡店單向玻璃看到的那個璀璨如星河的不真實世界、石鬆深邃複雜令人心悸的目光、趙雅芝溫柔如春風拂麵的聲音、翁美玲那充滿活力與好奇的靈動打量……無數畫麵、聲音、氣味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碎片般在她疲憊的腦海中翻騰、衝撞、旋轉。
    不知過了多久，水的溫度漸漸下降，涼意開始滲入。她像從一場漫長的迷夢中掙紮出來，裹上那件厚實的白色絲絨浴袍。浴袍的質地柔軟順滑得不可思議，如同第二層溫暖的皮膚，瞬間吸走了身上的水珠。她赤著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一步步走向那張巨大的公主床。指尖輕輕拂過香檳粉斜紋緞的被麵，絲滑冰涼的觸感如同觸摸月光。掀開那蓬鬆的鵝絨被，一股陽光充分曬過的、潔淨蓬鬆的、混合著淡淡鈴蘭香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令人安心的暖意。她像一隻在風雨中掙紮許久、終於找到安全巢穴的雛鳥，帶著一絲遲疑和無比的渴望，小心翼翼地蜷縮進那寬大得足以容納三個她的、如同雲朵般的床鋪中央。
    羽絨被輕柔而有力地包裹住她，仿佛陷入最溫暖、最蓬鬆的雲端，身體的每一寸骨骼、每一塊酸痛的肌肉都被這極致的柔軟承托、包裹、消解。四周是奢華到令人眩暈的寂靜，隻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有節奏的海浪拍岸聲，低沉而恒久，像大地母親在夜色中吟唱的溫柔搖籃曲。
    她側過頭，透過未完全拉攏的、用細密湘妃竹片編織的卷簾縫隙，看到隔壁別墅二樓露台依舊亮著溫暖的橘黃色燈光。那個嬌小玲瓏、曾在電視裏活蹦亂跳的身影似乎還在那裏，正端著一隻精致的瓷杯，安靜地眺望著同一片深邃無垠的大海。那畫麵，近在咫尺，卻又遠如隔世。
    巨大的不真實感再次如潮水般將她淹沒。昨天，她還蜷縮在觀塘工廠區那間鴿子籠般的宿舍裏狹窄的、鋪著薄薄褥子的鐵架子床上，在隔壁工友震天的鼾聲和牆角老鼠窸窸窣窣的啃噬聲中艱難入眠。而此刻，她躺在淺水灣頂級豪宅的、價值不菲的公主床上，隔壁露台上端著茶杯看海的，是紅遍香江、家喻戶曉的“俏黃蓉”翁美玲。
    劉嘉玲將自己更深地埋進那散發著陽光與鈴蘭香氣的羽絨被裏，隻露出一雙依舊帶著深深疲憊卻異常清亮、映著水晶燈碎光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天花板上那盞巨大水晶吊燈折射出的、如同星河傾瀉般的細碎、跳躍的光斑。五萬塊安家費的牛皮紙信封，還安靜地躺在樓下客廳那張鑲嵌著螺鈿蝴蝶的黑檀木桌子上。環亞娛樂那張燙金的名片，就在她脫下的、疊放在浴室凳子上那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口袋裏。
    未來像窗外那片深邃無光的大海，充滿了未知的、可能洶湧的波濤。但此刻，被前所未有的、令人暈眩的溫暖、潔淨和柔軟緊緊包圍著，一種久違的、純粹的、屬於身體最深處的安寧感，終於緩慢而堅定地升騰起來，暫時壓倒了所有紛亂如麻的思緒。眼皮越來越沉重，如同掛上了鉛墜，窗外低沉的海濤聲越來越模糊，像一個遙遠而溫柔的催眠咒語。
    少女在淺水灣這琉璃般易碎又璀璨的夢境中的第一夜，沉沉睡去。身下是價值連城的絲綢與鵝絨，夢中，或許還殘留著工廠機器單調而刺耳的嗡鳴，但更多的，是那片被星光和海浪溫柔包裹的、嶄新的、散發著無限誘惑與未知可能的深藍，正無聲地漫湧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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