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孽海花23 仲平,就是下18層地獄我也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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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抄家滅族的喧囂終於沉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與灰燼的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王仲平拖著沉重的腳步,如同行屍走肉般離開已成修羅場的崔府。那身嶄新的兵部尚書官袍,此刻像沾滿了無形血汙的枷鎖,沉甸甸地壓在他肩上,勒得他幾欲窒息。
    街市依舊,人聲鼎沸。然而那些鑽進他耳朵的議論,卻像淬了毒的冰針,一根根紮進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嘖嘖,看到了嗎?那位新上任的王尚書,就是他,親手把老丈人一家滅門了!”
    “天哪!連自己妻子都沒放過?好狠的心腸!”
    “哼,什麽妻子?不過是他往上爬的墊腳石罷了!用完就扔!”
    “可……可我聽說那崔相以前也滅了他滿門啊……”
    “那又如何?冤冤相報,殺來殺去,到頭來誰比誰幹淨?”
    ……
    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像鞭子抽打在他裸露的靈魂上。“墊腳石”……“沒放過”……“狠心腸”……王仲平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想怒吼,想反駁,想告訴這些人他承受過怎樣的地獄!可喉嚨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他隻能低著頭,加快腳步,試圖逃離這無形的刑場。
    然而,更尖銳的審判還在前方。
    丁寶柱不知何時出現在街角,攔住了他的去路。這個昔日憨厚、如今眼神卻複雜難辨的漢子,沒有行禮,隻是直直地看著他,那目光像一麵冰冷的鏡子,照出他此刻的猙獰與狼狽。
    “王大人。”丁寶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看到丁寶柱,想起他對自己的多次暗殺,王仲平狠戾的問道“怎麽你還想殺我嗎?”
    “我不想殺你,是因為我放下了仇恨,可你……”他頓了頓,語氣陡然加重,帶著毫不掩飾的譴責,“你滅崔貴滿門,是為了泄憤!為了報複!為了把你當年嚐到的痛苦,十倍百倍地還回去!你說,你我之間,誰更值得同情?誰更像那被仇恨吞噬的可憐蟲?!”
    “丁寶柱!你……”王仲平猛地抬頭,眼中血絲密布,怒火與恐慌交織。他最恨別人指責他!他們懂什麽?!他們沒經曆過全家被屠戮的絕望,沒感受過像狗一樣苟且偷生的屈辱!他也不想婉兒死的!他當時……他當時明明已經動搖了!是那些惡語,是那些被恨意衝昏頭腦的刻薄話,像刀子一樣殺死了婉兒的求生意誌,也掐滅了崔夫人最後的希望!他不想的!他也不想這樣!憑什麽……憑什麽所有人都要來指責他,羞辱他,把他釘在恥辱柱上?!
    “崔貴滅你滿門,”丁寶柱無視他的憤怒,繼續冰冷地陳述,字字如錘,敲打著王仲平搖搖欲墜的理智,“那是依通敵叛國論罪,由皇上下密旨,依法行事!不管怎樣至少明麵上,它披著一層‘法’的外衣!而你今日滅崔貴滿門呢?”丁寶柱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痛心與鄙夷,“是見死不救!是落井下石!是赤裸裸的屠殺泄憤!你告訴我,王大人,比起崔貴當年那‘依法’的冷血,你今日這‘泄憤’的屠戮,誰更冷血無情?!誰更泯滅人性?!”
    “住口——!!!”王仲平徹底崩潰了,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我不準你咒罵我!不準你羞辱我!”丁寶柱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精準地燙在他最不願麵對、最想否認的傷口上。那層他用以支撐自己複仇的“正義”外衣,被無情地撕得粉碎,露出裏麵赤裸裸的、被仇恨徹底扭曲的、與崔貴如出一轍的猙獰麵目!這認知比死亡更讓他恐懼。
    他幾乎是踉蹌著逃回了侍郎府。這座曾經象征著權力與複仇起點的府邸,如今卻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墳墓。這裏,也曾是他和崔婉兒名義上的“家”。案幾上,靜靜地躺著一卷鍾馗留下的箴言卷軸,像一道無聲的審判。
    他顫抖著手,近乎粗暴地展開它:
    “不可遇貴則攀,不可遇故則棄,不可遇誅則休。”
    “哈哈哈……哈哈哈哈……”王仲平看著這三條戒律,發出一陣淒厲到極點的狂笑,笑聲在空曠死寂的大廳裏回蕩,充滿了無盡的諷刺與絕望!“全對上了!全對上了啊!哈哈哈……”
    鍾馗那威嚴又帶著悲憫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響起:
    “遵守此三戒,終其一生,可姻緣美滿,子孫滿堂,福祿壽考。反之……則情天長恨,斷子絕孫,英年早逝!”
