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山莊，終年繚繞的雲霧似乎比百年前更淡了些。那曾如赤金澆鑄、堅不可摧的困陣光壁，如今隻剩下一圈幾乎與天色融為一體的微光，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呼吸，明滅不定。
    聽雨軒內，周易一襲青衫，閉目靜坐。
    他周身並無任何迫人的氣勢，整個人仿佛已與這方庭院、這片山川融為一體。唯有當其體內《九曲十八彎》那浩瀚如星海的真氣微微流轉時，他周周的空間才會產生一絲微不可察的扭曲波動，光線途經他身旁，都似乎變得緩慢而粘稠。這是力量已臻至“法隨念動，意動乾坤”的征兆。
    他緩緩睜開眼，眸中並非精光四射，而是一片深邃的平靜，如同望穿了百載歲月，看盡了世事變遷。
    便在此時，一道白色身影，如月華流瀉，似驚鴻翩躚，無聲無息地穿過庭院，帶著一縷清雅的幽香，精準地投入他的懷中。動作自然得仿佛已演練過千萬遍。
    “公子，”黛綺紅仰起那張顛倒眾生的絕麗臉龐，湛藍的眸子裏映著他的身影，語氣帶著幾分嬌憨，更多的卻是難以掩飾的驚歎，“你的氣勢，愈發淵深，讓人半點也捉摸不透了。方才我遠遠看著，竟覺得你仿佛要與此地虛空合而為一。”
    周易低頭，唇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意。他伸出手，指尖極其輕柔地拂過她光滑如玉、吹彈可破的臉頰，那觸感，一如百年前初見時的驚心動魄。
    “非是氣勢增長，而是對此方天地的理解深了些許。”他的聲音平和，卻自有一股撼動規則的力量，“紅兒，你可知，我停滯多年的境界，近日為何隱隱有了鬆動的跡象？”
    黛綺紅依偎在他懷中，輕輕搖頭，發絲摩挲著他的衣襟。
    周易的目光投向聽雨軒外那幾乎看不見的光壁，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法則。“非我之功，而是此界……‘虛弱’了。”
    他頓了頓，說出的話語卻石破天驚：“我如今總算勘破，當年那鬼穀為何要偏執地行那滅世之舉，收集天下武者精氣。他所求，或許並非單純的權勢，而是……長生。以此界如今日漸稀薄、近乎枯竭的天地靈機，早已不足以支撐任何生靈踏出那終極一步，破界飛升。他……是想行那逆天之事，聚天下億萬生靈之力，納山河萬物之靈元，以眾生為薪柴，獨燃他一人通往長生之路的燈盞。”
    黛綺紅嬌軀猛地一顫，並非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冰冷的明悟。她抬起眼，癡癡地望著周易深邃的眼眸，一絲真正的憂懼終於浮上心頭，聲音微澀：“那公子你……你已觸摸到那道門檻，你是否……也會……”
    後麵的話，她竟不敢問出口。若長生路上需要如此血腥的獻祭，她寧願永遠困於此地。
    “傻丫頭。”
    周易失笑，低頭用額角輕輕碰了碰她的光潔的額頭，動作親昵而自然，瞬間驅散了她心頭所有陰霾。
    “大道三千，豈止‘掠奪’一途？鬼穀是走上了絕路，心也入了魔障。”他的聲音堅定而溫暖，如同誓言，“有你們相伴，這長生路上，我周易從不孤單。我相信水到渠成，相信時間的積累。若踏出那一步的代價，是屠戮蒼生，斷絕萬靈，那我寧願永駐這凡塵，與你們在這山莊之內，看盡千年雲卷雲舒，花開花落。”
    黛綺紅聞言，心中那塊無形的大石轟然落地，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安心與幸福感包裹了她。她不再說話，隻是用盡全力，將臉頰深深埋進他溫暖堅實的胸膛，仿佛要將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喃喃喚道：“公子……”
    兩人相擁片刻，享受著這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
    許久，周易才再次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掌控一切的從容：“況且，鬼穀這困陣，百年前或許堪稱絕境，但如今在我眼中，已是千瘡百孔，規則盡顯。”
    他輕輕扶著黛綺紅的肩膀，讓她與自己對視。
    “雖然此陣核心仍與我的氣機相互牽絆，如同鎖鏈，令我暫不能親身破陣而出，免得引發陣力反噬，傷及莊內他人。但……”他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僅僅送你們出去，已非難事。”
    他凝視著黛綺紅那雙重新亮起光彩的眸子，柔聲問：“紅兒，在這方寸之地，陪我被困了近百年……可想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如今變成了什麽模樣？”
    想！
    如何能不想！
    縱然山莊內有他，有如姐妹般的阿碧、阿青、紫兒，莫愁有通靈的諦聽，還有歐陽鋒與洪七公……但這終究是一座華麗的囚籠。她是曾縱橫江湖的波斯明教聖女，是曾在碧波之上引吭高歌的黛綺紅！那廣闊天地，自由的氣息，是她魂牽夢繞了百年的渴望！
    她的眼眸瞬間璀璨如星辰，所有懷念、好奇、向往都匯聚其中，重重點頭：“想！公子，紅兒想去看看！看看如今的江湖，是否還有故人蹤影，是否還傳唱舊時歌謠！”
    “好。那便，去吧。”
    周易頷首，不再多言。他攬著黛綺紅，一步踏出聽雨軒，來到庭院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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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並未擺出任何架勢，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然後，緩緩抬起了右手，並指如劍，對著前方那無形的空間壁壘，隨意地，向下一劃！
    動作輕描淡寫，如同拂去衣袖上的一點微塵。
    然而——
    “嗤——啦——！”
    一聲清晰無比、如同撕裂萬古青天般的異響，驟然爆發！那道堅韌了百年，曾讓五絕級高手都束手無策的鬼穀困陣，在他這隨手一劃之下，竟如同劣質的布帛般，被硬生生割裂開一道長達數尺、邊緣流淌著細微電光的清晰缺口！
    霎時間，一股與山莊內截然不同的氣息，洶湧而入！那是帶著泥土腥氣、草木生機、以及遙遠塵世煙火氣的風！是自由的風！
    缺口之外，不再是雲霧山莊熟悉的景致，而是一片鬱鬱蔥蔥、陽光明媚的山林景象，真實得刺眼。
    黛綺紅深深吸了一口那久違的、屬於外界的空氣，胸中百年的鬱氣仿佛隨之傾吐而出。她回眸，最後望了周易一眼，千言萬語，盡在那盈盈一瞥之中。
    旋即，她不再猶豫。
    白影一閃，衣袂飄飄，如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又如掙脫了所有束縛的九天玄女，身姿曼妙無比，卻又快如閃電，自那道維係不了太久的缺口處翩然飛出。
    身影沒入外界光明的刹那，她身後那道被強行撕開的陣法缺口，便在一陣劇烈的空間漣漪中，迅速彌合、消失。
    雲霧山莊，再次恢複了表麵的寧靜。
    唯有聽雨軒前的周易，負手而立，遙望著黛綺紅消失的方向，目光仿佛已穿透千山萬水，落在了那即將因她而再起波瀾的江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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