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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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的應天府,秦淮河畔已是綠肥紅瘦。慕容複一襲月白錦袍,腰懸古樸長劍,自城門而入時,惹得往來行商紛紛側目——他身姿挺拔如鬆,眉宇間帶著幾分久居上位的矜貴,與江南市井的煙火氣格格不入,卻又因那雙眼眸裏的沉靜,不顯半分突兀。
沿街叫賣聲、舟楫搖櫓聲、茶肆的說書聲交織在一起,慕容複緩步而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自離開大理後,他輾轉數載,聽聞大明江山一統,文風鼎盛,便想來看一看這新朝氣象。行至文德橋畔,一陣琵琶聲伴著軟糯的吳儂語飄來,曲中竟有幾分《蘭陵王》的古意,他腳步一頓,抬眼望去,隻見河對岸一座朱紅樓閣簷角飛翹,掛著“倚紅樓”的鎏金匾額,正是秦淮河上有名的花樓。
“客官裏邊請!”門口迎客的龜奴見他氣度不凡,連忙堆起笑迎上來,“樓上有雅間,聽曲兒喝酒都清淨。”
慕容複微微頷首,隨他拾級而上。樓閣內雕梁畫棟,廊下掛著各色絹燈,空氣中飄著淡淡的熏香與酒香。轉過回廊,琵琶聲愈發清晰,他被引至一間臨窗的雅間,推窗便能看見秦淮河上往來的畫舫,水波粼粼間,竟讓他想起了燕子塢的參合陂。
“客官要點些什麽?”龜奴遞上菜單,“咱們這兒有陳年的女兒紅,還有剛采的明前龍井,吃食方麵,水晶肘子、鬆鼠鱖魚都是招牌。”
“一壺女兒紅,兩碟精致小菜即可。”慕容複目光落在窗外,“方才聽聞的琵琶曲,是誰在彈奏?”
“客官好耳力!”龜奴笑道,“那是咱們樓裏的蘇姑娘,蘇晚晴,不僅琵琶彈得好,唱曲兒更是一絕,多少達官貴人專門來聽她唱《霓裳》呢!”
慕容複指尖輕點桌麵,“既如此,便請蘇姑娘過來一敘,就說……故人聽曲,想討杯薄酒。”
龜奴雖疑惑他口中的“故人”是誰,卻也不敢多問,連忙應著去了。不多時,店小二端著酒壺與小菜進來,青瓷酒壺燙得溫熱,兩碟小菜分別是翡翠蝦仁與涼拌藕片,擺得精致。慕容複斟了一杯酒,淺酌一口,酒液醇厚,帶著江南水鄉的綿柔,與他往日在燕子塢喝的烈酒不同,卻也別有風味。
正飲間,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伴著環佩叮當。“公子喚晚晴前來,不知有何見教?”一道清潤如泉水的聲音響起,門簾被輕輕挑起,走進來一位身著淡紫襦裙的女子。她梳著雙環髻,發間簪著一支珍珠步搖,手中抱著琵琶,肌膚勝雪,眉目間帶著幾分清雅,竟無半分花樓女子的俗豔。
慕容複抬眸望去,見她雖麵生,眉宇間卻有幾分似曾相識的溫婉,倒讓他想起了阿朱。“蘇姑娘不必多禮,請坐。”他抬手示意,“方才聽聞姑娘彈奏《蘭陵王》,曲中竟有北齊古調,不知姑娘師從何人?”
蘇晚晴聞言一怔,在他對麵的凳上坐下,將琵琶放在膝上,“公子竟能聽出是《蘭陵王》?此曲乃是家師所傳,他曾說,這是北齊蘭陵王高長恭的舊曲,如今知曉此曲的人已寥寥無幾了。”
“哦?”慕容複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令師是何人?”
“家師早已仙逝,他生前隻是個山野隱士,不願提及姓名。”蘇晚晴垂下眼眸,手指輕輕拂過琵琶弦,“他曾說,這世間的曲子,最難得的是‘情真’,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市井百姓,曲中若沒了真心,再好的技藝也隻是空殼。”
慕容複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這話竟與他年少時所學的“以情禦劍”隱隱相合。他飲盡杯中酒,又為自己斟了一杯,“姑娘說得極是。當年蘭陵王為護家國,率五百騎士破陣,《蘭陵王入陣曲》本是慷慨激昂之作,方才姑娘彈奏時,卻多了幾分悲戚,不知為何?”