    “斷子絕孫……英年早逝……”王仲平喃喃重複著,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他環顧四周,隻覺得黑暗如同實質的潮水般從四麵八方湧來,無數冤魂的哭泣和詛咒仿佛在耳邊縈繞。“來人啊!來人啊——!!!”他驚恐地嘶吼著,像被困在噩夢中的孩子,“把火燭都給我點上!點上!你們都是死人嗎?!都不怕黑嗎?!啊——?!”
    仆役們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點燃了所有的燈燭。刺眼的光亮瞬間充滿了廳堂,卻驅不散王仲平心底的寒冰。他猛地抓住一個離他最近的仆人,眼神渙散而瘋狂:“你說!你說我該不該高興?!我處心積慮,我犧牲了那麽多,終於報仇雪恨了!我該高興,對不對?!你點頭啊!點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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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人被他嚇得麵無人色,拚命點頭:“該……該高興……大人……”
    “是啊……我該高興……”王仲平鬆開手,身體搖搖欲墜,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可是……可是我為什麽不高興呢?鍾大哥……鍾大哥他早就警告過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我……可我……我全都做錯了……我渾然不覺……我把最心愛的妻子桂英……把我那未出世的孩子……還有……還有婉兒……全都……全都變成了我這顆仇恨之心的陪葬……陪葬……哈哈哈……”
    巨大的痛苦和虛無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他再也支撐不住,像個迷路的孩子般,雙手抱膝,緩緩蹲了下去,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失聲痛哭。“我以為……我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機關算盡……可到頭來……我才是天底下最笨……最可笑的人……哈哈……哈哈哈……”絕望的嗚咽和癲狂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充滿了整個空間,令聞者心碎。
    就在這時,一聲清越而熟悉的琵琶音,如同穿透黑暗的月光,幽幽地從府邸深處傳來。
    王仲平渾身一震,哭聲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喜與希冀:“桂英……是桂英!桂英在叫我!”他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循著琴聲奔去。
    月光下,庭院深處,焦桂英的魂魄依舊清冷,懷抱琵琶,指尖卻停在了弦上。她看著王仲平踉蹌而來,看著他眼中那混雜著痛苦、悔恨、乞求和無助的複雜光芒,聽著他口中那聲帶著哭腔的、小心翼翼的呼喚:“桂英……”
    焦桂英的心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她看著他,這個她曾深愛、曾怨恨、曾耗盡魂魄之力守護、又最終讓她徹底絕望的男人。他答應過她不殺無辜,卻親手製造了崔府的血案!巨大的失望和難以言喻的悲痛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忍耐。
    “錚——!”
    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焦桂英猛地將懷中珍視的琵琶狠狠摔在地上!上好的琵琶瞬間四分五裂,琴弦根根繃斷!
    王仲平驚得倒退一步,愕然道:“桂英!你……你為何要摔了它?!”
    焦桂英的聲音冰冷如霜,帶著刻骨的疏離與決絕:“知音已絕,斷弦以祭!古有伯牙碎琴以祭子期,我焦桂英……今天也學學古人的風雅,有何不可?”
    “還有我!還有我啊桂英!”王仲平急切地撲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衣袖,卻隻抓到了一片虛無的冰冷,“我是你的知音!我永遠都是!”
    “知音?”焦桂英淒然一笑,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悲涼,“我們早已無法心意相通。我的弦歌,你又何曾真正心領神會過?如今,更是連聽……都聽不得了。”這赤裸裸的責怪,像冰錐刺穿了王仲平最後一絲僥幸。
    “我知道……”王仲平頹然跪倒在地,淚水無聲滑落,“我知道……我知道你對我的所作所為,已經是絕望透頂……”
    “不!”焦桂英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已久的怨憤與痛苦,“不隻是絕望透頂!是深惡痛絕!”
    “桂英,我知道,我把自己逼得,人神共憤眾叛親離的絕境,可是……我負了天下所有的人!我也從來沒有真正的對你負心,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她看著他眼中深切的痛苦,心中絞痛,卻強迫自己硬起心腸,“機會?我已經給了你太多次機會了……王仲平,我今日約你相見,隻為……道別。”
    “不——!!”王仲平如遭雷擊,猛地撲上前,試圖攔住她虛無的身影,“桂英!不要走!我知道我十惡不赦,惡貫滿盈!丁寶柱不殺我,王法辦不了我!可是你可以!桂英!你可以替天行道!懲奸除惡!把我抓走吧!就像你當初說的那樣……快把我抓走!抓走!求你了!”他嘶吼著,仿佛這是唯一的救贖。
    焦桂英停下腳步,看著他痛苦哀求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劇烈的掙紮,但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決絕。她緩緩搖頭,聲音如同來自九幽:“我不會抓你走。王仲平……留你活在這世上,清醒地承受你親手造就的一切痛苦、孤獨和世人的唾棄……這才是對你……最好的懲罰。”她的話,字字誅心。
    眼看焦桂英決絕轉身,那抹魂影即將消散在月光中,王仲平眼中最後的光也熄滅了。生無可戀的絕望瞬間吞噬了他。
    “你不肯抓我……”他喃喃自語,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平靜,猛地從懷中抽出那柄隨身攜帶的短刀“那我就……自行了斷!”
