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擂台前夜,火種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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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裹著藥香穿堂而過,銅製藥爐裏的火焰忽明忽暗,將雲知夏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磚牆上。
    她捏著《疫引錄》殘頁的指尖微微發緊——方才浸入藥汁的瞬間,暗紅的汁液竟在紙紋裏洇出一行小字:“春和醫會,三關設局,敗者誅心。”墨跡未幹,像一道淬了毒的符咒。
    “王妃!”
    木門被撞開的聲響驚得藥爐裏的炭屑劈啪四濺。
    白芷提著裙角衝進來,鬢邊的珠花歪向一側,額角還沾著星點夜露:“太醫院的人天擦黑就封了擂台四周的藥肆,說是明日醫會隻準用‘祖傳九品’,什麽三棱針、砭石一概不許帶,連量藥的木勺都要換成他們發的!”
    雲知夏垂眸盯著殘頁上的字跡,指節在案幾上輕輕叩了兩下。
    薛懷安果然不肯單憑醫術較量——上一世他在實驗室裏用小白鼠試藥時,也是這般先鎖了所有試劑櫃。
    她扯了扯唇角,將殘頁折成小方塊塞進袖中:“去把我前日讓你收的凸晶石片拿來。”
    “晶石片?”白芷愣了愣,轉身從藥櫃最上層捧出個檀木匣,“您說要磨成薄片的那些?”
    “對。”雲知夏接過匣子,指尖撫過匣內排列整齊的透明石片,“他們禁奇形異器,可沒說不許用石頭。這晶石透光,我要在診脈時用它折射光線看舌苔——那些老東西還當舌苔隻分白紅,卻不知暗紫裏藏著瘀血,青灰下埋著寒毒。”
    她頓了頓,又從匣底摸出一卷米白細布:“這是用皂角水熬煮過七遍的消毒布巾,明日給病人清創時用。還有刻度藥勺——”她翻開布巾,露出一排刻著細痕的銅勺,“太醫院的木勺量不準,我要讓他們看看,一錢三分的藥,到底該有幾顆藥粒。”
    “都藏在夾層裏。”白芷會意,將石片、布巾、藥勺依次塞進藥匣暗格,“奴婢這就去檢查,保證半粒灰都落不進去。”
    “慢著。”
    倚在門框上的崔婉兒突然開口。
    她今日換了件素青襦裙,腰間別著個褪色的牛皮藥囊,正是太醫院前院首座崔正平的舊物。
    “你真要上台?”她指尖摩挲著藥囊上的盤扣,聲音發啞,“薛懷安昨日在醉仙樓說,若你敗了,便把你釘在‘妖醫柱’上示眾——那柱子立在太醫院門口三十年,上一個被釘的,是給公主割瘤子的王大夫。”
    雲知夏沒抬頭,正用銀針校準脈枕的角度。
    那脈枕是她親手填的,內裏塞了曬幹的艾葉,外層蒙著細棉,按下去剛好承住手腕的弧度。
    “他想示眾的是規矩。”她將銀針插回針囊,金屬碰撞聲清脆如鈴,“可規矩是死的,人命是活的。若這規矩要拿活人祭,那它早該碎了。”
    崔婉兒沉默片刻,突然從藥囊裏倒出一包藥粉,“鎮神散”三個字還沾著些朱砂印。
    她走過去將藥包塞進雲知夏行囊最裏層:“太醫院的人會在診脈關點‘安魂引’,那香混在沉水香裏,聞著像鬆針味,實則能讓人神誌恍惚。這藥粉摻在茶裏喝,能破。”
    雲知夏抬頭看她。
    崔婉兒眼尾的淚痣在燭火下泛著淡紅,那是前日替她擋薛明遠掌風時撞在博古架上的淤青。
    “你怎麽知道?”