蘇晚晴抬眸看向他,眼中帶著幾分訝異,隨即化為輕歎,“公子果然懂曲。晚晴彈奏時,總想起家師曾說的話——蘭陵王雖勇猛,卻遭主上猜忌,最終飲鴆而亡。這般英雄,落得如此下場,怎不讓人悲戚?”她指尖撥動琴弦,彈出幾個哀婉的音符,“就像這大明江山,雖如今國泰民安,可前朝多少英雄,不也如蘭陵王一般,空有抱負,卻難敵命運無常?”
慕容複沉默片刻,他想起自己一生執著於光複大燕,卻屢屢受挫,身邊之人或離或亡,到頭來隻剩孤身一人。“姑娘看得通透。”他緩緩道,“隻是世人多執著於‘結果’,卻忘了過程中的‘真心’。就像你彈曲,若隻為取悅他人,便失了曲中真意;若為自己而彈,即便無人聽聞,也是圓滿。”
蘇晚晴眼中閃過一絲亮彩,“公子這話,與家師當年所說的‘曲為心聲’不謀而合!晚晴在這倚紅樓,日日為客人彈曲,大多時候隻是逢場作戲,今日得公子點撥,才算真正懂了這曲中真意。”她抱起琵琶,“公子,晚晴為你彈一首《漁樵問答》吧,此曲無悲無喜,隻談山水,或許能讓公子寬心。”
慕容複頷首,“固所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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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晴指尖輕挑,琵琶聲緩緩流淌而出。初時如遠山含黛,清泉石上流,繼而似漁舟唱晚,樵夫負薪而歸,曲中沒有激昂的旋律,卻透著一股與世無爭的淡然。慕容複閉著眼,靜靜聆聽,腦海中浮現出燕子塢的青山綠水,阿朱在溪邊洗衣,阿碧在堂前煮茶,段譽與虛竹在一旁笑談……那些過往的片段,曾被他因“複國大業”而拋在腦後,如今在這琵琶聲中,竟變得清晰起來。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慕容複睜開眼,眼中已沒了往日的沉鬱,多了幾分釋然。“多謝姑娘。”他斟了一杯酒,遞到蘇晚晴麵前,“這杯酒,敬姑娘的琵琶,也敬‘曲為心聲’四個字。”
蘇晚晴接過酒杯,淺啜一口,“公子客氣了。晚晴倒覺得,該敬公子——若不是公子點破,晚晴怕是還要在這逢場作戲中,忘了彈曲的初心。”她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慕容複腰間的長劍上,“公子腰間佩劍,想必是位江湖中人?不知公子從何處來?”
“自南方而來,一路遊曆,隻是個無家可歸的過客罷了。”慕容複淡淡道,不願提及過往。他雖已放下複國執念,卻也不願再卷入江湖紛爭,更不想讓他人知曉“慕容複”這個名字——畢竟,當年他在江湖上的名聲,早已隨著“瘋癲”的傳聞而變得複雜。
蘇晚晴見他不願多談,便不再追問,隻是笑道:“既是過客,那便好好享受這秦淮河的風光。晚晴聽說,明日河上有龍舟賽,公子若有興致,不妨來看一看,也算是不虛此行。”
“哦?龍舟賽?”慕容複眼中閃過一絲好奇,“倒是未曾見過。”
“那是自然,”蘇晚晴笑道,“這龍舟賽是應天府的習俗,每年暮春舉行,一來是祈求風調雨順,二來也是讓百姓同樂。明日河上會有十幾艘龍舟,每艘船上都有二十多個壯漢,鼓聲一響,龍舟齊發,那場麵,熱鬧得很呢!”
慕容複微微頷首,“既如此,明日倒要去看看。”他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看向蘇晚晴,“姑娘明日可會去?”
“晚晴要在樓裏彈曲,怕是去不了了。”蘇晚晴輕歎一聲,“不過沒關係,每年都能聽見河上的鼓聲與歡呼聲,也算參與過了。”
慕容複看著她眼中的向往,心中微動。他想起阿碧當年總想去江南看花燈,卻因燕子塢的事務而未能成行。“若姑娘想去,明日我可……”話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聲,打斷了他的話。
“蘇姑娘!蘇姑娘在這兒嗎?”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門簾被猛地掀開,走進來一個身著錦袍的壯漢,滿臉橫肉,腰間掛著一把彎刀,身後跟著兩個隨從。壯漢一進門,目光便落在蘇晚晴身上,臉上露出油膩的笑容,“蘇姑娘,爺找你半天了,快跟爺去樓上彈曲,爺有賞!”