    “噗嗤——!”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利刃刺入血肉的聲音,伴隨著液體湧出的汩汩聲,在死寂的夜裏格外驚心!
    “仲平——!!!”焦桂英猛地回頭,魂體因巨大的驚駭而劇烈波動!隻見猩紅的血液正從王仲平的腹部洶湧而出,迅速染紅了他的衣袍!
    “桂英……”王仲平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嘴角卻扯出一個釋然又淒楚的微笑,“我想明白了……說什麽報仇雪恨,位高權重……不過……不過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劇烈的疼痛讓他喘息著,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回光返照,看到了最美的幻境,“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快樂……就是……就是在建業城……和你……同甘共苦……歡樂與共……夫妻恩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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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顫抖著,沾滿鮮血的手艱難地從懷中摸出那支象征著他們愛情起點的、也浸透了無數血淚的簪子,遞向焦桂英的方向,眼神充滿了最後的、卑微的乞求:“如果……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真的……真的好想……回到從前……我想到了……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我們……重新在一起……那就是……我死了……我死了以後……我們……就又可以……在一起了……桂英……這……這是我們的……定情信物……現在……讓我……再次……送給你……”
    焦桂英再也無法抑製,透明的魂淚無聲滑落。她瞬間飄至他身邊,無視那滿地的血腥,小心翼翼地、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般,接過了那支染血的簪子。簪身冰冷,卻仿佛還殘留著他一絲微弱的體溫。愛戀、心痛、感動、無盡的悲傷……複雜的情感幾乎將她撕裂。
    然而,過往的痛苦與絕望太過沉重。她看著簪子,又看看王仲平瀕死的麵容,眼中充滿了無盡的哀傷與恐懼:“兩情相悅……貴在知心……但憑……但憑信物維係……終有……幻夢破滅……心碎斷腸……的一天……仲平……我怕了……那樣的痛苦……那樣的絕望……我真的……受夠了……”她閉上眼,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指一鬆,那支承載了太多孽緣的簪子,“叮當”一聲,滾落在冰冷染血的地麵上。
    “不……桂英……”王仲平眼中最後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他艱難地、不顧一切地伸出手,向那滾落的簪子抓去,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贖,“真……真是應驗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抓住簪子,死死攥在手心,仿佛那是連接他生命的最後稻草。
    焦桂英看著他徒勞的掙紮,看著他眼中那至死方休的執念與對自己深沉的眷戀,所有的怨恨、所有的隔閡,在這一刻都被那洶湧而來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憐愛與不舍徹底衝垮。
    “仲平……”她哽咽著,緩緩地、堅定地蹲下身,伸出那雙無法真正觸碰的、由微光構成的手臂,將瀕死的王仲平,連同他緊握的染血發簪,一起輕輕地、溫柔地摟入懷中。
    王仲平感受到那熟悉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冰冷又溫暖的擁抱,意識已開始模糊,他靠在焦桂英虛幻的肩頭,氣若遊絲:“好痛……桂英……我……我以前……作惡多端……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的……還是……還是不能……跟你……在一起啊……”
    焦桂英緊緊擁抱著他逐漸冰冷的身體,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魂魄之力都渡給他,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帶著穿越生死的承諾,在他耳邊輕輕響起:
    “仲平……不怕……就算下十八層地獄……我焦桂英……也會陪著你……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王仲平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解脫般的、無比安詳的微笑。他最後看了一眼焦桂英深情的眼眸,感受著那靈魂相擁的溫暖,緊握著簪子的手,終於緩緩鬆開。最後一絲氣息,消散在焦桂英冰冷的懷抱裏。
    焦桂英的魂體散發出更加柔和的光芒,她低下頭,在王仲平冰冷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虛無卻深情的吻。隨即,兩道魂影——一道凝實卻帶著解脫的安詳,一道透明卻散發著守護的柔光——如同兩道交融的輕煙,緩緩升起,纏繞著,依偎著,最終一同消散在清冷的月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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