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長安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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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元二十年,長安。時值開元盛世的巔峰,帝國的心髒跳動著前所未有的活力。東市西角,一間名為“醉仙樓”的酒肆,正值華燈初上,座無虛席。跑堂的夥計肩搭白巾,手托食盤,在人聲鼎沸中穿梭如魚。空氣中彌漫著新豐美酒的醇香、炙烤羊肉的焦香,以及三教九流匯聚一堂的熱騰騰的煙火氣。販夫走卒、文人騷客、胡商番賈,乃至偶爾微服出遊的貴族子弟,皆在此處卸下身份,成了快意恩仇的聽客。
堂中高壘一座尺半木台,上設一桌一椅。此時,滿堂喧囂漸息,眾人目光皆聚焦於台上一清臒矍鑠、須發皆白的說書老人身上。老人姓柳,乃長安城內有名的“鐵嘴”,一部《隋唐英雄傳》說了半輩子,仍是看家本領。隻見他醒木輕輕一拍,不重,卻讓滿堂瞬間鴉雀無聲。
“列位看官!”柳先生嗓音略帶沙啞,卻中氣十足,字字清晰,“上回書說到,那靠山王楊林,布下銅旗陣,欲將那天下反王一網打盡於四平山!真乃是殺氣直衝霄漢,愁雲慘淡萬裏凝!今日,咱們便接著說這龍虎風雲會!”
他口沫橫飛,舌綻蓮花,將那段早已沉澱了數十年、甚至蒙上傳奇色彩的曆史,以民間最喜聞樂見的方式娓娓道來。在他口中,李元霸不再是星宿下凡,而是“恨天無把、恨地無環”的金翅大鵬鳥轉世,一對甕金錘重八百斤,一錘下去,“甭管你是上將還是精兵,挨著就死,碰著就亡,如同砸個爛西瓜一般!” 聽得台下一眾粗豪漢子瞪圓了眼,屏息凝神,仿佛那錘風已刮到麵前,不時爆發出“好!”“真乃天神也!” 的驚呼。
說到瓦崗寨賈家樓四十六友結義,老人更是眉飛色舞,將秦瓊的仗義疏財、程咬金的混不吝、單雄信的性如烈火、羅成的冷麵寒槍,描繪得活靈活現。“那赤發靈官單雄信,聽聞兄弟有難,那是一拍桌案,須發戟張:‘哥哥的事,便是俺單通的事!刀山火海,俺陪你去闖!’ 這份義氣,嘿!感天動地!” 堂下不少走江湖的綠林漢子或重義氣的市井之徒,聽得血脈賁張,擊節讚歎,紛紛舉碗:“當浮一大白!敬單二爺!”
然而,當話鋒轉到洛陽城下,單雄信匹馬單槊,獨踹唐營,最終兵敗被擒,寧死不降時,柳先生語氣陡然低沉悲愴起來。他細致描摹單雄信臨刑前,怒視蒼天,血誓來生的剛烈,以及與眾兄弟割袍斷義的決絕。堂內一片唏噓,有多愁善感的婦人已悄然拭淚,連一些昂藏七尺的男兒,也紅了眼眶,低頭猛灌一口濁酒,罵一句:“娘的!這羅成……忒不地道!” 雖與史實有出入,卻將那份英雄末路的悲壯,深深烙入聽者心中。
自然,也少不了程咬金的“三斧子定瓦崗”、“混世魔王大笑赴死”的滑稽與豪邁,引得眾人哄堂大笑,衝淡了幾分悲情。說到李世民時,則多了幾分敬畏,稱其乃“真龍天子”,有“百靈相助”。
“……正所謂,”柳先生醒木再拍,聲若洪鍾,“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諸位!這隋唐的英雄譜,說到此處,暫告一段落!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薛仁貴三箭定天山!”
滿堂喝彩聲、叫好聲、銅錢擲入托盤聲,響成一片。眾人議論紛紛,有的為李元霸的力氣爭論不休,有的為秦叔寶的義氣豎起大拇指,有的仍為單雄信的結局扼腕歎息。這些故事,早已超越了真實的曆史,融入了說書人的演繹、聽客們的想象,成為了他們理解忠奸、義利、生死的一種方式,成為了他們平淡生活中英雄夢想的寄托。
角落裏,一青衫文人抿著酒,對同伴笑道:“柳先生這張嘴,死的都能說活。不過,這故事聽著,倒比那史官冷冰冰的筆墨,更有人情味兒,更帶勁!”
另一胡商模樣的客人,操著生硬的官話感歎:“大唐,英雄!多!像……像天上的星星!亮!”
一個總角孩童,扯著母親的衣袖,眼睛亮晶晶地問:“娘,那程咬金爺爺,後來真的成了門神嗎?他打的過妖怪嗎?”
母親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是啊,成了門神,保佑咱們家宅平安呢。”
酒肆外,開元盛世的長安城,燈火如晝,夜市正酣。朱雀大街車水馬龍,胡姬當壚賣酒,西域的香料、江南的絲綢、遼東的人參在此交匯。這是一個更加繁華、開放、自信的時代。
柳先生收拾好家夥,走下台,接過夥計遞來的溫酒,呷了一口,眯眼望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與璀璨的萬家燈火。他說的故事裏,有戰火紛飛,有英雄悲歌;而窗外的盛世裏,是百姓安居,是商旅繁華。那些驚天動地的傳奇,最終化為了酒肆裏的談資、孩童的向往、門神年畫上的形象,沉澱進了這個民族的骨血與記憶深處。
曆史已然走遠,傳奇活在人間。
當年的星宿紛爭、紫微歸位,化作了市井巷陌的評話故事。
而英雄的熱血,終究澆灌出了這棵參天的、名為“盛唐”的繁花巨木,蔭庇著後世子孫。
醉仙樓裏的喧囂,正是這盛世最動聽的注腳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