    “我爹的醫案裏記過。”崔婉兒別開臉,手指絞著裙角,“薛懷安剛進太醫院那年,替皇後診脈時用了這招,我爹……”她喉結動了動,“我爹抄了藥方燒給我,說這是醫道裏最見不得人的髒事。”
    雲知夏伸手按住她手背。
    崔婉兒的手涼得像塊玉,指腹卻有常年握藥杵磨出的繭。
    “明日你別跟去。”她輕聲道,“若我輸了,他們要的是我一個人的命;若我贏了……”她笑了笑,“你爹的醫案,該重見天日了。”
    崔婉兒猛地抽回手,轉身往外走。
    走到門口又頓住,背對著她道:“我去守前院。若有生麵孔靠近,我……我替你攔著。”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夜色裏。
    內室傳來一聲極輕的響動。
    雲知夏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晃。
    蕭臨淵仍閉著眼,蒼白的臉在錦被上像一片雪。
    可他的指尖正搭在她方才放的脈枕上,雖然虛浮,卻有了些微的溫度。
    她取過案頭的青瓷瓶,將清源髓殘液混著“醒神露”滴入他唇間——這是她用曼陀羅花和麝香調的,前世在實驗室裏,總能讓沉睡的實驗體在十分鍾內蘇醒。
    “蕭臨淵。”她俯身在他耳邊,聲音輕得像片羽毛,“你說靖王的刀要砍盡天下不公。現在我要去砍他們的規矩,可這規矩後麵站著太醫院,站著滿朝的老大人。”她頓了頓,喉結滾動,“若我倒下……”
    突然,搭在她掌心的手指輕輕扣了三下。
    雲知夏的呼吸一滯。
    那是前世她教他的暗語——在實驗室值夜班時,他總愛裝睡,她便用三扣表示“我知道你醒了”,兩扣是“該換藥了”,一扣是“滾去睡覺”。
    此刻他的指尖雖弱,卻分明是三扣的節奏。
    她低頭看他,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碎的陰影,像是在極力克製著什麽。
    “我在聽。”她輕聲道,像是怕驚碎了這絲若有若無的聯係。
    “明日我上擂台。”她的拇指摩挲著他指尖的薄繭,那是握刀握出來的,“若我倒下,你要記得,火種已播。不必為我複仇,隻管燒盡虛妄——燒了那妖醫柱,燒了他們的破規矩,燒了這滿京城的‘祖傳九品’。”
    窗外傳來細碎的刮擦聲。
    雲知夏抬頭,正看見小啞蹲在簷下,手裏捏著根炭條,在牆上一筆一筆畫著。
    他畫的是三個人——最中間的是她,穿著醫裙,手裏舉著藥勺;左邊是蕭臨淵,披著鎧甲,腰間懸刀;右邊是他自己,手裏捧著藥簍。
    三人身後,太醫院的匾額正燃著熊熊大火,火星子濺得滿天都是。
    小啞畫完最後一筆,轉頭衝她笑。
    月光落在他殘缺的耳尖上,那是三年前被人販子打的。
    雲知夏也笑了,衝他比了個“好”的手勢。
    小啞立刻跳起來,把炭條往懷裏一揣,像隻小豹子似的竄進了後院。
    三更梆子響過,醫館後院的槐樹下點起了燈籠。
    雲知夏召來所有藥童,地上擺著三個草人,分別貼著“高熱”“暴喘”“金瘡”的標簽。
    “明日醫會第三關是急症救治,太醫院的人會挑最難的病例。”她扯下草人上的“高熱”標簽,“現在,小滿演高熱抽搐的病人。”
    小滿咬著牙倒在草席上,四肢抽搐得像條離水的魚。
    雲知夏蹲下身,扯開他的衣領:“第一步,冰敷額頭——白芷,把冰桶提過來。第二步,竹管導尿——小順,去拿我前日做的竹管。第三步,葦管滴水入喉——別讓他咬到舌頭。”
    藥童們手忙腳亂地行動,冰塊砸在銅盆裏叮當響,竹管擦過小滿的手腕時他縮了下,葦管剛塞進嘴裏就被他咬住,卻不敢真用力。
    雲知夏冷眼旁觀,直到所有步驟都做完,才道:“再來一遍。這次小順拿冰,小滿拿竹管,白芷喂水。”
    “王妃,要是太醫院不許我們帶人上台怎麽辦?”白芷擦著汗問。
    雲知夏站起身,月光落在她肩頭上,將影子拉得老長。
    “那就我一人,做十人之事。”她的聲音不大,卻像塊淬了火的鐵,“我記得你們的手,記得你們的眼。他們要的是規矩,我要的是——”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裏,記得怎麽救人。”
    深夜的藥廬裏,雲知夏翻著《千金方》的“外科篇”。
    書頁邊緣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縫合需用羊腸線”“止血可用燒紅的鐵片”“開顱前需用曼陀羅麻醉”,每一筆都力透紙背。
    燭火突然搖晃起來,牆上的影子竟像是有千萬人在跪拜,分不清是藥櫃的影子還是她自己的。
    她合上書,從藥櫃裏取出一包“疫相藥”。
    那是用清源髓殘液和朱砂調的,撒進火裏會燃起藍焰。
    “師兄,你說醫道在古籍裏。”她將藥粉撒入炭盆,藍焰騰地竄起,映得她雙目發亮,“可古籍裏沒有東市的病童,沒有被釘在妖醫柱上的王大夫,沒有——”她的聲音低下去,“沒有被你害死的我。”
    遠處宮牆上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雲知夏抬頭,正看見一個灰衣身影閃進角樓。
    那是裴公公的暗衛,她認得——前日蕭臨淵昏迷時,就是這身影在房頂上守了整夜。
    片刻後,角樓裏亮起一點火光,是密折燒起來的味道。
    風卷著火星掠過窗欞。
    雲知夏伸手接住一粒火星,看它在掌心裏明滅。
    明日的擂台,太醫院正殿的漢白玉台階會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十省名醫的茶盞會在案幾上碰出脆響,薛懷安的笑會像刀一樣割在她臉上。
    可那又如何?
    她鬆開手,火星墜進炭盆,與藍焰融為一體。
    春和醫會的晨鍾,該響了。