蘇晚晴臉色微變,站起身,“王員外,晚晴正在陪這位公子,還請您稍等片刻。”
“陪這位公子?”王員外上下打量了慕容複一番,見他衣著華貴,卻麵色平靜,不像是什麽有權有勢之人,頓時不屑地嗤笑一聲,“小子,哪來的?敢跟爺搶人?識相的趕緊滾,不然爺讓你橫著出這倚紅樓!”
慕容複端著酒杯的手沒有動,隻是抬眸看向王員外,眼中沒有絲毫波瀾,卻透著一股無形的壓力。“這位員外,凡事講究先來後到,我與蘇姑娘正在論曲,還請你不要打擾。”
“論曲?”王員外哈哈大笑,“一個窮酸書生,也配跟蘇姑娘論曲?我告訴你,在這應天府,爺想要的人,還沒有得不到的!”他說著,伸手就要去拉蘇晚晴的胳膊。
蘇晚晴嚇得後退一步,躲到慕容複身後。慕容複依舊坐在凳上,隻是指尖輕輕一彈,一枚銀針刺出,精準地落在王員外的手腕上。王員外隻覺手腕一麻,整條胳膊頓時動彈不得,他又驚又怒,“你……你敢暗算爺?來人啊!給我打!”
身後的兩個隨從立刻撲了上來,揮拳向慕容複打來。慕容複依舊沒有起身,隻是身體微微一側,避開了拳頭,同時抬腳一勾,左邊的隨從頓時失去平衡,摔了個狗啃泥;右邊的隨從見狀,抽出腰間的短刀,刺向慕容複的後背。
蘇晚晴驚呼一聲,“公子小心!”
慕容複卻似背後長了眼睛一般,反手一抓,精準地扣住了隨從的手腕,輕輕一擰,短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他手腕再一用力,隨從慘叫一聲,被他扔了出去,正好砸在王員外身上,兩人滾作一團。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雅間內頓時安靜下來。王員外趴在地上,疼得齜牙咧嘴,抬頭看向慕容複時,眼中已滿是恐懼——他沒想到這個看似文弱的公子,竟是個武林高手。
“你……你到底是誰?”王員外聲音發顫。
慕容複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目光落在王員外身上,“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若再敢在此地撒野,休怪我不客氣。”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那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氣場,讓王員外不敢有絲毫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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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小人不敢了!小人這就走!”王員外連忙爬起來,扶起隨從,狼狽地逃出了雅間,連滾帶爬地跑下樓去。
雅間內恢複了平靜,蘇晚晴看著慕容複,眼中滿是感激,“多謝公子相救,若不是公子,晚晴今日怕是……”
“舉手之勞罷了。”慕容複擺擺手,重新坐下,“這種人,不必與他計較。”他斟了一杯酒,遞給蘇晚晴,“受驚了,喝杯酒壓壓驚。”
蘇晚晴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臉上泛起紅暈,“公子的武功真好,晚晴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能這麽輕鬆地打敗壞人。”
慕容複淡淡一笑,“不過是些粗淺功夫,不值一提。”他想起自己當年在江湖上的意氣風發,劍法卓絕,罕有敵手,可最終卻落得那般下場。如今再用武功,不過是為了自保,早已沒了往日的爭強好勝之心。
弦音初起時,如清泉漱石,在雅室裏漫開泠泠餘韻。蘇晚晴指尖輕攏慢撚,琵琶聲先循著《高山流水》的古調,勾出巍巍青山的沉厚,又轉作潺潺溪流的靈動,將曲中那份尋覓知音的悵惘與期盼揉得細膩。
慕容複支著下頜靜聽,目光落在案上溫酒的白瓷壺上,恍惚間竟覺弦音裏似藏著姑蘇舊巷的雨聲。他曾是一心複燕的鮮卑貴胄,劍下挑過多少江湖風波,卻從未有一曲能讓他這般沉下心——從前聽曲是為了應酬賓客,如今聽來,倒像是這琵琶聲在輕輕叩問他:放下執念後,這世間是否還有值得駐足的風景?
曲至高潮處陡然一轉,音符如珠玉落盤般急促,又驟然歸於平緩,餘音繞梁時,蘇晚晴已收回指尖,抬眸看向他,眼底盛著淺淺笑意:“公子聽這曲,可還覺得合心意?”
慕容複回過神,端起酒杯淺酌一口,酒液的暖意漫過喉間,他唇邊終於漾開一抹不似往日淡漠的弧度:“姑娘技藝高超,此曲……確有知音之境。”
“公子太謙虛了。”蘇晚晴放下酒杯,重新抱起琵琶,“方才被打斷了雅興,晚晴再為公子彈一首《高山流水》吧,願公子能遇知音。”
慕容複頷首,“有勞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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