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哭祭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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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城西,一片荒蕪的土坡被臨時辟為刑場。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秋風卷起枯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刑場中央,立著一根粗大的木樁,單雄信被五花大綁其上,殘破的甲胄上凝結著暗紅的血痂,頭發散亂,臉上血汙與塵土混雜,唯有一雙眼睛,依舊赤紅如血,燃燒著不屈的火焰。
    木樁前,擺著一張簡陋的木案,上有酒壺一碗,幾碟粗糲肉食。這是斷頭飯,也是送行酒。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行人馬沉默地行至刑場。為首者,正是秦王李世民。他未著戎裝,隻一身素色常服,麵色凝重,身後跟著徐茂功、秦瓊、程咬金、羅成等一眾瓦崗舊日兄弟,人人麵色悲戚。
    李世民下馬,緩步走到木案前,親手斟滿一碗酒,端起,走向單雄信。他目光複雜,有惋惜,有敬佩,亦有無奈。
    “單通將軍,”李世民聲音低沉,帶著一絲沙啞,“世民……敬你一碗酒。將軍忠勇蓋世,乃當世豪傑。今日至此,非世民所願。若將軍肯……”
    “呸!”單雄信猛地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厲聲打斷,“李世民!休要假仁假義!要殺便殺,何必惺惺作態!俺單雄信頂天立地,豈會喝你這沾滿兄弟血的酒!”
    李世民手一顫,酒碗邊緣濺出幾滴酒水。他沉默片刻,將酒碗輕輕放在案上,長歎一聲:“將軍……何苦如此執著?天下歸唐,乃大勢所趨。瓦崗眾兄弟皆已歸心,共創盛世,豈不美哉?將軍一身本事,若能……”
    “放屁!”單雄信怒目圓睜,聲音嘶啞卻如雷霆,“瓦崗兄弟?”他目光如刀,狠狠掃過程咬金、秦瓊等人,最後死死盯住李世民,“他們?他們也配稱瓦崗兄弟?不過是群趨炎附勢、背信棄義的懦夫!俺單雄信瞎了眼,當年竟與這群人磕頭結拜!”
    字字如刀,剜在眾人心上。程咬金黑臉漲得發紫,猛地衝上前,抓起酒碗,噗通一聲跪在單雄信麵前,虎目含淚:“單二哥!俺的好二哥!你罵得對!是俺老程沒出息!是俺對不起兄弟!可……可事已至此,你就低個頭吧!殿下是明主,絕不會虧待你!俺求你了!喝了這碗酒,俺還認你這個二哥!”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
    單雄信看著程咬金,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卻瞬間被更深的恨意淹沒,他淒厲一笑:“程咬金!你現在知道哭了?當初在瓦崗,你第一個脫下那身黃袍時,可想過今日?你這有奶便是娘的渾人!滾開!俺看見你就惡心!”
    程咬金如遭重擊,癱坐在地,捶地痛哭。
    秦瓊深吸一口氣,步履沉重地走上前,他手中捧著一套幹淨的衣冠,聲音哽咽:“二哥……這是我讓人趕製的……你……換上吧,路上……體麵些。” 他不敢看單雄信的眼睛。
    單雄信死死盯著秦瓊,這個他曾最敬重、最信賴的“秦二哥”,此刻在他眼中,卻成了背叛的象征。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從喉嚨深處擠出聲音:“秦瓊!秦叔寶!你也配來給我送行?賈家樓結義,你忘了?雄闊海兄弟托閘而死,你忘了?如今你卻帶著這幫人,來殺我單雄信!你這偽君子!俺隻恨當年識人不明!”
    秦瓊渾身劇震,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手中的衣冠險些掉落,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唯有淚水無聲滑落。
    徐茂功輕搖羽扇,走上前來,神色悲憫,緩聲道:“單通兄弟,貧道知你心中苦楚。然天命有常,非人力可逆。紫微星現,天下當歸一統。李密非是明主,瓦崗氣數已盡,兄弟們各尋出路,亦是無奈。你又何必逆天而行,徒送性命?放下執念,魂歸星海,或可早登極樂。”
    單雄信狂笑,笑聲中滿是蒼涼與不屑:“徐老道!收起你那套神神叨叨!什麽狗屁天命!俺單雄信隻信手中的槊,隻認磕頭的兄弟!你們貪生怕死,趨吉避凶,便拿天命來搪塞!俺不服!俺死也不服!”
    最後,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射向了始終沉默立於人群後方、麵色冷峻的羅成。
    “羅成!小白臉!你給我滾過來!”單雄信嘶聲怒吼,積壓已久的怨毒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羅成眉頭微蹙,緩步上前,白衣在秋風中拂動,與單雄信的狼狽形成鮮明對比。
    “單雄信,你還有何話說?”羅成聲音冷淡。
    “哈哈哈!”單雄信狀若瘋癲,“羅成!羅公然!俺問你!新月娥是怎麽死的?!”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新月娥乃虹霓關守將新文理之妻,當年瓦崗攻打虹霓關時,曾與羅成有過交鋒,後兵敗自刎。此事乃一樁舊案,眾人皆以為早已過去。
    羅成麵色一寒:“陣前交鋒,各為其主,死傷難免。你提此事何意?”
    “各為其主?說得好聽!”單雄信目眥欲裂,“若非你羅成心狠手辣,逼人太甚,她一介女流,何至於此!你可知……你可知她……”他聲音哽咽,竟一時說不下去,顯然此事在他心中留有極深的芥蒂,或許關乎一段不為人知的情愫或承諾。
    他猛吸一口氣,厲聲道:“羅成!你冷血無情,目中無人!瓦崗山上,你幾時正眼瞧過俺這些綠林出身的兄弟?你仗著出身好,武藝高,便覺高人一等!如今又投靠李唐,更是得意忘形!俺單雄信今日便咒你!咒你他日也眾叛親離,不得好死!”
    惡毒的詛咒,如同冰水潑在眾人心頭。羅成俊美的臉上瞬間罩上一層寒霜,手握緊了銀槍,指節發白,但他終究沒有發作,隻是冷冷地吐出兩個字:“瘋子。”
    “夠了!”李世民沉聲喝道,不忍再看這兄弟相殘的慘劇。他背過身,揮了揮手。
    劊子手捧起鬼頭刀,走上前。
    單雄信仰天狂笑,笑聲淒厲,震人心魄:“瓦崗山的兄弟們!雄闊海!你們在黃泉路上慢些走!等等俺單雄信!咱們……來世再做兄弟!哈哈哈!”
    他猛地低頭,瞪向秦瓊、程咬金等人,最後吼道:“記住!是你們……逼死了俺單雄信!”
    刀光落下,血光迸現。
    一顆怒目圓睜、須發戟張的頭顱,滾落在地。那雙眼,至死未合,充滿了滔天的恨意與無盡的悲涼。
    刹那間,刑場上哭聲一片。程咬金撲倒在地,捶胸頓足;秦瓊跪倒在地,以頭搶地,無聲痛哭;徐茂功仰天長歎,老淚縱橫;就連羅成,也微微側過頭,緊抿著嘴唇。
    李世民默然良久,緩緩脫下外袍,輕輕蓋在單雄信的屍身上,低聲道:“以王禮……厚葬之。”
    秋風更烈,卷起紙錢灰燼,漫天飛舞,如同為這位剛烈一生的青龍星,奏響的最後一曲悲歌。
    兄弟義氣,終究敵不過江山社稷,敵不過……各自的選擇。
    這一哭一祭,哭碎了瓦崗最後的情義,也祭奠了一個時代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